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柳氏一起?”
高舒光闻言,剥着葡萄的手不由自主停了下来,目光望向长秋宫殿前的葱郁锦绣,若有所思。
“是,好像是码头上柳家的船出了什么意外,陆大人接了消息便带人赶去了。法会的那批香材是少夫人手底下的一个掌柜送过来的,奴婢还觉得有些奇怪呢,怎么少夫人没亲自来送,娘子派去一直盯着陆大人的那几个人回来传信说,陆大人带着少夫人一起去了杨相公的别庄。”
高舒光眉毛一挑,轻声喃喃道:“带弟妹去看恩师,他还真是有趣呢……”
回话的女使没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默默垂首在侧。
直到殿中珠帘泠泠作响,皇后娘娘按着额头走进来,唤道:“舒光,在说什么呢?”
“说有趣的事呢,阿姐,你要不要听听?”高舒光捧着一碗剥好的葡萄递给皇后,轻轻笑道。
皇后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鬼鬼祟祟整天在做什么,又是陆秉行的事……舒光,你也不小了,别再整天因为一句戏言较真,哪有女子不嫁人的。”
高舒光神色不变,亲手喂姐姐吃葡萄,擦去手上的汁水,柔声道:“阿姐,我是中宫之妹,东宫之姨,若官家当年那句话是一句戏言,世上再没有另一个女子比我更能令戏言成真。”
“舒光……”
皇后轻叹了口气。
她这个同胞亲妹,什么都好,唯独有些乖张另类,自小女扮男装入家塾读书,八岁那年赴童生试。
祖父在世时,以妹妹为傲,起先,家里人只当妹妹能够哄祖父开心,不曾把她的小打小闹当真,后来祖父去世,爹爹便不再允许她继续女扮男装进学考试,还斥她疯魔,没有半点闺秀模样。
直至后来,她嫁给还是藩王的官家,又当了皇后,官家一直想叫妹妹嫁给陆寅。
天底下没有永远稳固的关系,哪怕是一路相携的君臣挚友,官家心里对陆寅始终有种防备和不安。
比起虚无缥缈的患难情谊,官家还是觉得姻亲更可靠,于是随口曾对舒光说过一句戏言,只要她能嫁给陆寅,替他笼络好这个权臣,官家会想办法叫她进翰林院,从做修撰史册的史官做起,封她做官。
历代或曾有过不少女官接近过权力中心,然取前朝之鉴,加之长公主专权的阴影,前朝诸臣不会同意外戚女子与朝堂沾边。
“阿姐,你也觉得我疯魔?”高舒光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阿姐以为她是自幼女扮男装读书才这般想做官,她握了握拳,真正的理由说出来世人都会觉得荒唐。
她只能坐到皇后身边,似是玩笑般道:
“我想做官有什么不对,阿姐,官家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姐夫了,他会有三宫六院,会有别的孩子,男人最不可信,何况九五之尊的官家!高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阿姐什么依靠都没有,我想做阿姐的依靠。”
皇后是个贤淑的美人,温柔笑笑,这些话妹妹常说,她不曾另想其中的深意,只是摸了摸妹妹的脸:“不枉阿姐最疼你,可官家不是那样的人,阿姐和他年少夫妻,患难与共,阿姐信他,只是你——”
“没有只是,阿姐,我知道姓陆的不会娶我,官家的戏言也未必当真,但是阿姐,我恨他……”高舒光唇角微弯,苦笑道,“他早就跟我说叫我死了这条心,或许我不是恨他,该恨谁,我不知道,但凭什么他能平步青云,我却永远没这个可能,哪怕我是皇后的妹妹,想做什么,还得要看他乐不乐意。”
“我不开心,他也别想好过。”
这些日子,妹妹似乎真的有些疯魔了,皇后皱眉:“舒光!”
高舒光转头,对上阿姐担忧的表情,换回端庄的笑来:“阿姐,我有数的,日子过得无趣,给他找点事添点趣而已,堂堂陆大人,难道还能被我为难住了?”
皇后还是不放心,又教训了妹妹几句,这几日大公主病愈,皇后牵挂着的心刚刚放下,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困。
皇后娘娘小憩,午后的长秋宫幽静无声,一只年轻女子的手接过宫女替皇后轻摇的团扇,悄声叫她退下。
香炉淡雾渺渺,隔帘看不清人面。
却见替皇后摇扇的女子微微弯下腰去,脸颊贴在皇后娘娘手心。
“阿姐,你永远不会懂,这个世上只有我会一直对你好……”
***
马车停在了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别庄门前,令芙掀开车帘时,刺目的阳光有些耀眼,抬手挡了挡,人便微微一晃。
手臂被一只大掌轻轻扶了一下,又迅速撤开。
令芙刚想道声谢,却见陆寅并没有再看她,转身去敲别庄的门。
不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只听得里面一声传唤,便有人迎了出来。
“秉行!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你老师在,在里面呢……”
门扇被完全打开,令芙这才看见说话之人,是个稍年长的妇人,荆钗布裙,笑容和善,看到陆寅身后的女子,似是微微一惊,打量一番:“这是?”
陆寅对师母温声道:“三郎新妇,学生的……弟妹,今日出城有事,学生借了这个由头,来看看老师。”
令芙才恍然明白过来,怪不得陆寅要她一起跟着来。
杨相公前几日在朝堂上似乎与人有争执,称病告假来了城外修养。
传言说官家似乎有意取消变法,但又委派了陆寅接手了杨公政敌负责的案子,有人猜陆寅这次会和官家同心,得罪恩师,也有人猜不会,众说纷纭,谁也摸不清陆寅的态度。
为避人耳目,今日才借了她的马车来这里悄悄探望。
杨夫人笑了笑,心里叹了口气,原以为陆寅想通了带心仪的女子来见他们,原来是弟妹,是自家人,忙请他们进来。
陆寅对师母行了个礼:“学生先去看看老师。”
转而看了一眼身后的令芙:“弟妹,就麻烦你等上一会儿了——”
话音未落,便被杨夫人的笑声打断。
“说什么麻不麻烦,既然是三郎新妇,那便是一家人。”
陆寅微微一怔。
一家人。
对,一家人。
弟弟的妻子,可不就是一家人吗……
好似所有人都在一遍遍提醒他,她是他弟妹。隔着一道永远不可能逾越的人伦沟堑。
回过神来时,却已经见师母拉着弟妹的手走开了。
……
令芙微微放下悬着的心,起先陆寅叫她陪他去个地方,她一路上心惊胆战,胡思乱想了许多。
难道是他还在怀疑她,要带她去什么地方逼问真相?
幸好不是,她想多了。
杨公一代名相,更是一代名儒,杨夫人与他伉俪情深,情投意合,连喜好也是一样的。
今日天晴,杨夫人原本正在院子里晒书,令芙来了后,杨夫人便叫她在书房坐着,与她一道整理书册。
令芙不善文,对这些孤本古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正苦恼该跟杨夫人聊些什么,却见杨夫人正盯着她手腕上的那只碧镯。
“夫人,怎么了?”
杨夫人收回目光,笑道:“我以为我看错了,原来就是那只镯子。”
令芙不明所以,解释道:“这是成婚第二日给兄长敬茶时给的见面礼。”
她转了转这只难得的珍品碧镯,也是觉得奇怪,陆寅哪来的这种稀世罕见翡翠,又怎么不留给自己未来的妻子,反倒给了她这个弟妹。
杨夫人放下手里的书,似是追忆许久以前的事情,轻声道:“这是他少时和襄阳王殿下随使节出使西域时得的,本是一对,一只给了他四妹做陪嫁,另一只……”
杨夫人笑笑:“他最是疼爱三郎,便给了你。”
令芙竟不知陆寅少时有这样一段经历,颇有些惊讶:“出使西域?”
“他十几岁时候的事了,他和襄阳王殿下自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那时还跟他老师说过,也要做个张骞那样的使节。”
杨夫人与杨公膝下无子,自幼看着陆寅兄妹几个长大,把他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不知不觉话便多了起来。
“襄阳王你可知?诶,官家忌讳,不提也罢,总之他二人是知己好友,当年先帝还在世,他们二人当真是意气风发,名满京洛。”
令芙只觉得襄阳王的名号有些耳熟,但也想不起是什么人,杨夫人不愿多说,她便也没再问,只是仍震撼于陆寅少时的志向竟是做个使官、出使西域。
她微微捏紧了手,不禁想起祖父留下的那张舆图。
“这镯子如此贵重,又是大哥少时从西域带回来的,夫人,我身为弟妹,戴着是不是不太合适?”令芙头冒冷汗,知道了来历,愈发觉得这东西烫手。
按理说这么珍贵,一只赠给妹妹做陪嫁还说得过去,另一只给她,她实在受不起。
她算计过他,虽然是个意外,但的确是她的错,是她令众人眼里的无暇君子有悖人伦,和弟妹有了肌肤之亲。
杨夫人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摇头道:“没什么合不合适,他从来也没打算过娶妻……唉,这孩子,和他老师一样,是个轴人,明明不是他的错,却非要折磨自己。”
令芙心中忐忑,听完杨夫人讲完陆寅父母的往事,整个人更是如坐针毡。
杨夫人说,他憎恶永安侯对他母亲欺骗强娶,毁了整个家。
因为这个缘故,他为人做事乃至在官场上都有些不近人情,平生最恨有人逾越礼制,蔑视纲常。
……
另一间房中,陆寅蹲下身,一片片拾起老师摔碎的茶盏。
敛眉垂眸,淡声道:“老师,学生从未有过不支持变法的念头。”
杨既同负手站在窗边,火气未消,拍着桌子怒道:“从未有过?陆寅,你是我从小带出来的学生,变法之策是我和诸位同僚毕生之心血,你是最知道的。”
“先帝亦对你有恩,若不是有先帝亲手提拔,你能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威望?”
“老师和先帝的恩情,陆寅没齿难忘。”
“好一个没齿难忘,”杨公冷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如今有从龙之功,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身上有永安侯府家族前程的担子,我不怪你趋势迎合官家。”
“官家根基不稳时,借变法夺权,如今根基稳固,便想鸟尽弓藏,但你若要跟他一起毁了变法,就别再认我这个老师,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陆寅平静地抬起目光,微微一笑,“老师,学生说过,绝不会。”
杨公看着他的眼睛,久久沉默不语。
“那你如今——”
陆寅将打碎的瓷片拢起来,放在桌上:“学生亦有苦衷,老师保重身体,下次有空,学生再来看您。”
“秉行——”
杨公望着自己得意门生离去的背影,叫住他,轻轻叹了一声:“还记得当年先帝金銮殿上问策,你对答如流,不折不弯,先帝赞许,说‘陆家不光出将勇之材,原还有这等才子’,御笔亲书‘光明洞彻,不欺暗室’赐你。”
“秉行,莫要让先帝、让我失望。”
陆寅拜别恩师,脚步沉沉,每走一步都愈发沉重。
他没有对老师说,他如今的处境,稍有不慎,便会被官家猜忌,被朝臣打压,他搅了温国公借长公主之手想要上位的野心,他们也对他怀恨在心。
抬眼,瞥见一抹窈窕倩影站在马车边等他。
陆寅心中嗤笑自己。
光明洞彻,不欺暗室,他早就做不到了。
他无法再逃避自己的内心。
一个觊觎弟妹的无耻之徒,怎配得上这八个字。
……
回去的路上,令芙魂不守舍,仍旧想着杨夫人对她所说的陆寅的心结。
他连自己父亲都不肯原谅,若是有一天,自己当初阴差阳错和他有过一夜,瞒下此事嫁给他亲生弟弟的真相被他所知,自己将会是什么下场?
她不禁冷汗涔涔,故作镇定地转头望向陆寅。
“大哥,你先前说的,重查泉州案子的事情,有什么是阿芙能帮上忙的吗?”
车厢内,正持卷垂眸的陆寅闻言,抬头看向对面的女子。
令芙掐了一下掌心,“可有查出什么?”
只见陆寅意味不明地笑笑。
“弟妹觉得,我应该查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