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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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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人!”时尘安像兔子一样顷刻间就蹿到了陆行舟面前,饶是平素常常感受爱戴的陆行舟面对时尘安时,也不免感到些许局促。

他下意识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皇帝。

陆行舟越发觉得他看不透这位年轻的帝王。

陆行舟头回见到皇帝是在昭狱里,他于幽暗血腥中穿行而来,站在陆行舟面前,俊美无俦的容颜仿佛沉入深渊的星辰,矜贵华丽的气质让陆行舟相形见绌。

他俯跪在地,却感到由衷的不安,皇帝是这样的年轻,当真能识破那些缓官场沉浮数十年的老油条的诡计吗?

他不能确信,他甚至不能保证这位皇帝究竟是想做个明君,还是向先皇学习,选择最自私最舒坦的道路。

但皇帝很快击碎了他的不安,不到半天,陆行舟便确信了皇帝重整山河的决心,也察觉出皇帝深谙人性,聪明多慧,哪怕足不出宫,也一样有双慧眼能看尽天下事。

皇帝说,兖州之灾,不在兖州,而在长安。

昔日兖州大旱,皇帝即令户部负责从国库拨款,赈济旱灾。户部尚书拿着算盘,亲自把这笔账拨给皇帝听过,那并不是笔小账,国库又在先皇的挥霍下,并不充盈,但皇帝想到受灾的灾民,仍旧把这笔钱拨了下去。

谁曾想,上百万的雪花银一层层拨了下去,到了百姓手里,仍旧只剩了薄薄一层粟米壳。而几乎是同时,首辅王进寒六十五岁大寿时,百官来贺,流水一样的贺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其中就有户部尚书与兖州刺史孝敬上来的几个大箱笼,神神秘秘地抬进了王府。

锦衣卫当夜私下一探,便查出了那几个箱笼里装满了银票。

户部尚书与兖州刺史金榜题名时,是王进寒做了他们的座师。皇帝花了几天的时间,终于把王进寒这一脉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理清了,但等理清楚了,他也就知道兖州势必要乱。

只是兖州乱得要比他想得慢,因为兖州还有个愣头青陆行舟。为了能顺利瓜分掉这些赈灾银两,而不至于让远在长安的皇帝知晓,那些贪官设局把剑对准了陆行舟。

但这些官员没有料到的是,兖州的□□来得慢,却也来得激烈,这些因为活不下去只能四处逃窜的流民集结在一起,闹起了匪灾,于是这个由天灾演变而来的人祸终究还是被皇帝知晓了。

他们赶紧把陆行舟等县级小官推出来顶罪,或许在他们看来,皇帝不会也不可能处理那些三品以上的大官,毕竟如王进寒,门生满天下,党羽丰厚,动他,如动朝政,是和自己的政权过不去。

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包括陆行舟,就连他对于皇帝的期待也不过是处置掉兖州刺史,再拨一笔款给兖州,让那些被迫成为山匪的百姓重新回到家园。

但皇帝跟他说:“朝廷拿不出银子了。”

陆行舟错愕地看着皇帝。

皇帝轻描淡写地揣着手,道:“因此朕预备和拿的出来的人去要。”

又过了七八日,陆行舟就在监狱里见到了王进寒。

即使当年的琼林宴已过去快十年,但陆行舟仍旧记得在宴会上被人簇拥起来,高高在上的王进寒向他投过来那轻蔑地一瞥:“听我家的门子说你送来了两匹布?”

陆行舟家境贫寒,就连上京赶考的银子也是乡亲们凑出来的,哪来的闲钱买礼,只是大家都说中了进士,还要给座师送礼,否则有失礼数,况且今年的座师是王进寒,有他提携,往日仕途必将坦荡。陆行舟方才咬牙省出路费,买了两匹锦布送去。

他亦知那两匹锦布不如大名鼎鼎的云锦,然而,那已经是他所能买到的最好的布料了。

然而。

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王进寒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两匹布退了回来,口中温言皆是关心之语,说陆行舟家贫不必如此。可是那两匹布仿佛故意似的,在与宴之人的眼皮下走了一圈,才肯回到陆行舟手里。

那一刻,陆行舟感觉自己身上打满了补丁,坐在衣冠楚楚的进士之间是那般的格格不入。

后来,他理所当然地被外放至一个再贫穷不过的地方,并且此生再无调任的可能。

陆行舟此生再也没法忘却王进寒的那个眼神,他由此第一次意识到权势是如何将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而现在,隔着昭狱的木栏杆,他却看到王进寒褪下红色锦鸡补子官服,换上粗麻的囚服,束手锁脚的被两个狱卒拖去,鲜血在他的身后流成一条蜿蜒的线。

陆行舟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人,有朝一日也会被斩落马下,更没想过皇帝出手竟然这般快准狠,他被震惊得久久忘记坐下。

到了夜里,他听到王进寒在呼疼喊饿,隔着好几间都牢房,陆行舟只觉他的声音幽怨如泣,很快,有狱卒端来参汤,撬开王进寒的嘴灌了下去。

一晚上,狱卒在王进寒的牢房里进进出出,没让他安稳地睡上一刻。陆行舟便知道对王进寒的刑讯始终都没有停止,他也终于明白了皇帝那天说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帮硕鼠吃了多少银子,今天皇帝就要掐着他们的脖子一点一点全部抠出来,让他们吐个干净。

皇帝远比他想得还要更为杀伐果断,也更为得狂妄。

但就是这样一个皇帝,在放他出狱的时候,把他带来见一个宫女。

陆行舟自是要见时尘安的,时尘安是他的恩人,他觉得他应当向她致谢。可是,时尘安也是他的子民,陆行舟想到自己不仅没有护住他的子民,反而还得到了子民的救助,这让他觉得五味杂陈。

但让他难以理解的是皇帝拨冗陪他见宫女便罢了,却是作甚还要换上太监服制,并三令五申让他不要说漏了嘴。

陆行舟越发觉得他看不透这位年轻的帝王。

皇帝道:“陆大人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你请他吃盏茶罢。”

皇帝说话的声音谈不上有多温和,但确实比和他对话时多了几分人气,陆行舟约略回神,若有所思地看向时尘安。

时尘安笑道:“昨儿你虽不肯告诉我谁来拜访,但我也早早做好了准备,茶点是已经备好了,陆大人请随我来。”

陆行舟下意识又看了眼皇帝,受到后者默许后,方才慢腾腾地抬起腿。

他听到时尘安和皇帝咬耳朵:“怎么回事啊小川,陆大人好像很怕你。”

小川又是谁?陆行舟沉默了会儿,突然惊觉皇帝的尊讳里似乎便带了个‘川’字,他顿时觉得牙疼,恨不得把不知事的时尘安揪过来,好好提醒她一番。

偏偏皇帝还颇为恶趣味地哄骗她:“因为我是陛下派来侍奉陆大人的,陆大人怕我回去给陛下告状罢。”

时尘安恍然大悟。

陆行舟的沉默震耳欲聋。

时尘安将陆行舟和皇帝都奉为上座,并端来她用桂花蜜沏出来的茶水。

陆行舟是喝惯了桂花茶,如今在昭狱生死走过一场,再尝到久违的家乡滋味,难免眼眶红润,皇帝却是头回吃这个,饶有兴致地问时尘安这个桂花蜜究竟该怎么酿。

时尘安答了,却答得有几分敷衍,她此时一颗心都挂在陆行舟身上,何况小川又说皇帝只给了一刻钟,她自然只想和陆行舟多说几句话,顾不上小川,毕竟小川在宫里,什么时候都是可以见的。

受了冷落的皇帝只得闷闷坐在一旁听他们谈话。

陆行舟在问时尘安家里境况,直到此时皇帝才知道时尘安家里一共七口人,她是家中老三,底下的一双弟妹都是她带大的……

皇帝觉得很不可思议。

时尘安时至今日尚未及笄,连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皇帝见过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因此很难想象一个孩子怎么去带大另外两个孩子。

但陆行舟听到这些似乎觉得很是稀松平常,他问起时尘安家中一切可好,时尘安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她想了会儿,才道:“阿姐被土匪杀死了,换不成亲,家里哥哥就娶不了媳妇,原本阿爹是想让我替阿姐换过去的,但哥哥不干,说村头那家妹妹不好看,不如把我换给隔壁村断了腿的老王家的儿子,他家妹子水灵,阿娘就不同意了,老王家的儿子没了一条右腿,年纪又大,我嫁过去就是吃苦……就这么僵持了半个月,阿爹发了话,说阿娘竟然这么舍不得,反正家里也没有余米了,就把我卖了算了……妹妹今年也有七岁了,我走了,她也能替我干活,因此阿爹也不心疼。”

大抵是桂花蜜里的蜜加少了,皇帝觉得这桂花茶喝起来怪苦的。

陆行舟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总是如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唯有幽幽叹气。

一刻钟很快便过去,陆行舟很想送点什么给时尘安,却只抓到两袖清风,这让他陷入了困窘。

但很快陆行舟便抬起头,坚定地对时尘安道:“等我去兖州替陛下办好了差事,我就向陛下讨个恩典,将你放出去。”

时尘安的目光骤然亮了,她道:“真的吗?陆大人,你真愿意替我讨这个恩典?”

陆行舟道:“我不骗你。”

“是,陆大人不骗人。”时尘安哽咽,纵然这只是一个承诺,但也是一份希望,让她觉得在深宫里的日子也多了盼头,“我等大人。”

她含泪与陆行舟道别,皇帝站在旁,并未参与其中,只是静静地看了会儿,挪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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