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翌日,宝哥大清早便起身,坐在家门口制灯。
他昨天半夜自被方桌倒地的响动吵醒,便因担忧红蕖状况而睡意全无。在床上枯坐一宿,终于挨到天明,便赶紧守在家门口,一面制灯,一面等待红蕖家人起身。
宝哥父亲也照例起了个大早。
他一起来,便望见宝哥敞着院门,坐在门口,当即心下暗笑:“果然跟我当年气血方刚时,一模一样。”
笑罢,也不管宝哥,自回屋中收拾行囊去了。
昨日晚饭,父子几人商定,今日巳正时分,大哥、二哥来祖屋找父亲和宝哥汇合,尔后三人便一同去张家工坊做工。
宝哥卯正时分便开始等候,可是直到辰时将尽,才终于看见红蕖父亲打开院门,从屋里出来。
他那颗火急火燎的心,都快把其余的四脏六腑烧干巴了。
宝哥一见红蕖父亲走出来,便立刻放下手上正在编制的灯笼,跑到红蕖父亲跟前问安打听:“叔父早。不知红蕖起身没有?我有些话想跟她说。”
红蕖父亲自然清楚宝哥心思,当下拉着宝哥进屋安坐,又吩咐红蕖母亲去叫红蕖起身。
红蕖母亲从红蕖房中出来,面露难色道:“这孩子也不知是怎么了,睡到现在还不醒。我站在床边叫了她半天,她才勉强睁开眼。醒了又直说头疼。怕不是昨晚出门,闯了夜风,老毛病又犯了吧?”
宝哥听闻,神色紧张道:“要不要紧?我去找村里大夫来看看?都怪我没把她照顾好。”
红蕖父亲拍了拍宝哥肩膀,道:“不必,我去找。你进房去看看她吧。”说罢,起身出了屋。
于是,宝哥随红蕖母亲来到红蕖房中。
二人一见面,便四目相对,情意绵绵。
红蕖母亲生怕打扰他们互诉衷肠,便也抽身躲到后院去了。
当下房中,只剩宝哥和红蕖二人。
红蕖躺在床上,尚未梳洗,却透露出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
宝哥见她清艳绝伦的面容中隐隐现出几分憔悴,心下更增怜爱。
红蕖见宝哥到来,挣扎起身。
宝哥连忙扶着她,给她背后竖起软枕,尔后取来木凳,坐在床边,悄声问:“你还好吗?”
红蕖恹恹道:“没有大碍。只是昨晚到底……”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宝哥急切道。
红蕖凝眉沉思半晌,迟迟道:“我只记得,昨夜爹娘出门放灯后,我就掩窗闭户,端坐房中,专心刺绣。本来一直好好的,忽然无故起了风,唿喇一下把灯吹灭了。后来,我就听到一阵奇怪的鼓声。再后来,我就好像出门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鼓声?”
宝哥想起,昨夜自己似乎也曾隐约听闻一阵奇怪的鼓声,只是那鼓声不像从耳边传来,倒像是敲在心上,从心尖传来。
“是你自己出门的吗?”宝哥追问。
“这……其实,我曾仿佛听见你在我耳边跟我说,让我千万记得,今夜是你回村找我一起外出闲谈,后来我困了,靠在你肩上睡着了,你便把我背回了家云云。”
“但我却记得,你并没来找我,我是自己出门的。可我刚才听我娘叫醒我时说,昨夜确实是你把我背回来的。”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有没有来找过我?那些话是不是你亲口对我说的?”
红蕖面上渐露疑惧之色,额头也渗出细细汗珠。
“我确实来找过你……只是,我来找你时,你已经出门了。我后来是在外面碰见你的。”
“那些话也的确是我亲口对你说的。我担心你独自外出的事,被你爹娘发现了,你会挨骂,我才这样嘱咐你的。”
宝哥心中迟疑,不知该不该向红蕖吐露,自己是在乱葬岗附近找到她的,只好模糊作答。
“哦,那你是在哪儿碰见我的?”
“我当时怎么了,为何要你把我背回来?”
红蕖双手抓紧被角,小心翼翼地探问,似乎害怕一不小心,问出些什么自己不愿知道的事情。
宝哥见红蕖这副惶惶惑惑的模样,心下已经了然,当即一笑道:“我是在村后的草甸里碰见你的。我来找你,见你不在家,便四下寻你。走到村后,发现你正躺在草甸上呼呼大睡,好像困极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这才把你背回来的。”
“我是依稀觉得,我好像曾经躺在一片软篷篷的草上,只是我去那里做什么呢?又为何会躺在那里睡着呢?”
红蕖吞吞吐吐,喃喃低语,脸上显出一副畏怯羞愧的奇异表情,仿佛被人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般。
其实,自红蕖七岁那年发生中元怪事之后,虽然表面上她仍旧是一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
可实际上,她也知道村人在背后对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加之,长期遭受村中其他小孩儿的奚落霸凌,令她内心对此极度敏感,生怕怪事再发,又被人视为不祥妖邪。
所以,这些年来,红蕖一直将中元怪事,视为自己身上的污点、短处,讳莫如深。平日,也只跟宝哥和父母偶尔谈及。
可即便是宝哥这个她最心爱、最信任的人,她也不愿再被对方见到自己这个狼狈短处。
或者,恰恰相反,正因为宝哥是她最心爱、最信任的人,所以她也最不希望再被宝哥见到自己这个狼狈短处。
世上,无人能在自己心爱之人面前,毫不自卑,毫不在意。
即使那人深情专一、宽容体贴,但只要自己心存依恋,便会担忧他因发现自己的短处,而消减了对自己的喜爱。
也因此,虽知天有明暗、物有阴阳,也仍会希望所爱之人只看见自己光芒万丈,虽晓人无完人、事无全事,也必会想法设法藏好自己所有的难堪落魄。
男人如此,女人亦是。
所以才有“软肋、包袱”之语,所以才有“无欲则刚”一说。
宝哥善解人意,自然心知肚明,于是故作轻松道:“谁知道你呢!说不定是因为一直呆在房中闷热难耐,所以想出去透透气、纳纳凉,结果外间风清月白,草甸子又平坦舒软。于是,你就躺在那里,迷迷糊糊睡着了呗。”
红蕖闻言,这才不易察觉地轻轻舒了口气,点头道:“是,是,就是这样。”
她当下窃喜:若再发生什么离奇诡谲之事,恐连宝哥也会害怕、疏远、嫌弃自己,那可如何是好?还好没有,谢天谢地!
宝哥见红蕖心安,自己也才心安,勉强笑道:“真是个小迷糊!”接着愈加委婉小心地问道:“除了记得你自己出了门,你还记得什么吗?”
“我还记得,我好像一直在做梦。梦里看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画面。有你,还有很多人。”
突然,红蕖脸色一变,声转悲切。
“但在梦里,我们没有眼下这样好,你好像很厌恶我,还要……还要跟别人拜堂成亲……”
说罢,悲痛难当,兀自伤心哭了起来。
宝哥见红蕖竟然混淆真梦,无端伤心垂泪,顿时哭笑不得,手足无措道:
“啊?!”
“这、这不是做梦吗?”
“怎么还当真哭起来了?”
“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厌恶你?”
“这十里八乡,除了、除了你,我还能跟谁成亲?”
“还有谁会看上我?”
红蕖听宝哥这样说,才略露喜色,敛了泪,嘟嘴问道:“那要是有人看上你呢?那要是张家小姐就看上你了呢?”
宝哥无奈苦笑道:“真是冤枉!人家张家小姐哪会看上我?就算她眼瞎了看上我,我也不会喜欢她!”
提到眼瞎,宝哥忽而想起红蕖昨夜双目血泪横流之事,心下骇然,凑近红蕖面前,盯看红蕖双眼,问:“红蕖,你的眼睛,没事吧?”
红蕖以为宝哥还在玩笑,气鼓鼓道:“怎么?你意思是,若我看上了你,就是我眼瞎了?呸!我眼睛好好的,才没有看上你!凭什么张家小姐看不上你,我就非得看上你……”
宝哥急道:“哎呀,不是不是!我是问你,你的眼睛痛不痛,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红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怪道:“没有啊。就是大概睡久了,隐隐觉得有点干涩。”说罢,轮了轮美目,眨了眨星眸。
宝哥见红蕖秋波妩媚、不可逼视,不由怦然心动,低头脸红道:“没事便好。”然后又猛然抬起头道:“不管你眼睛瞎不瞎,反正只能看上我。你要敢嫁给别人,我就抢亲去!找要娶你的人打一架!看他还敢不敢娶你!”
红蕖轻咬下唇,甜笑不语,笑了半晌,又蓦地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过,昨夜我是梦见你好像跟什么人打架来着……是谁呢?”
“我都好久没跟人打过架了。大概是你从小看我跟人打架打多了,印象深刻,才会做这梦吧。”
宝哥推测道。
“不是不是,不是小时候。”
“梦里你看着比现下还大些,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跟你打架的人,也是差不多年纪。只是,我记不清那人的面貌了,好像很是面生。”
红蕖一脸认真,竭力回想梦中情貌。
“那就稀奇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二十岁时是何样貌,倒被你在梦里先预见了。”
“除此做梦之外,你还记得什么别的吗?”
宝哥笑着追问。
红蕖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我就记得这些了。其他的,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尔后娇羞道:“宝哥,谢谢你。”
“嗯?谢我什么?”
“谢你去找我,谢你背我回来,谢你跟我爹娘说是你找我出去的。”
“说得轻巧。那你倒是说说,你要怎么谢我呢?”
“嗯……我给你做好吃的!给你绣手绢、裁衣裳?”
“就这?见你不在家中,急得我到处找你。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又睡着了,叫都叫不醒。背你回来,死沉死沉的,累死我了。还被我父亲训斥了一顿,真是憋屈。”
宝哥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那你要我怎么谢你?”
宝哥凑近红蕖,似假若真道:“至少……至少也得以身相许吧。”
红蕖顿时心头小鹿乱撞,一把抓起被子遮住羞红的小脸,轻啐道:“呸!想得美!”
此时,前院出来一阵开门声,听动静应是红蕖父亲请了村里大夫,上门来为红蕖诊病。
宝哥为避旁人闲话,只好赶紧退出了红蕖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掩瑕藏疾,本意是掩盖缺点,隐瞒过错,出自《晋书·凉武昭王李玄盛传》:“至于掩瑕藏疾,涤除疵垢,朝为寇仇,夕委心膂,虽未足希准古人,粗亦无负于新旧。”
在此的意思是,世上的人,都不希望被自己真爱的人发现自己的缺点短处,于是设法掩盖。正如红蕖不想被宝哥看见自己身上发生怪事,生怕宝哥因此厌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