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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时有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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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窗外的天色渐而昏沉。晚风微凉,钻入张着窗的琼枝宇,将她一双眼吹得有些干,也让那封外头窗台上的信笺卷起一角。

明玉盯着那封信笺看了好半晌。

其实她几乎下意识肯定,这必然是先前那个坐在院墙上的人留的,毕竟自己在这里住了十余载,就没见过有人真敢往墙头上面翻。

可她实在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留这封书信?他们不过只有一面之缘而已。

甚至就连这见着的一面,她既没有抬起头正眼去瞧他是个什么样,也并未承认自己就是明玉。

难道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这信笺到底是冲她来的,还是冲阮家来的?

一旦生了这样的念头,她就更不敢伸手将信笺拿回来了。

初春三月天色依然暗得早,等明玉从沉思当中惊觉坐起时,自己早已经不知被夜里的凉风吹了多少时候了。

周身满屋子的夜色裹着她,凉意慢悠悠地往她喉间钻,正赶上苜蓿总算端着点起来的灯盏往屋里走,一眼便看见坐在大开着的花窗前的明玉。

苜蓿一晃神,惊得险些没将烛台平稳放在桌案上,忙从柜里抖了件毛领大氅出来。“厅角厨房将晚饭做好了,这会儿阿郎和客人应当是都到齐了。您在这处吹风,就算是心情闷燥,也不担心将身子吹坏了,倒春寒的夜里可毒人……”

明玉顺着她的话,笑意含歉,往手掌心里呵了口气,搓得温热了些,才往自己脖颈上贴过去。苜蓿的话在她头脑里面回了弯,将头换了个方向偏,有些不解问:“客人?前面不才送走郑家人,怎么又来人了?今个儿是什么光景,阮家也能这般吃香了?”

苜蓿膝上摸黑触了凳角,吃痛倒吸了气,手上握着火折子,挨个儿开始将屋子里的烛火油灯点了起来。明玉看着这一团一团的发散光亮汇在一起,倒像是将寒意驱散了些,似乎喉间也没那么毛刺了。

苜蓿没抬头,忙着手里面的事,只笑道:“哪儿有这样容易将人送走呢?前面郑家父子离了府,是回去备下些暂居的物件包袱。就说了郑家如今丧事还没办完,离起灵下葬全部完成也还有个四五日。如今的郑国公说了,世子爷最近心情不好,原本身子就不怎么灵光,这会儿更是哭得乏力了,说他帮不太上什么忙,与其继续拖垮身子,不如寻个清静地儿安静养几天。这还是川柏透出来的话呢,应当假不了!”

明玉额上有些突突地疼。“那爹爹是个什么态度?”

“阿郎向来待人以礼,这话都唠到这儿了,总是要提一嘴,问客人寻到好住处没有,又客套着说咱们阮家还尚且空着些客房可以住人,只说会委屈了世子爷。呔,谁知道那郑宽真就应下了,还说麻烦阿郎这些日子的照顾了,两只眼睛和擦得瓦亮的铜镜似的,真是一副高兴得不行的样儿,也不知道打的是个什么鬼算盘。”

苜蓿歪着脑袋念叨,将琼枝宇里头的灯火全都点亮了,才想起来最要紧的花窗还没关上,连忙奔到窗边。于是自然的,她也瞧见了那封被卵石镇着的信笺,在疑惑中拿进了屋里。

花窗被合上,苜蓿背靠着窗台,疑惑的目光又落回到明玉身上,见着二人只剩下沉默,索性拆了信封去摸里头的信纸。

可她搓了好几回那信笺,连根树叶子都没搓出来。“什么人呐,送信不往正门前头去送,偏送到娘子您闺房外头的窗台上,送的还是封空信!”

苜蓿原本还想继续怨声说着,注意力贸然便被明玉一声轻咳引了过去。她抚拍着她的后背,实在无奈:“娘子您若是因为着了风发热了,阿郎和大娘子得罚死我!”

明玉却只是摆手,对着铜镜略微整齐些头上的发髻,便拉着苜蓿头也不回地往外头的回廊去,只道:“热不起来的。既然有客人,那也不好怠慢了,郑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阮家府宅就是个中规中矩的回字样,四四方方的,和京城一样。厅角靠西南,明玉住着的琼枝宇靠东北角,直挺挺走一段廊就到了。

饭厅里头这会儿点的烛台灯笼火是真多,昏昏黄黄叠在一块儿倒还真有些像微亮的白昼。明玉立在门前,抱着手上的叉手礼,里面便迎出来一个婢子,带着她摸到了今个儿该坐的位子。饭桌上无人动筷,她自然也就垂着头噤声,叠手不动弹。

终于还是阮翀先受不住这冰冻腊月的场子破了冰。“国公家中白事还需再操办上好些日子。生人也得安顿好,黄泉路上的人也得安顿好,辛劳啊。”

他一说完,坐在对面的方瑶睁圆了眼飞快瞪着着他。阮翀这才回过神,有些面红,恼得险些往自己嘴上拍一掌:人家勋爵人家家里头办白事儿,怎么轮得到他们这样勤恳布衣出身的人家说一句辛劳的,说得像是他们自己也很懂似的。

想着补上这漏洞百出的话,阮翀闭了闭眼,起身与郑宽推盏敬酒。“瞧瞧,我这才吊个唁,已经劳累得脑筋糊涂烂了。”

郑宽拣着菜的手在半空中顿了片刻,也明白只是一句无心失言,淡叹着气给了阮翀台阶下。“阮兄所言极是啊。正因如此,我更是不忍心让泉越这孩子跟着我一起奔波。这些日子我也是发愁得紧,思来想去,只能无奈来求阮兄帮我这个忙,留他在客房几日,等我这里的事儿大多办妥了,必定重礼答谢。”

他这样说着,忽然激动了起来,作势便要站起身朝着阮翀躬身拜礼,急得阮翀话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了。

阮翀平日里寡言,除了身为阮家人,向来都是害怕多说多错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实在是嘴笨,词不达意这种事情在家里面都能频繁发生,更何况是那没有刀光剑影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朝堂了。于是他对于郑宽这突如其来钻了空子的请求有些招架不住,无措地瞟了眼坐在左手边的郑家父子,抬头对上发妻方瑶沉思的脸。

方瑶抿了一会儿唇,偏过头往明玉那面看过来:“明玉,你阿姊嫁了人之后,上头也没得兄长长姊了,这几日回个暖,你可乐意?”

饭桌上的几人统统抬起头来看着明玉,她却只是一双目光直愣愣地落在桌上,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儿。苜蓿在她背后靠过来,暗里戳着她的后脊背。“大娘子问您话呢,您得有个世子爷兄长了!”

明玉眨了眨眼,一抬头才发觉今个儿这饭桌上的位置安排倒甚是有意思,原来与自己面对面的就是郑泉越。

其实不怪她没听见问话。关于先前攀了她院墙的人会是谁的事儿,她用力想了一路了,在脑海里一遍遍地筛着京城各家,从一品大官到九品官员家的公子郎君们的声音翻来覆去被她从记忆中挖出来,可没有一个与白日里行事乖张的人对得上。

只是搅脑筋伤神,不得不从自己爹爹阿娘口里应下来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兄长更伤神。这团麻从郑宽手里扔给了爹爹,爹爹又扔给了阿娘,阿娘再扔给自己……明玉看了眼正对面依然没敢抬起眼来看自己的人,反正这团麻扔了这么多层了,自己再扔一道也无妨,便平平问了一句:“世子爷有什么打算?”

郑泉越把手里的银筷搁下。“全凭爹爹与尚书定夺。”

明玉料想到他的回答,也就耸耸肩。“世子爷同意了,明玉自然也是同意的,只辛苦世子爷在寒舍过几天苦日子了。”

“泉越不挑的,这算哪门子辛苦!再者,阮小娘子实在是过谦了,户部尚书的府邸宅院哪里就是寒舍了?”

郑宽见明玉应下了,整个人顿时热络了许多。后半场用饭,他拉着阮翀喝了好几盏,痛哭流涕了好几轮,与阮翀称兄道弟着,酒醉涨红了脸。阮翀酒量并不差,可也招架不住郑宽这样胡乱海灌,一个人陪不过来,找了好些下人才一并将醉成一摊的郑宽送上了回他郑国公府的马车。

明玉随着方瑶一起在府门前送行,看见那郑家马车后面扎着两三个包袱和箱笼,这会儿前头一群人将人安妥扶上马车,后头几个下人轮流卸着物件,她心里顿时了然。

苜蓿从川柏那儿得来的消息倒是准,这郑宽必然是自打今个儿白日里踏入她们阮家门槛的那一刻起,便想好了要让郑泉越住进她们阮家里头来了。

她掐着锦帕站在方瑶身后,看她吩咐着下人将西厢房的屋子收拾出来一间给这出身金贵的世子爷住,来回忙得不行。她本着不想给阿娘和忙活的下人们添麻烦的意图,也就转身往琼枝宇回去,只是一味觉着今日真是怪诞极了。

先是攀上墙头的从未见过的人,后又有想方设法塞进她们阮家的郑家世子爷,这是个什么鬼用意?

想得越多,脑袋就越发胀。路途中央,川柏掌着提灯,低低地搂在脚边,朝着明玉迎过来。“阿郎这会儿总算得了空,让川柏来寻小娘子去书房说话。”

明玉点头,让苜蓿先行回琼枝宇里把暖绒香炉点起来,散一散寒意,便跟着川柏朝着西南角的书房过去了。

阮翀这会儿坐在书案后头,没了白日里端坐紧绷着的神,只剩下满脸的疲惫。他端着手里的茶碗,看了明玉一眼。“爹爹看你前面在饭厅里的模样,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明玉两手交叠放在膝上。“郑家这趟来得蹊跷,我知爹爹没得理由将国公爷的请求拒了,但这样,会不会对咱们阮家几十年经营的名声……”

阮翀叹了口气,整个人颓丧得很。“今时不同往日了。若是放在你阿翁在世时候,腰杆儿骨气比玄铁都硬,哪里不敢拒了这种稀奇突然的事?你可知道今个儿明明他郑家家事如此繁忙,却为何还要在咱们家耗上半日吗?”

他又叹了口气,声音哀恼。“郑家不出七日便要回西平祖家去了,可来接替他们郑家国公位置的人家,礼部要在三日之内定下来。昨日爹爹出门去,与同僚们一并商讨着,如今也只有叶家能接替这位置,往陛下那儿要呈递上去的奏折也已经拟好了。”

明玉伸手,接过阮翀手里递过来的那封叠好的奏折,撑平了瞧着。“郦县离京,最快也要十日快马,更别说是一整个叶家举家搬迁来京城。爹爹这是已经快马递了消息过去,让他们早些动身了?”

阮翀点着头。“大约是他郑宽听见了礼部的风声吧,担心他们这一回西平,京城里头就真的要变天了。他身上徒有一个国公爷的身份爵位,却没法在京城掌实权,这点野心压根不藏……你看他明明有四个儿郎,只有这郑三郎郑泉越是嫡出的,天生就背着世子的身份。他借着这郑三郎世子爷心情伤心着,放在咱们家,权当是半个眼线,不怕套不着咱们家和礼部的消息。以及还有一处,我虽心里不明确,但总透着点古怪的感觉——”

他仔仔细细又瞧了一回明玉,眉间都要拧成川字了。“你还差两年才及笄,他家三郎今年十七,长你四岁。今日我看他里里外外说的话做的事,还有瞧你的眼神,爹爹总觉着他有股打量儿媳的眼神,审视着,像是十拿九稳了一样……总之爹爹实在觉着不舒服。咱们可不能与这些勋贵人家沾上边,谁知道所谓的荣华富贵和抄家灭门哪个会先来!”

明玉看着阮翀这会儿脸颊逐渐坨红,起身从他手里面将那茶盏抢了出来。果然,茶盏里面压根不是什么茶水,那就是陈年佳酿,就是被阿娘数落了十多年了还是没能将这个习惯改过来。

她将书案上有些凌乱的书卷墨宝整理放齐,半柱香过去了,再回头去瞧,她那熏醉睡着了的礼部尚书爹爹正仰着脑袋靠在方椅背上,梦里都在叹气担忧。

“我们阮家的女娘,不入勋贵高门,只要一生幸福美满,远离朝堂纷争。”

明玉听着这话,眼眶里有些酸涩想落泪。等到她从书房里踏出门槛时,整个人依然沉在方才阮翀说的那番话中。

原来她爹爹发愁的事,是担心被郑家瞧上了,怕她这辈子折在深潭当中。

夜色越发深了,她只身一个人慢慢走在方□□邸的回廊当中,檐下挑起来的笼灯烛火昏灭,索性出了回廊,从庭院里面直穿回琼枝宇。

其实方才在饭厅里面,她用的并不多,在府邸门前和书房里这样一耽搁,又在庭院里头晃了好半晌,那点儿吃食早都消化完了。琼枝宇里点着灯,柔暖昏黄的烛火,清幽缓神的香篆,还没等苜蓿替她打回来漱洗用的热汤,肚子就跟着不太争气地响了。

苜蓿费劲地将鎏金铜盆搁到楠木盆台上,掩笑道:“娘子催得紧,苜蓿且去小厨房里头看看有没有白日里剩下来没用完的糕饼,给娘子悄摸端一些过来可好?”

明玉也没恼,刚想出言应下,琼枝宇门外传来几声轻响,听着是有人小心叩门的声音。

苜蓿回头看了眼坐在妆台边的明玉,犹豫片刻才过去将门扇拉开,看见外头站着的人时,说话都显得有些不利索。

“娘、娘子,是世子爷。”

作者有话要说:报告!有人想挖墙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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