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国古人但凡要做什么大事,必要请出老祖宗,仿佛老祖一出,四海靖服。然而,但凡有个小学文凭的人都知道,做事情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王莽托古改制,师古而不适用,身死族灭。邓绥送归嫔妃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却是违背了祖制。
前汉时,汉成帝驾崩,班婕妤自请守帝陵。哀帝驾崩,得势的政敌将赵飞燕和哀帝傅皇后贬去守皇陵,两人不愿皆饮药自杀。
至东汉时,就出现诸园贵人一词,指的就是那些无子被送去守皇陵的嫔妃。
邓绥的灵光一闪,请出老祖汉文帝的遗诏,堵住了一些公卿百官的嘴。以老祖对抗祖制,堪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纵使反对的大臣也说不出什么强有力的理由。
先帝去后,邓绥都是遵照祖制或者按旧例处理事情。如今,打破祖制竟然让邓绥的心境豁然开朗。
是的,只要她坚持,她可以做成任何一件事。邓绥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此时的邓绥还未意识到,她这种心态叫做“乾纲独断”,独属于帝王的“乾纲独断”。
从参谋到决策,邓绥迈出重要的一步。先帝留下的影响逐渐退却,这个天下已经由邓绥掌控。
邓绥的心中蓦地涌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和……野心。她自幼学的儒家经典,进宫之后更是跟着班昭学习,儒家的克制仿佛镌刻她的骨头上。
然而,此时的她竟然有一种放纵的感觉,仿佛一直以来束缚她的东西,突然“啪“地一声碎了。
邓绥回过神,对着公卿大臣开始发号施令。第一件事就是下诏“罢祀官不在祀典者”。
前汉末年谶纬大行,到新莽时达到顶峰,光武复汉之后,下令禁绝谶纬,虽有成效,但鬼神之事,无稽之谈,在民间颇为流行,甚至在宫中和权贵之中也十分流行。当年阴皇后被废,就是因为巫蛊之祸。
邓绥素来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谈,也不好淫祀。鬼神难征,淫祀无福,这些东西罢了最好。
第二件事与其说是加恩母族,不如说巩固自己的权势。
邓绥擢邓骘为车骑将军,邓悝接任虎贲中郎将,邓弘和邓阊皆为侍中。早已病卒的父亲邓训也被加恩。
邓绥的父亲邓训是一代英豪,曾任护羌校尉,招纳安抚诸羌,颇得胡羌信服。邓绥当皇后之时,汉和帝加封过一次,追谥其为平寿敬侯。
这次的追封并非由邓绥提起,而是由太傅张禹、太尉徐防和司空陈宠提出,本来陈宠还想拉上儿子陈忠一起,但陈忠认为前朝没有这样的例子,不仅自己不愿意联名附奏,还不让老爹陈宠上奏。
面对张禹、徐防和陈宠的好意,邓绥拒绝了,仅仅是为父亲添了一些祭拜的礼仪。
“皇上记住陈忠这个人了吗?”未雨绸缪的江平也不管刘隆懂不懂,打听了朝事,回去找机会就悄悄将这件事说给刘隆。
“陈忠。”刘隆在心中重复了句,记下这个名字。陈忠,果然名如其人,不阿从权势,忠心江山社稷。
刘隆不知道的是,这人将来上了一封让他三观炸裂的奏表,让他恨不得把这人提出来痛打一顿。
陈宠寿命将至,一心为儿子的仕途铺路。不然三公上书,哪里轮到一个比三百石的司徒掾(音愿),结果惨遭逆子拒绝。
司空陈宠不久就去世了,被邓骘记住了的陈忠丁忧去职,以后若想要起复怕是难喽。
陈宠出生在世传律法的一个世家,曾祖父在西汉凭借律令成为尚书。他年少被征辟,掌管天下狱讼,一路坐到延尉,又成司空。
不出意料的话,他的儿子陈忠也会追寻父亲的仕途踪迹,当上延尉,掌管狱讼。
东汉时,知识从师传转为家传,像律法这种专业性的技能被控制在世家大族手中,刑狱类的官职几乎为他们而设。
除了陈氏外,还有一世传律法的家族在东汉末年仍保留着巨大影响,颍川郭氏。
颍川郭氏,世传律法,自东汉起,廷尉七人,侍御史、正、监、平者甚众。
司空陈宠去世后,接替陈宠的人是南阳太常卿尹勤,接替太常卿的是有“简朴宽恕”之称的魏霸。
刘隆听得眼睛都快要快冒星星了,这么多人名,他根本记不住,也不知道江平是怎么记住的。
反正,他听来听去,就总结了一句话,大概就是老爹当官,儿子极大概率也当官,祖祖孙孙占据要津,出身贫寒的大臣他几乎没在江平的口中听过。
哦,对了,自己不是要躺平啃老吗?想这么干什么?
刘隆赶忙用双手抱住脑袋,把这些忧愁晃没了,然后往后一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开始左右翻滚。
江平明明看着小皇帝眼神清明,似乎在认真在记他说的每一句话,结果才说完,人就躺在床上板脚玩。这个场景仿佛在告诉他,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
刘隆“忙中抽闲”地瞥了一眼江平茫然的神色,长叹,躺平的我遇到了上进的你,上天对你我都太“残忍”了呀。
与刘隆的自在闲适不同,邓绥与她参预朝政的智囊团商议后,颁布了一道诏令,奠定自己以后施政的基调,“道化在前,刑罚在后,将稽中和,广施庆惠”。①
邓绥同时大赦天下,并点名将外戚马氏、窦氏禁锢之人,全部免除处罚。
写好诏书,班昭笑道:“陛下仁德,想必马氏和窦氏亲眷一定会对陛下感恩戴德。”
邓绥摇头道:“朕非施恩图报之人,只是……”只是希望有一天邓氏也走到马氏和窦氏的地步,有人能引用今日的故事,稍缓邓氏窘迫的处境。
“马氏也就罢了,这窦氏昔年曾密谋造反,先帝念及旧情,只追究首恶,将其余之人禁锢。陛下更是宽宏大量,饶恕他们,想必天下人也会明白陛下的志向。”
郑众老成持重,历经三朝,是协助和帝诛窦氏的得力干将。他在和帝去后,与蔡伦一起受到邓绥的倚重,参豫朝政。
邓绥道:“这些年天灾频发,朕愿朝中公卿大臣能够齐心协力共度难关。”邓氏兄弟在一旁称是。
皇帝实在太小了,邓绥越掌握权利,就越感到紧迫。这种紧迫不是来自于还政的压力,而是来自于对政权稳固的担忧。
她现在与不满周岁的刘隆绑定一起,先帝的十多个皇子都是不满周岁而夭,刘隆能突破这个限制吗?
众人散去后,独坐的邓绥想到此处,心中难安,忙叫人把刘隆抱来,想要亲自看上一眼,才放心。
江平抱着小皇帝过来,进了殿门,赶忙低眉顺眼地将刘隆送到邓绥的怀中。
刘隆刚醒来,脸上带着茫然,但一看到母后,就立马精神起来,伸手去抓邓绥头上的步摇。
邓绥掂了掂刘隆的体重,笑着道:“皇帝比以前更重了些。”说着,转头对江平说道:“你要好生伺候陛下,日后陛下每顿饭吃了什么,有什么不舒服,都要过来禀告。”
“是。”江平赶忙应下。
邓绥陪刘隆玩了一会儿,又留刘隆吃饭,饭后才让江平抱回前殿。
夏日天气越来越热,刘隆穿上冰纨制成的衣服。冰纨,颜色素洁如雪,触手冰凉,是缝制夏衣的好料子。
刘隆穿着宽松的袍子,双手握住床榻上的栏杆,一用力,竟然借助栏杆的力量站起来了。
“陛下学会站立了!”王娥惊呼道。
江平赶忙伸手护在刘隆的两侧,生怕他一不小心率着。刘隆十分争气,牢牢地站住了,甚至扶着栏杆,还能走上几步。
“快去禀告皇太后陛下,陛下学会走路了!”江平吩咐小宫女道。
幼儿的腿脚还没有发育好。刘隆迈着肥嘟嘟的O型腿走几步,就感到累了。
本来,他是想坚持一下,但实在累了。于是,刘隆松开手一屁股坐到床榻上,想歇息一下等母后过来,再表演一番。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坐倒的瞬间竟然看到了快步走来的母后。
呜呜呜,他光辉伟岸的形象没了,母后在心中一定会嘲笑他。
然而,邓绥没有嘲笑他,反而大吃一惊,脸上露出笑容,来到榻前,鼓励道:“隆儿,能不能再站起来让母后看看?”
刘隆“啊”了一声,伸出抓住栏杆,然后慢腾腾地站起来,又扶着栏杆走了几步,引得邓绥连连称赞。
隐形人史官挥笔记下:“帝九月能行。”
“咿呀呀!”刘隆累了,又跌坐在榻上。天气闷热,刘隆吃得圆滚滚的,动一下就出一身汗。
王娥和江平在一旁为刘隆打扇,邓绥拿出帕子为他擦汗。
“前殿的冰够用吗?”邓绥问道。
江平面上带笑道:“回禀皇太后,前殿的冰够用,太医说小儿不能多用冰,我和王阿姆这些日子都是为陛下打扇纳凉。”
邓绥点头,吩咐道:“扇风固然好,但风不可大,也不可急。”江平和王娥忙连声称是。
刘隆看到母后的额头上也出了一层细汗,伸手要来王阿姆手中的团扇,双手捧着要为母后扇风。
邓绥看着粉粉嫩嫩的婴孩卖力地为自己打扇,一股清凉涌向全身,顿时觉得这闷热的天气也不算什么了。
在团扇又一次从刘隆手中掉落,邓绥笑着把团扇捡过来,一边为两人扇风,一边笑道:“陛下有仁孝之风。”
“嘿嘿。”刘隆听到母后的称赞,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如今朝政走上正轨,国家大事都推到邓绥的桌案之上,这使她分外忙碌。因此,邓绥只陪刘隆玩了一会儿,就回到后殿继续处理公务。
邓绥走后,江平看了眼窗外,只见太阳被云层遮,又闷又热,道:“看天是该下雨了。快点下吧,这天简直就是把人放到笼屉里蒸。”
“啊啊啊。”
“就是就是。”
江平白天刚说完,晚上就下起大雨,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刘隆是被一道霹雳吓醒的,殿内烛火摇摇欲灭,殿外狂风卷着树木,一团团黑魆魆的影子在黑夜中不断挣扎。
大雨如注,不断撞向门扉和屋檐,与风声夹杂在一起,令人心悸不已。
“别怕,别怕,别怕……”眼里噙着生理泪水的刘隆被江平抱在怀中细声安慰。前殿的宫女寺人们也都醒了,点灯的点灯,关窗的关窗。
风雨如晦,前殿犹如一盏灯笼,坚守在黑夜中。
刘隆抓住江平的衣襟,弱弱地抽泣,不怪他胆子小,实在是这具身体太小,外面的风雨太大。
他不是什么害怕打雷的女主,而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不怕打雷呢。
突然,风雨之中响起一阵拍门声,小寺人开门发现是太后跟前的小宫女。她浑身湿透,头发滴着水,用手抹了一把脸,急问道:“皇太后看到前殿灯亮了,派我来问陛下怎么样了。”
江平听到后,示意让王娥出去应对小宫女。自己则抱着刘隆在屋内来回走去,哄他入睡。
王娥送走小宫女,回来见刘隆不再哼哼唧唧,悄声问道:“睡了吗?”
江平低头一看,正好与刚睁开眼的刘隆对上,笑道:“没睡呢。”两人守着,直到刘隆睡下,江平才将人放到床榻上。
大雨连续下了三天,气温凉爽起来,但邓绥却忧心不已。这样十多年难见的大雨,怕是要引发洪涝。
天气放晴,道路恢复畅通,豫州、冀州、幽州等地方受水灾的消息陆续传来。三十七个郡国尤为严重,房屋倒塌,百姓溺亡失踪,损失惨重。
祸不单行。渔阳又传来急报,鲜卑寇边,渔阳太守张显并府中官员皆陷阵中,被鲜卑所杀。
刘隆许是气温变化,冷热交替,邪风入体,竟然发起热来。
作者有话要说:①--引用《后汉书·皇后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