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襄半路跳车离去,实在是令芙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她印象里的陆襄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十八岁少年,无论是他婚前打伤西羌使臣惹上祸端,还是这短短两三日里与她拌嘴时的口无遮拦,都带着三分稚气。
与那天闹上门来的卫濯不同,陆襄没有那么无脑冲动,他始终敬畏兄长,知错会改,有错认罚。
即便对她这个新妇没感情,也会因为世俗约定下的责任流露出些许关照。
她本以为他连婚事都可以因为兄长施压而应下,婚后携新妇来拜见远在南庄的生身母亲这种小事更不在话下,却没料到他竟然以这种方式决然不遵。
原来她对这位夫君的了解也没有那么多。
更令她疑惑不解的是,陆寅对弟弟半路脱逃一事仿佛没有多少意外,更没有恼怒,平静地上马,命人继续往南庄赶路。
令芙不禁愈发好奇,她即将要去拜见的那位婆母,上京城中少有的和离再嫁的前任永安侯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府的车马停在了上京城郊的南山脚下,令芙由女使搀下马车时,天色依旧阴云密布,连绵几日的雨却已经停了。
她悄悄打量过陆寅的脸色,窥探不出什么古怪的神色,见他依旧平静而沉稳,正同先前吩咐好提前上山传话的家仆在说话。
不知家仆从山上带来了什么消息,短暂的静默后,陆寅微凝起了眉,周围几个陆家的家丁也目露忧色。
令芙没来得及收起落在他面上的目光,便被忽然转过脸来的陆寅叫住了。
“弟妹,需委屈你了。”
令芙这才得知,来时几辆马车里由陆寅吩咐秦嬷嬷精心准备的东西统统无法带上山了,因为家仆从山上带回的消息是那位夫人不见外人,不许陆府的仆从上山。
今日陆寅来的目的本是叫陆襄夫妇拜见母亲,陆襄拒绝相见,那么能被允许上山的只有她和陆寅了。
令芙倒也没有再畏惧单独和夫兄相处,先前的提心吊胆已在昨晚轻轻放下了,或许陆寅的确猜疑过她,但他不仅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更碍于人伦无法再继续往她身上查下去。
泉州知晓她当初计划的人俱是阿娘留下的亲信之人,她依旧不敢盲目信任任何一个人,保险起见,那几位亲信也被她委托义兄柳慎带回的几封信指派随船分散到了各处。
如果陆寅依旧要查这件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上山的路由石阶搭建而成,下过雨的山路泥泞,石阶上也溅上了些污泥,令芙跟在陆寅身后小心翼翼的爬着,绣鞋上仍是免不了沾上零星的泥点。
陆寅虽是科考出身的文官,但他身材高大,步伐轻捷,不一会儿便将她落在了身后。
春夏之交的阴雨天,山林间草木葳蕤,旷寂之中有风拂过,发出哗哗的响声。
她一心盯着脚下,生怕自己陷进泥里,竟没发现陆寅已经停了下来,默默看着她,迟疑片刻,走了下来。
直到头顶覆下一片阴影,她才愕然抬头。
眼前男子肩头落了雨,应当是从宫里赶来的路上淋湿的,令芙犹豫了一下,才将手搭上了陆寅朝她伸过来的右臂。
他没说什么,眉眼冷淡而疏离,在听到她说了一句“多谢兄长”后,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略微放缓了脚步迁就她的步伐,继续朝山上走去。
直到脚下的石阶步步趋于平缓,抬眼望去,山岚雨雾间露出大片花田,有婢女家僮穿梭其间,令芙还在惊愕于眼前的景象时,陆寅已经撇下她往前面的庄园走去了。
手心被迫从冰冷的衣袖间抽离,才恍然回过神来,忙跟了上去。
她握了握掌心,潮湿一片,不知是紧张之下冒得汗,还是陆寅衣袖上的雨渍。
庄园中有仆从瞧见来人,并没有迎上前来,只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屋传话。
令芙看清了那人在忙些什么,屋檐下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摆满了用来喂蚕的桑叶,加之上山这一路所见的青桐、槐木等树木,才想起这位神秘的婆母曾是先帝在位时一位颇有名气的宫廷琴师之女。
蚕丝做弦,桐木做琴身,看来和离后的这位夫人抛下世家贵妇人的荣华富贵隐居于此,过得很是舒心。
当年的永安侯对琴师之女一见钟情,不计较身份门第迎娶进门,又生下三个孩子,怎么看怎么都是一段伉俪情深的佳话。
令芙想不通其中促使他们和离的原因,传言中也只是性情不和这种托辞,正好奇着,便有人过来引他们二人进去。
窗边调试琴弦的妇人一身素衣布裙,虽已四十多岁了,却依旧面容美丽,眉眼与陆寅十分相像。
“母亲。”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陆寅见到母亲后,不似平日里那般从容,语气也带了几分温柔和小心翼翼。
妇人抬眼,也不见喜色,目光落在陆寅身后的令芙身上,疑惑道:“你娶妻了?”
令芙万万没料到会被认错,惊讶之间,耳根发烫,忙惊慌般看向陆寅。
她看不见陆寅的脸色,却也感知到他的些许无奈,只听他微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三郎的新妇。”
又有些无奈道:“母亲又没看我写的信。”
妇人放下琴弦,面色微冷,讥讽道:“既然是他娶妻,也不愿带新妇来见我,你来做什么。”
陆寅温声解释:“三郎还是孩子脾性,带新妇拜见婆母是礼节,不可废,儿子身为长兄理应带弟妹来见母亲。”
妇人摇头冷笑:“他不来见我才是对的,我没养过他们兄妹俩一日,有一个抛夫弃子铁了心要和离的母亲,是你们兄妹的污点,恨我怨我都是我应得的,你也不该来见我。”
“母亲——”
陆寅不欲她继续说下去,忙叫令芙上前来拜见婆母,妇人听了却也只是定定看了她半晌,没有要认下儿媳的意思。
“陆襄不叫我母亲,我应这一声婆母做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了,大郎,不要再来见我,我宁可你恨我……从离开陆家的那一天起,我和你们兄妹三人再无半分关系,陆家的任何人和事,都与我无关!”
令芙不明白婆母为何突然动怒,见陆寅眉头紧皱,袖底的手紧紧攥成拳,极力隐忍着什么,觉得这背后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实情。
她有些紧张,自己一门心思嫁进陆家,是为在上京站稳脚跟,方便做事,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陆家的,好奇归好奇,但她并不想被迫掺和进来。
正苦恼怎么在这剑拔弩张的母子之间找个理由退出去,却听陆寅冷冷道:“弟妹,你先出去。”
令芙如蒙大赦,刚退出门来,便见那扇房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掩住了里面的争吵声。
令芙一时间也不知该往何处去,眼见天色越发阴沉,屋檐下的桑叶陆续被仆从收了起来。
沾了泥点的裙摆被风吹起,眨眼间又落起了雨。
正窘迫无措,忽见庄园里一老妪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把伞,很是和气道:“娘子,郎君和夫人还有话要说,您随我来吧。”
***
陆寅幼时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感情就有些怪异。
所有人都说父亲深爱着母亲,当年身为宫廷琴师的外祖父因卷进了一场风波而获罪入狱,是父亲冒着被先帝猜忌的风险替外祖求情,外祖父出狱后,父亲很快就抱得美人归,迎娶了身份低微的母亲。
他也看得出父亲对母亲的珍视,祖母对母亲百般不喜,父亲总是因此动怒。
可他也无意间听到过父亲和母亲的争执,母亲爱琴,父亲却不容许她弹奏,更不许家中出现琴和琴谱。
母亲的心情总是忽晴忽雨,有时会和父亲十分恩爱,有时又会对年幼的他说,她恨极了父亲。
陆寅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直到七岁那年母亲生下龙凤胎的陆襄和陆宜之后不久,父亲忽然同意了母亲提出的和离。
他偶然间知道了一个秘密。
当年外祖父入狱,是父亲逼迫母亲以嫁给他为目的,设下的天罗地网……
“……你长得再像我,再厌恶你父亲,弃武从文,走与你父亲截然相反的道路,但你到底是他的儿子,其实骨子里,你和你父亲是一样的人。”
江月溪看着面前已经长大成人,撑起陆家门庭多年的长子,冷笑道。
陆寅僵站在原地,闻言垂眸良久,轻声问道:“在母亲眼里,就是这么看我?”
他平生最恨有人逾越纲常伦理,有父亲和母亲失败的婚姻为鉴,不遵循世俗礼制的事情,都不会有善果。
父亲自和离后便戍守边关不归,他身为长兄,担起整个陆家的门楣,抚育年幼的弟妹,从不敢忘自己的责任。
为臣,为兄,为子,为徒,为友......他没有愧对任何人,从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他替弟弟定下的亲事,是履行早已定好的婚约,送妹妹宜之出嫁,也是将她嫁给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
要么是遵守约定,要么是两情相悦,绝不会有父亲那样强取的龌龊手段。
这么多年,他所做的一切,却换来母亲这样的评价。
陆寅忽然笑了起来:“母亲竟是这样看待我的,我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我以为你只是太恨父亲才不待见我——”
他一字一句怒道:“可我做错了什么,你分明也在恨我!”
江月溪眼眶滚烫,却依旧心肠冷硬,被长子挑明压在心中多年自己都不敢于承认的实情,搭在琴弦上的双手微微发抖,面无表情道:“对,我就是恨你……”
“我每见你一次,都无比怨恨当初自己的懦弱和屈服,为什么要屈从你父亲,为什么逃脱不了他的掌控,就是因为你,因为怀上了你,我妥协了,我告诉自己我也爱他。”
“我当然也恨你……”
砰地一声,一只瓷瓶四分五裂落在了地上,江月溪怔怔望着门外的雨幕,失声痛哭。
……
雨势细细密密大了起来。
老妪带她在一间偏房琴室坐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令芙有些坐不住了。
雨若是继续下大,下山的路可就行不通了。
她问过老妪夫兄与婆母说完话了没,老妪回来却神色紧张地告诉她,陆寅不知去了何处。
不知去了何处?令芙脑中嗡地一声,暗道倒霉,这兄弟二人果真是一母同胞,不管不顾地撇下她做什么?
老妪告诉她已经派人去寻了,令芙却仍不安心,拾起那把伞来,也去寻人。
山间的雨伴着浓浓的雾气,她并不认得庄园里的路,只知道来时经过的那片花田,便循着记忆找了过去。
花田里空无一人,她正焦心,忽见不远处有一座八角亭,模糊看不清其中的景象,鬼使神差般走了过去。
果然见那道身影静静立在亭边,雨丝不断随风斜斜地吹了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陆寅半边的衣袍都被雨淋湿了,他却依旧站在那里,即便她小跑过来的脚步声不算小,也没有惊动他。
她站在他身后迟疑了片刻,终是举起伞想替他遮一下雨,然而伞面刚刚落在他头顶,手腕便传来一阵剧痛,手中的伞跌落在了地上。
令芙痛的惊呼一声,等看清陆寅的表情时,那声惊呼却生生顿在了喉间。
那是一双不带半分感情的眼睛,如淬寒光,冷冷看向她。
被他扼住的手腕因高高举起而滑落了衣袖至手肘,露出纤细莹白的肌肤和那个不知来历的碧镯,愈发衬得那截皓腕脆弱不堪。
陆寅的眸光顺着落在上面,自手掌伤口流出的鲜红血液如在白瓷上淌过,一直滑落到她袖口堆叠掩映下的肌肤深处。
他蓦地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