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吹了一夜的北风,刘隆上午醒来发现下大雪了。
大雪足足有一尺多深,殿外传来窸窸窣窣清扫积雪的声音。江平弓肩缩背,双手拢在袖中,回到内室。
他先低头趴在摇篮上嘬嘬嘬地逗刘隆,刘隆发现江平的睫羽上竟然结了一层冰晶,脸颊冻得通红。
王娥端来一盏热水递给他取暖,江平接过来双手捧着:“王阿姆,你不知道外面多冷,据说哭灵的嫔妃都冻晕了两个。”
王娥心中叹息一声,按照祖制,无子的嫔妃要去给先帝守陵。先帝宫中唯有两子,且都生母早逝,这些嫔妃怕都要去皇陵过清苦的日子。
江平不等王娥回复,继续道:“皇太后知道了,就让体弱的妃嫔回去修养。”
王娥念了一声西王母保佑,真心实意道:“皇太后陛下仁慈。”
“可不是呢,前几天就派人过来说,只让陛下身边人代为哭灵。今天,我还发现大皇子和四位公主也都没去,是他们身边的人过去哭灵。”
江平停顿下来,颇为得意地哼了一声,继续道:“那些人会哭什么灵,张着嘴只会啊啊啊地哭,翻来覆去就是‘先帝圣明’‘先帝怎么就去了’之类的,笨嘴拙舌。”
王娥听了,笑道:“他们怎么能比得上你?”
说完,她走到窗边,挑起厚厚的窗帘,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德阳殿和殿前的朱雀阙巍然屹立,仿佛雪谷中挺拔的青松,威严肃穆地守卫着北宫。
“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江平小口喝着热水,随意地半趺坐,一只脚从榻上垂下来,问道:“你想你家女儿了?”
王娥闻言身子一顿,眼睛垂下,然后转头看向江平道:“我进了宫,要守宫中的规矩。”
宫中为皇子选奶娘,选的都是身体健康刚生产没多久的年轻妇人。也就是说,为了养家糊口,王娥将亲生孩子抛在家中,自己却来宫中喂养没有血缘关系的刘隆。
江平听了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将杯盏放到案上,顺了顺衣服站起来,道:“你以为你那良人和老虔婆靠得住?”
王娥眉头微微一皱,不满地看向江平道:“我家君姑慈惠,视我如亲女,还请江黄门嘴里积德。”
江平嘴一撇,不屑道:“男人连亲生儿子都能舍弃,更何况还是小丫头?行,你相信他们是你的事,我呀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王娥刚才听到江平无缘无故骂君姑是老虔婆,心中愤怒,但她素日性格温顺,只稍稍告诫了一下。
但江平的下一句话却在王娥心中激起了涟漪,若非家计艰难,良人没有营生,她怎么会离家抛子来宫中做奶娘?
王娥想起良人和君姑平时的言行,和寻常百姓一样,但……王娥又想起了外面的鹅毛大雪,君姑老迈,良人粗心,万一……
“江黄门,刚才是我失言了。我现在要怎么办?当初宫中人说了,每月给我家送钱谷,但也说了不让我归家。”王娥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
听到王娥道歉,江平的脸色这才舒缓一些。他道:“我最近认了干兄弟,他干着采买的行当。你拿些钱给他,让他买一头哺乳的母羊送到你家。这羊奶虽比不上人奶滋补,但比米粥好多了。”
王娥听了千恩万谢,赶忙取了几串五铢钱来。江平接过来,数了八百钱,掂着道:“一只羊大约五六百钱,剩下的是给那人的辛苦钱,你别舍不得。”
王娥自然知道宫中的规矩,稍微一动就要花钱,更何况是托人办事。她点头道:“我明白。”
江平瞥了眼王娥的钱箱子,嗤道:“你还有几分聪明,没把赏钱送回去,不然将来必要落个人财两空。好好留在手里,给你女儿攒嫁妆。”
江平不等王娥回答,揣着钱冒雪出去了。
刘隆将二人之间的言辞往来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伤悲来,不住地感叹东汉资源的贫瘠。
若刘隆这样小婴儿在现代,还可以冲婴幼儿配方奶粉喝。然而现在,他只能抢别人的母乳喝。
“陛下,你饿了吗?”王娥的脸上依然带着对女儿们的担忧。
刘隆“啊”了一声,大口喝起奶。
多想无益,唯有长大了才可能有解决的办法。
大约半个时辰后,江平从外面回来了,身上还带着雪花。
“幸好我去得早,也是赶巧了。我那兄弟说了,下午必将哺乳的母羊送过去。”江平道。
王娥千恩万谢,江平摆手道:“别说虚的,你好好照顾陛下比什么感谢的话都强。”
正说着,有宫人提着饭菜送来。江平指着稍大的食盒对王娥说道:“趁着饭菜热乎,你先去吃饭,我守着陛下。”
江平刚冒着风雪为王娥办事,王娥心中感恩,故推辞道:“江黄门你刚从外面回来,还是你先去吃饭驱寒。”
江平道:“你赶紧趁着热气把饭菜吃了,不然凉了就难以下咽。咱们都是自己人,别和我客气。”
王娥闻言,想了下,又道了一声谢,提着食盒到偏殿去吃饭。皇帝驾崩,宫中要为陛下守孝,但王娥的饭菜中却出现了肉食。
一道炖猪肘子,一道鲫鱼汤,还有一碟萝卜豆腐汤,再加上一碗小米饭。
王娥看到炖猪肘子反射性地皱起眉头,乳娘的饭菜几乎没有盐,而且油油腻腻的。王娥每次吃饭时,都是往嘴里硬塞,直到塞不下。
进宫入选乳娘之前,王娥知道每顿有鱼有肉,心中万分庆幸。但现在,她连多看一眼肘子和鲫鱼汤的想法都没有。
她匆匆把饭菜塞到肚子里,回到内室。江平站起来,从衣袖里取出一个橘子抛给王娥,道:“这是别人孝敬我的,酸酸甜甜,你压压味道。”
王娥双手接住,道:“谢谢了。”
“直接吃太凉,你架个火篦子放到上面烤。别烤焦,烤焦了苦。”江平一边提着食盒往外走,一边说道。
“嗯,我知道了。”王娥不知为何心中的愁绪去了泰半,连胃里的恶心也去了几分,坐在摇篮边上,守着刘隆烤橘子。
所以刘隆再次醒来时,满室飘着暖暖的橘香,心中舒缓起来,啊啊啊地和江平玩了半个时辰。
江平抱着刘隆在屋内走来走去。刘隆听到宫女说,大雪从昨夜下到现在,料想外面早已银装素裹,惟余莽莽了,心中不由得畅想着要去外面玩雪。
“啊。”刘隆一面叫,一面用手指着外面。
“哎哟喂,我的祖宗,外面还下着雪,冻得人发抖,你出去干什么,等开春天气暖和,我再抱你出去玩。”江平苦恼道。
“啊。”刘隆转过身对着江平,缩在袖筒里的胳膊举起来,双臂抱着江平的头,又“啊啊啊”了几声,意思要与江平定下约定。
江平见状,反而笑起来,脑袋在刘隆的双臂里颤动起来。
“知道啦,知道啦,我记住了。”江平看着刘隆板着的小脸,笑着连连保证道。
长秋宫。
一身素服的邓绥正在伏案处理公务,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是邓骘和邓悝两位兄长过来了,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容。
邓骘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剑眉星目,英伟挺拔,若非他时常板着脸,恐怕姿仪更要美上几分。
邓悝相比于邓骘则多了几分跳跃,两人站在一处,显得有些轻佻。
两兄弟和妹妹邓绥一样,拥有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
发际线保卫战不止在刘隆的上辈子遍地开花,在古代也依然存在,据说王莽就曾有这样的困惑。
“王莽秃,帻施屋。”王莽在帻上加了盖子,掩盖发量。可惜,还是没能掩盖住。不仅当时的人知道,就连一千多年后的刘隆也知道。
现在看来,邓骘兄弟将来不会像王莽一样有秃发的烦恼了。
窦氏是邓氏的前车之鉴,那王莽出身的王氏家族也是邓氏的前车之鉴。
王莽被一群“奉天法古”的儒生忽悠瘸了,自己也深信不疑,陷入狂热之中,事事必依古。他颁布的政策,非但没解决老问题,反而产生了新问题,真不知让人如何评价。
王莽改制失败,成为西汉灭亡的替罪羊。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东汉统治者从光武帝到邓绥,一脉相承地回归理性,注视实务。
兄妹寒暄之后,邓绥的目光落在邓悝身上,眉头微皱。相似的面容,相似的身材,邓骘坐得笔挺犹如小白杨,而邓悝歪歪扭扭仿佛就是野槐树。
邓悝被皇太后妹妹看得极不自在,不由得坐直身体,摸着鼻子,问:“陛下,我有什么问题吗?”
邓绥见他坐好,这才看顺眼许多,提醒道:“三兄是世家子,以后万不可做市井无赖样。”
邓悝闻言,辩解道:“大兄也这样说过,我已经改过了,只不过因为家人相聚,放松之下,带出了从前的习气。以后必定改。”
邓骘毫不客气地拆穿三弟:“我说过他许多次,口上应着,只好了几天,又重新犯了。”
“大兄……”邓悝又辩解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大兄总得给我时间来改。”
邓绥打断道:“改掉坏习惯,难道还要挑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