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被他的话唬住了,连转过头时候的目光都显得有些呆滞。她背着天边的光,整个人陷在昏暗中,景山仰面去望着她,轻笑道:“瞧把你感动成这样,话都说不出来了?”
“叶世子能作这样的美意,是明玉受之有愧了。”
明玉慢慢收回眼神。“而实际上哪里会有叶世子说得这般轻松呢。嘴上说说不打紧,落到实处了还是要来回顾及着的。这一顾及,就真的什么事儿都不敢去做了。”
“既是这样,那为何要去顾及呢?你就是太想照顾好每一处了,才会在每一处都束着手脚放不开。”景山满不在乎地将自己落在肩颈处的发丝往后拨,“你想,谁不是头一回做人,来这人间走一趟,总是会犯错的,你是不可能在这一辈子里将所有事儿都顾及到的。再说了,人不犯错,哪里能见着自己应当去顾及的地方?”
“可这总归不一样。”
明玉依然抱着膝,往边上挪了挪。她略顿片刻,轻声反驳道:“阿娘说过的,多说多错,多做多错。与其这样,不如不做。”
“若是不做,那你就真的一辈子都踏不出你那丁点宅院了。”
景山随手从身边的草里拔出一根狗尾草放在嘴里叼着,双手枕在脑后,任由梳戴整齐的发丝散乱在地上。“你想,就算是你当真决定了一辈子待在宅院里面,阮尚书总也是要替你寻亲事的。”
“既然要寻亲事,就不可能一辈子窝缩在你的阮府里面,就一定会踏出府邸。而你一踏出去,许多事儿就由不得你不愿意去做,也要说那些你拿不准对错的话了,可就再没有你那所谓多做多错的道理了。这种命里面注定了要发生的事情,咱们也窥不破天机,避不开,迟早要去面对的。所以,与其在日后或许酿成要掉脑袋这样更大的祸事,还不如在今时尚且能以责罚紧闭的时候将这些错事儿错话都做了说了,到头来罚也罚了,打也打了,日后就明白了,不会再犯错了。”
他躺在地上,撑着脑袋,往她方向翻了身,“再者,方才不是你说的,你也有想做的事,想看的景,你不甘心让自己成为一个物件吗?”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一时半会儿也适应不了……”
明玉把话说完,便抿着唇盯着脚尖前面的地了。她自己脑袋里也乱得很。
若是到今时,她都还未曾意识到闺阁女子听从长辈媒妁之言的本质,其实就是成为朝堂势力间的牺牲品,亦或是作为一道各家几方之间的赌注,福祸未知,而没几个是真正为了自己的终生幸福,她也不会萌生出在自己真正被捆绑成为某个人的夫人前,将自己那些往日连想都没敢想过的大胆事儿都去做一遍的念头。
可惜如今她有了这样的念头。而这样的想法一产生,就占据了她大半颗心,让她不能不去在意,不得不去设想以后的日子,未来是否是暗黑无边,是否会涉水不知深浅。她不知道是否别家娘子姑娘们也会在及笄前的日子里这样担心害怕,她害怕只是她自己想得太多了些。
她问过方瑶,可她阿娘只告诉她是想多了,平白无故给自己的日子里添些焦虑,让她甭去想,再者这十多年来日复一日的深闺日子她早都过习惯了:晨昏定省,看花抄书,每月一次上香,每年一次祭祖……于是规矩重复得多了也就成了习惯,而习惯哪里是能说变就变的?
时间长了,明玉便发现了,只要自己克制着不去想以后的事儿,只盯着眼前的脚下,保持着眼下的平和与宁静,未来那些不知名的焦灼情绪就不会涌到眼前。
而维持眼下平和宁静的最好法子,便是不偏不倚,不言不语。
她一向觉着,只要自己宁静了,日子自然也会宁静的。
这样的状态她维持了好些日子,直到西平郑氏的出现,才又一次彻底撕裂了她蒙在眼前的雾窗,让她不得不比往日更加忧虑。
景山见她迟迟没了下文,心里面感慨着闺阁娘子们果然想得多,整日愁眉苦脸,也不担心折寿!他叹道:“只是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罢了,时间久了,总会适应的不是?”
明玉感叹于他当真是个心性乐观之人,他所拥有的那份横冲直撞的勇气,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不过他说的似乎也对。
顶空宽阔接壤土地,天际又亮了些,明玉才瞧见原来自己应是坐在一处半山腰的开阔平底上,眼前似有浅淡晕染的金黄光亮,映出神州大地三分暖意。
“应是快要日出了。”
明玉没有理会他的反问,只是两脚缩在裙摆下轻晃。“原来看一个日出居然要等这样久。”
景山轻笑出声,也跟着将身子从平坦的草地上撑起来。“日出的确是需要耐心等上许久,但一旦在天边漏了尖儿,片刻时间就升到顶空去了。”
“所以准备的时间就算很长,也一定是能如日升天的。”
明玉听出了他话里藏得显眼的意思,想随自己心意勾起唇笑,大概是因着困觉的缘故,这会儿整个人都散着些疲惫。“或许吧,我也不知道。”
二人就这样沉默良久,眼里只剩下越发亮起的天,暗沉与神秘之色逐渐消退。城南多山,晨雾里的露气重,细细蒙在观日出之景的人儿的脸上,有些闷,也有些痒。
景山不着痕迹地瞥了她好几眼,斟酌了许久,还是没能忍耐住心里面的疑问。“明玉娘子,我头一回见着你的那日,隔着院墙,依稀听见你说你还有一个长姐?怎么这么多日子了都没见你提起过她?”
明玉似是从迷瞪当中惊醒过来,眼帘微垂。她应道:“长姐三年前出阁嫁人了。”
“只是嫁人了而已,又不是不能见着面了。”景山撑着脑袋,“京城是大了点,但也不至于三年都见不着吧?”
明玉丧着脑袋摇头。“陈家在边关要塞,往日传封书信回来都不是件容易事儿,又谈何见面。不过听说她在陈家的日子过得很好,没有烦心事儿,家中人员关系也和睦,我瞧着她好不容易寄回来的书信,倒是比往日要轻快活泼了不少。”
景山心里了然,笑着回应她:“你瞧,你长姊也是出身阮家的娘子,怎么只有你这样担惊受怕?难道这陈家就不是阮尚书阮夫人替她择的夫家?你又怎么会觉着日后你的及笄与亲事就是朝堂斗争的牺牲品?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你这叫杞人忧天!”
明玉莫名被他逗笑了,面上轻微勾唇。“长姐的亲事,是在陈家还没自请驻扎边关要塞时候就与爹爹一道定下的,不过说是定了亲事,倒不如说是一桩赌气。这里头的事儿我也听得不真切,但幼时回回见着那陈四郎同长姐对在一块儿,好像他们就没有不气红涨脸的时候。”
气红涨脸?
景山将身子直起来了些。“那后来呢?就算是长辈们定下的亲事,总得有聘礼什么的吧?那时候你长姐还同那陈四郎气红涨脸吗?”
明玉耳里听着他的问话,倒是真的认真去思索起来,半晌道:“红了脸是有的,但好像再没听见她们争吵过了。过往奇怪呢,和仇人似的两个人竟然也能凑到一块儿去,爹爹阿娘他们后来也常说他们般配得紧。”
“那你呢?”
在二人的面前,天际愈发亮起来了,旭日光芒绚烂散漫,映亮了观赏之人的面庞。
明玉疑惑转过头去,指着自己。“我?”
景山点头。“这般拌嘴如同仇人,如今却成了亲,你也觉着他们般配吗?”
明玉仔细想了想,脑袋却有些不应景地昏沉瞌睡。
“都成亲了,长姐的信笺里面的语气,我瞧着也甚是松快洒脱,想来应当是般配的。”
“那西平郑氏的世子,你觉得如何?”
明玉眼里紧盯着不断往上浮跃的旭日光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看日出的空隙间舍得回了话。“郑世子啊……郑世子是个谦和有礼的性子,但背后的郑家,我看不见里头的心思。郑家太危险,对阮家似乎有所企图,我有些怕。”
“那我,你觉得如何?”
景山在将这句话问出口的一瞬间,一颗心紧紧拴在了嗓子眼。其实他才问出口时就后悔了,这会儿他又想听见她的回答,又有些担心听见她的回答,似乎是他到如今人生十六年里头一回的紧张又期盼。
恰逢此时那盘昼日跳出了云雾山脊,刺得人眼里只剩下斑点的亮。在一片极度的刺眼后,便是整个京城被彻底唤醒,鸟虫轻鸣自四周相拥,环成一张密不透风却柔软的网。
明玉瞧得出神,头一回发觉自己每日顶在脑袋上空的那颗遥远的发热光球,也能有这样贴近自己的时候。
原来日出时候的光芒并不炎热。
景山等了许久,身边的人儿都没有回应,心里失落的感觉愈发浓烈,于是连说话都有些蔫蔫儿的。“果然还是日出比我重要。”
“那还是你重要些。”
景山闻言,身子顿时僵住。他侧过头去看她,发觉她也正瞧着自己。忽然间就有些不争气的羞赧,他垂着眼问道:“你……何出此言?”
明玉盯着他,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从衣袖中将早就带出来了的金疮药瓷瓶捏在手里。
“你背上还伤着,不是还没上伤药吗?况且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的伤,当然是你重要些了。”
叶家世子说得果真没错,许诺了明玉会在辰时之前将她送回府里,就当真守时做到了。从城南策马掉头回入京城的一路上,她头一回感受到了属于宅院外面的自在的风,不由分说推着她沉在万木背后的心,将它小心托起,让它见到了十多年以来窝在那方寸之地中见不着的京城。
当然明玉知道,不只是京城,更是她逐渐开始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那般黑暗的未来日子。
眼下这会儿她躺回在床榻上,明明前面出城时候困顿的要命,这会儿却异常精神。
唯一有些愧疚的,是她还是没能去替为自己受伤的恩人伤药,而景山也只说是男女有别,分别前夕只问她倒了一手掌的金疮药裹在洁净的帕子里面就走了。
花窗半开,她望向外面逐渐亮起来的天色,脑袋里面想的全是方才的旭日初升,还有那个带她去看日出的人的背影。
虽说有时候他说话并不是很好听,但她不可否认,大多数时候他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辰时一刻,阮府的院落里面,下人切杂细碎的步子声也响起来了。琼枝宇的对门被人轻轻推开,明玉听见了声音那头有些微水击铜盆的声音,明白这是苜蓿进来了,拉过被褥闭上了眼。
苜蓿眼瞧着自家娘子还睡着,伸手将床架两侧的帷帐掀开绑了起来,又轻拍着她的脸颊,轻声道:“娘子,醒醒,您忘了今个儿要进宫去了吗?”
明玉一愣,迷茫张开眼:“进宫?我进宫去做什么?”
“阿郎月前说过的,各家都要择娘子们入宫去,让宫里贵人们给几位公主择伴读,这事儿逃不掉的。”
苜蓿朝着门外唤了一声,便有下人端着稍显华贵些的钗环进来,列成一排站在明玉的床前。“苜蓿知道娘子困觉醒不透,也不愿意当那什么公主伴读,但是娘子若是再晚上一会儿,入了贵主们的眼,可能就真要被留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来晚啦!抱歉宝贝们!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