“七层以上的楼阁似乎许久未曾打扫了,应该落了不少灰。这样吧,左右你都是去整理书卷的,不如顺便将书架清理干净,一次性打扫了。”
雁无痕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轻声解决。
辛酉听得眉心一抽。
藏书阁……
在他印象里,藏书阁是酆都城内最高的楼阁,不要说什么七层以上,即便他为了研究各种疑难杂症去翻阅医书,也不过是去到第五层而已。
不过七楼,他倒是去过一回。
那是他第一次来藏书阁。
他那时刚被雁无痕带回来,眼比天高,满腹怨气,张狂叫嚣着:“你明知我是刚来酆都的亡魂,还耍阴招欺骗我,将我强行带来这里!有本事你别动用术法,我们在医术上比个高低!”
其实说实话,当时他也是有私心的。
比术法,对他不公平,但比医术,对雁无痕也不公平。
毕竟他是名副其实的大夫,即使雁无痕懂得再多,也不会比他强到哪儿去。
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可雁无痕出乎意料的答应了。
“好啊,”雁无痕笑着,一双丹凤眼恣意张扬,“不过看病救人不是我的强项,你若是赢了我也不能令我心服口服,不如这样——”
他转过身,在足足有两人高的书架子里抽出一本纸面泛黄的书,举起来。
“我们比记忆力。你是医者,对医书再熟悉不过,而我自负有个好记性,过目不忘。我们以一炷香为期,一炷香后随机挑选医书上的问题互相考问,直到一方答不上来为止。”
彼时的他觉得雁无痕狂妄自大,挑着他擅长的领域和他比试,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可直到他翻开书的那一刻,人彻底傻了。
这、这、这哪里是他熟悉不过的医书?!
里面记载的草药名称和医治方法他从没见过!
于是他厚着脸皮,啪得一声把书合上。
“书里的内容我从不知晓,更别提熟悉!你管理着这栋楼阁,随时都可以过来,我哪知道你选的这本书是不是提前背得滚瓜烂熟,现在故意蒙骗我的?”
说完,雁无痕露出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又道:“不能挑这本书!”
雁无痕朗声反问道:“那你想挑哪本书?”
他望着一眼瞧不到尽头书架子和架子上摆得密密麻麻的书,问道:“这楼有几层高?”
雁无痕想了想,道:“你能去到的最高楼层是十三层。”
十三层……他总不将这里所有的医书看了个遍还倒背如流吧。
“那就挑第七层的第十二个书架,从上至下第四排,从左至右数起的第十八本医书。”
雁无痕瞧他这分外严谨的架势,没忍住噗嗤一笑。
“这么精确?”
他一身正气答道:“当然!”
雁无痕爽快道:“好!既然如此,你便同我一起去取书吧,免得到时候又怀疑我早有预谋。”
藏书阁内的楼梯设在楼阁正中央,自底层贯穿到楼顶,雁无痕带着他一口气爬了七层楼,累得他直喘气。
到了七楼,他隔着栏杆往下望去,只觉黑黝黝朦胧一片,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渊,不由叹道:“这里虽是七楼,但每层楼都有十余尺高,比起人间楼阁还要壮观不少。”
说完,他又扬起脑袋,向上眺望。
“高处不胜寒呐。”
雁无痕笑了笑,说:“看来你对这里很感兴趣。”
他立即收起脸上表情,争辩道:“别想给我挖坑!赶紧找到那本书,比完就放我离开!”
雁无痕不置可否地挑起眉梢,随后领着他走到先前选定的架子前,当着他的面捻出那本落了不少灰的医书,抖了抖。
“还满意吗?”
他看着蒙了厚厚一层灰的书卷,很是中意地点点头,“行,就这本了。”
二人折腾半天,终于选定了比试的医书,雁无痕弹指燃香,微弱的灯火在偌大的楼阁里忽明忽灭。
待一炷香燃尽,雁无痕轻声提醒道:“时间到。”
他抢占先机,率先发难。
“幽冥有草,性热味甘,色青墨而形似鸡尾,常见于忘川河畔,捣碎后服下有滋补气血、调理身体之效,可于短期内热解寒毒,忌多食。请问,此草名为何草?”
雁无痕皱起眉头,似在苦思,正当他沾沾自喜感叹赢得太轻松时,雁无痕却是卡在最后一秒,不急不缓答道:“乌尾草。”
他愣了一下,恼羞成怒喊道:“你耍我呢!”
雁无痕明明是故意装作记不得的样子,让他误以为自己轻松取胜,却又在最后时刻让他大失所望。
雁无痕听后却是咧嘴一笑。
“我哪里耍你了?你问的问题偏僻,我只隐约有点印象,不就得好好思索一番慎重回答吗?”接过医书,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看来老天还是站在我这边的。”
辛酉冷哼一声,没好气道:“你问吧。”
二人互相出了七八道题,皆是对答如流,没有露出丝毫破绽,问到后面,辛酉有些乏了。
“喂,你能不能出个有难度的?”他大言不惭喊话道。
雁无痕勾起的嘴角愈加上扬,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露出捉摸不透笑意。
“四洲有河,名为忘川,自云之东流向地之西,横跨幽冥,然而少有人知,在这忘川水中有一鲜为人知的剧毒,沾上便无法轻易除去。请问,该毒名为何毒?”
“……”
辛酉闭上眼睛,脑海里回忆着方才看过的每一页文字。
忘川……
他找了好一会,结果一点相关的记忆都没找到,只好狐疑问道:“书里记载了这个?”
雁无痕抱手架于胸前,从容道:“当然。”
辛酉看他这笃定神情,没做多想,又兀自回忆了一阵,直到雁无痕提示他没剩多少时间,他才开始慌了思绪。
“这本医书我从头到尾都翻过一遍,根本没有提到忘川!你是不是胡编乱造了一个,现在拿来诓我呢!”
雁无痕笑意盈盈道:“我怎么会诓你?”
说完,他安静地等待了一会,灿烂笑道:“怎么办呢?时间到了。”
虽说辛酉输了比拼,但雁无痕也没有为难他,只让他留在藏书阁内做苦力,整理阁内的书卷。
藏书阁里的书卷涉及种类繁多,其中医书比起人间医书更多记载了人迹罕至的奇花异草和灵丹妙药。
辛酉本就是个好读书的,尤其对他感兴趣的医书更是爱不释手。
于是,雁无痕让他在藏书阁里待了多久,他就抱着书看了多久,直至那个身穿黑衣的陌生男子着急忙慌地推开藏书阁大门,焦急问他:“请、请问你是大夫吗?”
辛酉才缓缓放下手里的书,适才还专注的神色变得有些茫然迷离。
他轻眯起眼睛打量着来人,道:“我是。”
那人得到肯定答复,也没征求他的同意,喜叹一句“太好了”,便自顾自地拽住他的手臂,堪称粗暴地将他带离了藏书阁。
后来……
“尊主,”辛酉遥远的思绪被甲辰半是挣扎半是痛苦的声音打断,“藏书阁里放置书卷的架子和收藏的书卷实在是太多了,我一个人怎么能……”
他哭丧着脸,嘴角完全塌了下来,徒劳挣扎着。
“要不您,换个地方?”
雁无痕没有好也没有说不好,倒是打算离开的辛酉偷摸扯了下甲辰的衣角,冲他挤眉弄眼。
甲辰听见他说——
“长点眼力见吧!尊主这是摆明了要罚你,你还挑地方?”
“给了台阶你就赶紧下。万一尊主让你去伺候那位‘笑面虎’,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甲辰一想,也是,藏书阁里没有旁人,比起独居冥界尽头船舫的那位,起码耳根子是清净的。
他暗暗叹了口气,低声道:“甲辰,领命。”
出了寝殿后,甲辰一边走一边还在琢磨。
他最近表现还不错吧,又是营救辛酉,又是看管桃夭夭的,也没犯什么事啊,怎么就被尊主盯上了?
辛酉听见他在小声嘟囔,心里也觉得困惑。
照说雁无痕的脾性虽然有些随心所欲,但不至于这般阴晴不定,喜好罚人。
他方才不过是在他们进门时耍了点嘴皮子,不可能当真惹恼了雁无痕,而且,就算真惹恼了他,也该是他辛酉受罚,不该是甲辰受罚啊。
辛酉脑子转得飞快,偏头问向身边的甲辰:“你和尊主来这儿的路上可有聊什么?”
“聊什么?也没聊什么啊。不过是和尊主简单说了一下夭夭姑娘的病况,其他的……”甲辰想了想,继而道:“我在尊主面前提了一嘴,夭夭姑娘夸尊主谋划有方,才让你从喜乐鬼手里逃过一劫。”
不知甲辰想到什么,又连连哦了两声,慌神道:“完了完了!我和尊主说的时候,夸赞了一句夭夭姑娘人美心善,尊主就打断我的话,还同我讲猜到你位置的是夭夭姑娘,没有第一时间去救你不仅是因为夭夭姑娘受伤,还有别的原因。”
“可尊主真的会因为我夸了夭夭姑娘而生气吗?”甲辰苦着脸,唉声叹气地,“辛酉你说,我到底哪儿惹尊主了?”
额……
辛酉有些为难。
要说惹,确实没惹,但他也不知道甲辰转述的“简单说了一下”“提了一嘴”和“夸赞”具体说了什么,毕竟甲辰这嘴上没个把门的……
听闻尊主这几日因着查金丝楠木受阻烦心得很,兴许就是某个不经意间把他发泄口了?
不好说。
辛酉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别想多了。”
甲辰点点头,一个“嗯”字还没从喉咙里挤出来,又听见他不紧不慢开口。
“尊主本来就看你不顺眼,罚你也属正常。”
甲辰:?
是这么安慰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