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有烛火光晕渲染,她慢慢跨进门槛里,依然没有抬眼的意思。“方才在书房里,叶郎君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哪里还需要多问。”
“小爷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
明玉一愣,片刻缓言:“无论白日里的风声传得多荒谬,既然叶郎君今夜能在我爹得的书房里面说了这件事,想是外头应当已经有个结论了。既如此,我又何须再多问?”
她言毕,转身在屋中的茶案旁坐下。捻着茶炉细柄,“叶郎君喜欢吹风的话,我不介意少煮一杯茶。”
面前的软垫蒲团上顿时闪过来一个人。他笑盈着搓手:“今夜这外头的确是凉,明玉娘子怎么知道小爷想吃口热茶了?”
明玉垂着眼,并不去理会他。景山见此也不恼,只是身子坐正了些,看着厅里尽头的内室当中,有点着香的苜蓿端着烛台,明亮来回行走,耳边是茶炉下炭火被烧得发红迸裂轻响,难得让心寻到一方安稳宁静处。
“白日外头的传言,前面在书房里我没敢说全了。这郑世子一跪,好些人家都说阮家终究还是没能抵过西平郑氏的软磨硬泡,说你们家估摸着是要投靠郑家了,还说你同那郑世子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青梅竹马的关系,说的事有鼻子有眼的,小爷我都险些信了。”
明玉碾着茶末的手一顿,指尖紧攥着石轮的手柄。“那叶郎君是如何说的?”
“这还不简单,多使了点金银给茶楼说书的,让他们唱了个我们郦县的话本子。”
明玉总算舍得投些目光给他了,景山挠了挠头,继而言道:“大致是说,有个屠户背着屠宰的牲口入城售卖时候瞧见了一户大家的闺秀,对她一见钟情。只是闺秀家里规矩甚严,那屠户来了好些日子都没能见着闺秀,一厢情愿的苦追无果后便在乡里街坊中放出谣言,说闺秀早就与他私定了终身,还特地掏出了不知什么时候从闺秀身上偷来的贴身帕子,以证他所言为真。最后闺秀家里面熬不住流言蜚语,只能忍着屈辱将闺秀嫁给这屠户了。”
明玉听罢,手上的石轮才重新慢慢滚起来。“这闺秀当真是受了天大的无妄之灾,这户人家也是实在无用,有愧为大户人家。”
他将手里一直端着的食盒放下,从她手里将茶炉的细柄拿过来转了个向。“就是个故事而已,都是假的,茶楼的听客们听一耳朵乐呵或是一包气就是了。这场戏唱完,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扥时就没有了,小爷我厉害吧!”
明玉抿着唇,还是不想去理他。景山再一次碰了壁,却依然沉得住气。“只是这种事□□关名声清白,你竟也这样无所谓吗?你怎么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的?”
“若是好奇心占据头脑,必定会在立场上有失偏颇。阮家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当娘子姑娘的更是了。再者——”
明玉双手叠在膝上,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叶郎君要是当真明白我们做娘子姑娘家的名声清白大过天,也不会在这更深露重时候来我琼枝宇里围炉煮茶。”
茶炉里的一小汪水逐渐滚起来,明玉捋着衣袖,往里面拨了些盐花。景山笑道:“可别将小爷我同那不知好歹的人一同作比。”
屋内是暖洋的昏黄,在初春尚寒时候的夜里,能在这样一方小院子当中嗅到几分深冬的韵味,这对于相对而坐却并无言语的二人而言,倒也是种新鲜的体验。
茶炉内沸水入泉涌上翻,明玉舀了一瓢沸水置于一侧放凉,又自手边取过来一只竹筒,用茶则拨了些茶末冲进炉中,在低空中呈现茶水迸溅汤色清透样貌。放在一旁的那瓢水放凉了些,她端起来,往那翻滚的茶炉中一冲,剩余的一概往下面的炭火上一浇,屋子里的热意骤然削减了几分。
她正垂目分着茶汤时,未瞧见景山正笑意盎然望着她,于是在抬头瞬间猝不及防与他目光相撞。不过明玉依旧淡然,把茶盏往他面前推过去:“不是说要讨口热茶?”
景山却并没有立即接过去。“昨日还不承认你就是明玉娘子呢。”
“分不清敌友的时候,外头就都是敌人。有充分的戒备心,才能有每一日的高枕无忧。”
“你好像一直活得很累。”他将手肘支在茶案上捧着脸,“我虽然才来了京城没几日,你的名声听见的可不少,都说你平素喜静,不与任何人家的娘子郎君有过多的亲近。京城里的人都说你是冷面的淡漠美人,就没见过你出差错的时候,神秘得很,可我瞧你也不过是个寻常姑娘家,哪里有他们说的高高在上不可仰望。”
“他们说他们的,我顾我的,京城这样大,要真将全部事儿收进自己耳朵里,得闹死。叶郎君觉得我活得累,是因为叶郎君自由日子过惯了,性子活泛了,就宁静不下来了。当一颗心见过外面的大好河山了,当然也不会甘愿屈居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面。”
景山听见面前的人轻咳两声,眼里不自觉带上些肃穆与担忧。
“那你呢?你就甘愿一辈子蜗居在宅院之中吗?”
明玉摇摇头。“我说的都是虚浮的妄言罢了。所谓的大好河山,我只从自古流传下来的经文诗卷里读到过。我出不去,也不能出去,我是阮家人,所以我说的话,做的事,必须是不偏不倚的。”
“可你才十三岁。”
景山将身子撑起来一些。“就算是要谈论及笄之后维系家族的事情,也还有二年之久……”
“不早了。十三了,早就到明事理的年纪了。我若是给爹爹添了麻烦,爹爹在朝中就会被人妄议,阿姊虽远在边关夫家,一样也会受到影响。”
明玉叹了口气。“你是郦县叶氏的独子,你大父曾是大昇开国功臣,虽说自请受封为最末等的勋爵,你们家的人到底也得尊称一声叶国公,享有一方封地。等西平郑氏回了祖家,这京城里头的国公位置便是你们叶家来坐了,无论何时,谨言慎行总是最稳妥不出错的。”
她复又将面前的茶盏往对面轻推。“方才这好大一番话,明玉原本是不该说的,但明玉不喜欢欠人人情,这番浅薄的提点,就当做是感谢叶郎君带来的小吊梨汤吧。至于这炉茶,是感念你白日里所做之事的谢礼,不过再不喝,可就真的凉了。”
景山犹豫片刻,才从面前的茶案上端起那只茶盏。茶汤清澈馨香,入喉微苦,好像藏了太多煮茶之人的苦楚。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明玉娘子,或许阮尚书所有做的这一切,只是一心想让你过得更轻松些呢?”
他就此起身,同明玉抱拳作了揖。“今夜叨扰明玉娘子,希望小爷下回见到明玉娘子的时候,你身子已经好全了。你一定没怎么出城玩过,那可比待在这密不透风的宅院里面有意思多了,到时候我带你去!”
他走到门边,刚想抬起一只脚跨出去,忽然又转过身,弯着腰,双手捧作喇叭状。
“明玉娘子,就算是你将这人情都还完了,可别忘了,小爷我可是给你煮了两碗小吊梨汤呢!你只还了一碗的情,还有一碗欠着呢,可别想就这样把自己摘干净了!”
他话语一顿,忽然有些羞赧。“明玉娘子别怕,等我们家安顿妥当了,小爷我一定会带你出去,去看山,看海,看大漠孤烟,看朝阳升起,看神夜降临。人间盛景不计其数,不止有这无趣的宅院,我悄悄的,悄悄带你去。”
“可好?”
景山说完,却并不去等她的回音,只拽着大氅衣摆往外跑,像是生怕屋子里的人反悔似的。
这会儿明玉的脑海里面全是他方才说的话,还未反应过来去应答时候,景山就已经和阵风似的跑了。
“听不见,听不见!小爷我听不见就当是你答应了!”
明玉探出去的手才慢慢落回身前。
这还真是个从小在宠爱与娇生惯养当中长大的世子爷,又怎么会知道,这世上哪有真正密不透风的宅院。她没见过郦县,但放眼这偌大一个京城,谁家不是住在一只大漏勺里面,舀一捧漏半勺地过着日子。
但到底没人生来就喜欢守着宅院。
明玉盯着那扇虚掩的门,笑得有些感慨。
张扬自信如他,怎么就一定认为自己不会答应呢?
风寒这病来时无声,去的时候也快,一晃卧床了两日,明玉身上已经不再觉着酸胀着痛了,于是下床在院子里面活泛筋骨,又是一晃三日就过去了。
这些时日里,她不从琼枝宇里头露面出来,郑泉越也就见不着她。见不着人才能安然过着无风无浪的日子,她不知觉中一直念着那日叶郎君同她说的话,虽是分不清西平郑氏的意图,她心里面却已经多提防上一层幕了。
转眼到了郑老国公起灵入土的日子。各家府邸连夜都命下人们备上黄白纸片,衣裳穿得一个比一个素净。天边才蒙蒙亮时候,往城西去的主干长街上,送葬的队伍已经踏着尘土出来了。
明玉身上的病症浅了,但也还未好完全,她又是一贯的贪睡,此刻只能由着苜蓿替她更衣梳妆,一双眼皮根本不愿意往上抬。
“……多少双眼都盯着咱们家呢,咱们要将那郑世子完完整整一个人好好送回到他们出殡的队伍里的。娘子?娘子!好赖等把人送走再睡!”
她一连握着明玉的肩晃了许多下才好容易将人扶正。“婢子还听说了件事儿,娘子可要听?”
“听的,听的。”
苜蓿再次一抬头,只看见原先还懒软没骨头的人儿这会儿亮着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不觉轻声失笑。
“都说娘子不爱出门,但这听消息的劲儿一点都耽误不得。”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苜蓿说不过她,扶着她的头,平平往发髻里簪上根圆润的白玉祥云簪。“当初郑家出这事儿着急,礼部得了旨意,即刻要去将郦县叶氏一家请来京城。听厨房里平素负责出门采买的姊妹们说,今日可不止他们西平郑氏要过城西的金光门。”
明玉眼一抬,扭过头看向身后的苜蓿。“你是说今个儿叶家脚程到京城?”
苜蓿不可否置。“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真的这样赶巧,两任国公一前一后,一个行丧事,一个行喜事,这要是真撞见了,指不定会有什么碰撞。”
话正说着,明玉眼尖瞧见窗外明亮处透出一道人影,随即冲苜蓿比着噤声的手势。
果然不一会儿门上传来了三声轻叩。
“明玉娘子可起身了?”
苜蓿上前去将门扇猛地推开,外头的郑泉越一个不察,险些摔进琼枝宇的门内。
“郑世子今日要回西平了,路上舟车劳顿,注意身体。”
郑泉越只听见屋子主人的声音从屋子里头传出来,却没见着人,也知道自己不方便再在门前多待,于是只对着面前的苜蓿抱了拳作揖。
“在下这些日子借宿阮府,给阮尚书和阮小娘子带来了许多麻烦。但阮家没有问在下的罪过,这份恩情,泉越记下了……”
“谈不上什么恩情,也用不着让你记着日后如何。”
苜蓿顺着声音方向转过头,探了半个身子过去扶着明玉出来。“今日是最后一日了。天边才擦亮时候贵府出殡的队伍应当已经出发了,这会儿想来是快到了。郑世子,您还不去前厅候着吗?”
“是啊,是最后一日了。阮小娘子,可是要来前厅送行?”
明玉抿着唇,抬头看了眼面前笑得牵强的郑泉越,于是收回目光,视线越过面前的人,直直往前厅透过去。
“要是猜得没错的话,送葬的队伍应是真的来了。郑世子,您该去前厅候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方发出一个炒cp申请。
明玉女鹅:/微笑(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