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坐在榻上,窗外有细风吹过来,卷了些鬓边散落的发丝贴在她因傻眼而微张的唇上。“郑泉越,这郑世子爷,你说他喜欢我?苜蓿你是昨夜没睡好,还是被我传了病,这就烧糊涂了?”
苜蓿急得绞衣角,拉过桌边的方凳坐在明玉跟前:“那娘子您说,人不过是在咱们府上住了一夜,怎么又是做鲜花饼又是要替您熬小吊梨汤的,眼瞧着婢子和他要做的事儿是同一件,非得来抢这托盘来端……怪极了!他若是没点这种心思,算是我那些话本子白看了!”
尾音微停,门上便传来几声轻柔的叩门声,这力道与昨夜她二人听见的一样。
明玉心里明了,安抚着拍了拍苜蓿的手。“是郑世子?您稍等,我更个衣……”
“不碍事,在下有话想同阮小娘子说,你我隔着屏风帷帐说话便是。”
明玉应了声好,在苜蓿手上轻推了一把,半晌苜蓿才好不情愿地起了身去替郑泉越开了门。
屋外的步子的确只在屏风后头的茶案处停了下来。在听见有斟茶时碗托磕碰的清脆后,她才淡然开口:“方才听苜蓿说了,您去了趟厨房,是您也想煮一炉小吊梨汤?”
“阮小娘子,您这一个也字,是作什么意思?”
明玉隔着帷帐,往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厨房的人不曾同你说吗?阿娘见我咳得厉害,亲自为我煮了碗小吊梨汤。只是白日里送过来时候我还睡着,这会儿醒了,就让苜蓿端去温一温。”
几句话毕,屏风后头再没回音了。郑泉越一双手缩在宽大的衣袖中,局促得连指缘抠地都有些发白吃痛。
明玉又等了半晌:“郑世子?”
郑泉越依然局促地哎了一声。他实在是不敢应她的话,怕自己没来由编了一堆话后,到头来连自己还需要用些什么理由去圆上都记不得。几番思索过后,才慢慢吐出一句:“看来咱们都想到一块儿去了,真是巧啊。”
“一码事归一码事。这件事儿,的确是巧,但应当也犯不着让世子爷亲自来我这院子里跑一趟。”
明玉在床榻上盘着腿,手肘撑在膝上,掌心托腮。“你我皆未有婚配,孤男寡女,你青天白日来我屋子里,又待了许久,我们阮家的家丁虽并不多,但谣言一向传得快,到时候整个京城都要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说不明的干系。若是世子爷只是来探病的,这人也到过了,那便请回吧,为你,也为我的清誉。”
未有婚配。
这四个字再一次强烈刺着郑泉越的脑海,先前郑夫人临走时对他的叮嘱像是再度在他耳畔浮起。郑家交代他的事情,他虽是极不情愿去做的,但若是一点儿风声都没往郑家漏,哪怕他如今是郑国公家的世子,未来他的日子也一定不会太好过。
“我不只是来探病的。”
他硬着头皮,一咬牙,推着手深深行了个躬礼。“泉越有愧于阮小娘子。”
明玉又是呛咳了几声,笑得有些虚浮。“我知道,你是觉着昨夜的鲜花饼里掺了太多蜜,黏着喉咙,把我这将将爆发的病症勾了出来。但其实有没有你这甜饼,这病到时候了,该发作还得发作,与你没有干系,与我也没有关系。若是世子爷感到自责,实在是大可不必。”
苜蓿叠着手立在一旁,连连点头。“是呀,郑世子,我家娘子脾性最是宽和,就这点事儿怎么会与您计较?倒是您,您这样将我家娘子的事儿往心里面带,许是有些逾矩了吧。”
“苜蓿,不得无礼。”
郑泉越耳里听着这主仆二人一应一和的,心里的犹豫摇摇欲坠。他缓缓站直了身子,收回了推着揖的手,闷道:“叨扰阮小娘子,是我逾矩了。”
他轻轻放下这句话后,转身便往琼枝宇外头去了。苜蓿受到明玉示意,想跟上去送送他,却被他道谢婉拒。
苜蓿立在檐廊下,看着郑泉越彻底消失在她的目光之中后,才回了屋子,又将门闩好。
彼时明玉已经撑着身子坐在了桌边,盯着面前那碗小吊梨汤沉默不语。苜蓿靠过来,“娘子,这碗是婢子盯着厨房做的,绝对安全。”
明玉点点头,这才用瓷勺搅着里头的甜汤,仰头饮了下去。她将碗重新搁回到大漆木托盘上,“原先那碗呢?”
“食盒和碗留下来了,里头的汤水在瓷瓶里头灌了些,送去医馆了,剩余的已经处理干净了。只是医馆说……”
“说其实只是一碗平常的小吊梨汤,没有任何要害人的东西,是吧。”
苜蓿悠悠点着头。“不仅没有害人的东西,还有许多滋补气血的药材,列出来都是些顶名贵的呢!娘子,其实婢子一直都觉得您未免有些太过小心了,一直这样过日子,苜蓿都替您觉得累。”
明玉撑着脑袋,疲惫叹了口气。“累,至少意味着咱们眼下没有后顾之忧,意味着咱们至少还是活着的。平日里多谨慎一些总没错,为了阮家,也是为了咱们自己,累就累一些吧。”
许是她说话说得多了些,这会儿虽是饮了这小吊梨汤,嗓子清润一些,还是依然咳得厉害。
苜蓿一面替她顺着气,一面将自己心里的不解问出了口。“娘子,您是在担心什么吗?”
她往明玉身后多塞了几个软垫让她依着。明玉一口气缓上来,眼里冒的金星逐渐散去。
“以往阮家能在京城里面站直中立位置,与朝堂派系并存,相安无事数十年,你当是因为什么?往时家里都有接任的公子郎君,阮家虽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但这朝堂里头的官,姑娘家们还是戴不得这顶帽子,大昇的规矩不可破。好在娘子们的姻亲总是能与公子郎君们仕途为官相抵,这样一来,世家宅院里头,朝堂重地里头,咱们阮家都是有人顾着的,一根杠两端正。”
“可如今不一样了。阿娘在生了我以后,身子一日较一日地虚,到了咱们这一批人,只有我和阿姊两个姑娘家了。如今阿姊出嫁也有三年了,爹爹又不喜人多,家里头也没得姨娘,你说这凭空哪里蹦出来一个公子郎君能帮扶着爹爹在朝中的地位?上得了朝堂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就算是爹爹明面上听不见风响,背地里莫名从脏水沟渠里刮起来的风指不定如何飘着呢,一条条舌头可不是吃素才长这么长的。”
这番话让苜蓿陷入了片刻的沉思。明玉仰头看她皱着脸发愁,勾着嘴角将面前的空碗往她手里推:“行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不能为了那不知何时才会冒出头来的险事弃了今时的安宁。”
她起身,示意苜蓿搀她回榻上睡下。苜蓿虽应着她,在替她掖好被角后,凝视着明玉的眼,肯定道:“娘子,您虽然说着不在意,其实早就想过阮家日后或许会有的艰难处境了吧。”
明玉面上的笑意跟着淡了些。
“便宜的,不过是丢了官,过得凄惨一些;严重的能有多严重,不是你我今日仅凭这嘴上一说脑中一想就能想得出的。去猜度那些摸不着的东西,不如将当下每一日都过得没有丝毫破绽,到头来就算有心人想胡编乱造也没得这个地基。”
她言毕,背过身慢慢躺了下去。苜蓿也知道她是累了,亦是不愿再说了,蹑着手脚将碗勺整理好,细细合上了琼枝宇的门,临到快出院子时,还特地吩咐了外头洒扫的侍从,说主子娘子歇下了,需要安静,就是天塌了也让他们先顶一阵。
苜蓿说这话,本就是些夸大其词的生动话,谁知道这天当真塌下来了!
待明玉昏沉着被苜蓿摇醒时,外头的天色已经暗得差不多了。
苜蓿惊道:“娘子,您千万别再困了,郑家那个疯子就是想赖上您!”
明玉一时间脑袋里头还有些转不过来,揉着眼扶着额问:“什么疯子?”
“这时候在咱们府里的姓郑的,除了那疯子世子爷,还能有谁啊!”
明玉缓了一会儿的神,心里猛地一跳。“郑泉越?他又做什么了?”
“您前面说了太多话,又病着,婢子就让外头的人莫要打扰您歇息。哪里知道那疯子在离了琼枝宇后,就到外头的中庭里对着咱们琼枝宇的方向直直跪了下去,这一跪甚至跪了两个半时辰!您也是知道,白日里头府里的各扇大门都是要敞开的,咱们家又没做什么不敢让人瞧的事,又不心虚。可这疯子跪在中庭里头,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全都看见了,就算是没见过这疯子长成什么样,他那一身麻布孝衣还不够明显吗?这会儿婢子都不敢出门去,谁知道外头正飘着什么样的声音!”
“他跪我做什么?”明玉不解问出声,“白日里我不是同他说了,错不在他……”
“莫说是您了,起先婢子在厨房外头撞见他时候就已经同他说过了,说娘子您脾性最是谦和,这种事儿是不会记在心上的。真是搞不明白,他是死人么!竟然说得那样多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
苜蓿忙中有序地为她更着衣,身后跟着的另一个小婢子娴熟地为她梳着发髻。明玉心里忽然开始有些莫名发慌,但似乎并不是因着这郑家世子爷。她顿了片刻,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爹爹他该回来了吧?”
“酉时三刻了。阿郎一炷香前才回来,婢子赶过来时候庭院里头乱哄哄的,大概瞧了一眼,阿郎的脸色不太好,听别的姊妹们说那郑家疯子跟着阿郎去书房了。娘子,如今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玉难得觉到了什么叫祸事临头六神无主,脚下步子也不知是因着虚弱还是心神不宁,总之像是打着飘,去书房的一路像是苜蓿只身一个人扛着她走的。
她二人穿过回廊时,下人们正重复着每日必须要做的点灯挂盏的活计。从点起的光亮处打了个弯,是还未点上灯时的黑暗,再到摸索着青砖回廊又打了个弯,眼前才骤然亮起来。
她也没做什么。她的脾性,爹爹是最清楚的。
这道念头产生的一瞬间,明玉再不觉着心慌了。
她将小臂下面托着的手翻过来攥住,拉着苜蓿,一前一后地跨进了阮翀亮着足足灯火的书房。“爹爹,我……”
抬眼的一瞬间,她喉中原本的话语忽得哽住了。
在这亮堂的书房里,除了阮翀和那红着一双眼看向自己的郑泉越,还有个抱着臂扬着戏谑笑意的人窝在最里头。
这人,她没什么印象。
但她直觉,这人她应该是见过的。
阮翀看她傻愣着立在门前,以为是书房里头只剩了两个公子郎君之间的那张扶椅,连忙将川柏唤了进来替她将扶椅搬到外头些的地方。“明玉啊,你还在病中呢,怎么出来了?穿得还这样单薄,再着一阵风可了不得。”
明玉只好硬着头皮应了声下次不敢了,身子才堪堪坐下,那窝在最里头的人忽然侧过身,从他身后跟着的侍从手里捧过来一大盘衣物。
“听闻京城近来还在倒春寒,父亲说这倒春寒的风里钻着冰一样的刀子,能把人喉咙割烂的,所以他特地让晚辈捎来了我们那儿顶好的白貂皮缝的大氅,正巧制了二件,是特意给阮尚书与尚书夫人的。”
阮翀瑟缩了下脖子,看那少年郎君端得平而稳,想了片刻还是一面道着谢收下了这份示好。
里头的少年郎君忽得起了身,从怀里抱出另一捧雪白的大氅,慢慢停在明玉面前。
他背对着阮翀与郑泉越,面上戏谑的笑意愈发显眼,微微低下头,眼里闪着亮。
“明玉娘子,这是给你的。方才就听说明玉娘子病着,这高山雪狐大氅可是我特地捂了好久的,裹上暖一暖,身上的病或许能好得快些。”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天空一声巨响,小爷闪亮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