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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别让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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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对他下手。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终究是至亲中唯一一个还留有躯壳的。不像她的父母,早成了枯骨,她还能看见他的脸,看见他的眼睛,对她来说他会动,他是活的。

“也许这蛊毒能解。”她颤着唇说,“他明明知道疼,你没有听见他的呐喊吗?”

可是苏画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他身上穿着二十六道铁链,哪个正常人能经受这种痛?就算他曾经武艺高强,这样的重创也不可能活下来!”

崖儿急得躁怒,锐声说:“我知道!可我不能杀他,总有办法替他解蛊的,我想试一试。”

杀伐决断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会变得优柔寡断。她在世上踽踽独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亲人,怎么忍心不做努力,就那样置他于死地?她没有享过一日天伦之乐,她也渴望有至亲疼爱,有人能亲热地叫她一声“孩子”。

她膝行到他面前,抬起两手,想去触摸他,可是僵蚕蛊遍布他全身,她不敢造次,只能隔空描摹他的轮廓,颤声哀求:“别让我刚见到亲人,转眼就又失去,求求你……”

但无论她说什么,他挣扎的力道半点都没有减弱。

石柱上的碎石簌簌落下来,眼看就要被他挣脱了,苏画抽出软剑直指他,“你下不去手,让我来。”

可是崖儿不让,她转过眼看她,“没有我的令,你敢!”

苏画闻言只得放下剑,失望道好,“那就让大家都死在他手上吧!行尸不知道累,可以永无止尽地战斗下去,让他杀光我们,然后屠城,如此成全你的孝道,你大概就满意了。”

她的话不留情面,但如醍醐灌顶,狠狠将她砸了个趔趄。这种后果自然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她陷入两难,望望他,又望望手里的剑,不知如何是好。

轰地一声巨响,冷金练被拽落,她眼疾手快扽住练首,但他的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把她甩飞出去。

现在应该怎么办?她脸色憋得发青,一边忍泪,一边倔强坚持,那模样让苏画想起她小的时候,六七岁的孩子和大她许多的人对战,即便被打断了骨头,她也绝不退让。

苏画手里握着剑,却举棋不定,不知当不当向岳南星刺过去。蛊毒横行已成事实,那重瞳中有蛊虫缓缓爬过,她终于看见崖儿脸上涌起无边的失望,这是常识,连眼球都不能幸免,那么这蛊便再也无法可解了。

另一端的龙骨鞭也开始松动,一旦被他挣脱,精疲力尽的众人只有引颈待戮的份。到了这个关头,她的决定关乎所有人的生死。她忽然冷静下来,留不住的人,强行留下,也许他会恨她。如果他真的有知觉,每天承受这样的痛苦,活着难道真比死了好吗?

他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大,又是砰地一声,石柱碎裂,连龙骨鞭都断成了几截。她知道来不及了,再不下狠心,就再也走不出这座楼了。

无数复杂的感情,最终交织出一声悲愤的低吼,在数十铁球齐向她砸来的前一刻,她驱动了神璧。

这神璧曾经也属于他,岳家几代精心保管它,虽然它本是一件杀人的利器,可他们从来不让它公之于众。现在是最后一程了,岳家男儿因它而生,因它而死,死在神璧上,也算为这惨痛的人生画上了完整的句点。

两轮阴阳鱼,以光一般的速度交错而过,劈开了距离她咫尺的铁球,也斩断了行尸的咽喉。崖儿泪眼猩红,看着祖父身首分离,看着那躯体如山岳般倒地。她尚未来得及自责忏悔,却见丢了脑袋的躯壳,像拔了塞子的容器一样,从断头的切口处喷涌出无数的虫卵,那声势,委实令人头皮发麻。

崖儿倒退两步,叮当四溅的淡蓝色虫卵落在她面前,隔着一层薄薄的膜,看得见里面蜷曲的虫体。几乎在同一时刻,亿万的幼虫破壳而出,以肉眼能见的速度长出了斑纹和两翅。僵蚕蛊遇见空气即成蜂蛊,只有觅到新的人体寄居,才能还原成爬虫的状态,在舒适的环境里安家产卵。

人体有伤口,便是最大的危险。它们会从破损处奋力挤进去。如果伤口不那么理想,口耳鼻也勉强将就,总之它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物。

众人对这种蛊的习性其实了解不多,但看见它们集结起来,地面空中越聚越多,都慌了手脚。

蛊虫开始发起进攻,数量庞大,毫无章法。防御欠佳的长渊弟子,成了它们首先吞噬的对象。波月楼的人勉强还能抵挡,但再快的剑术,也无法彻底阻断蜂蛊的入侵。绝望的预感慢慢爬上了脊梁,这次恐怕走不出这魔窟了。

偏偏祸不单行,猾在吃掉岳海潮的半截身子后,摇摇晃晃从笼中爬了出来。

铺天盖地的蛊虫,还有被蜂蛊穿透结合的猾,在冷翠烛的蓝光映照下愈见壮大。人间何尝有过这样的景象,伴随着长渊门徒凄厉的惨叫,一种恍如闯进异世的恐怖感,巨轮般碾压众人。

猾的嘶吼越发猖狂,它的身体表面也覆上了蜂蛊的外壳,深浅不一的花纹如虎斑,那双赤眼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波月楼的人聚集到一起,胡不言说完啦,“这回咱们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真有缘。”

五个人关系错综,魑魅和魍魉是一对,剩下的苏门主和老板都是他的心头好,有她们伴着共赴黄泉,胡不言悲伤之余,居然还觉得很安慰。

可惜他左拥右抱的梦想最终没能实现,在他们无路可退时,有人出手,一掌击起了地火。

满眼跳跃的金芒悬浮在半空中,和冷翠烛的光交相辉映,交织出一幅色彩浓烈的画卷。气流回旋,卷起了那人的广袖和长发,剑眉鹰眼尚有当年收伏万妖的气势。结印驱策地火,暴喝一声:“疾!”火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迸发出滔天的焰。轰地一声,燃尽天地间的污秽,将空中的蜂蛊烧了个一干二净。

孤军奋战的猾,被烧得灰头土脸。岳南星体内的蛊虫吸尽了他的内力,又全数转嫁给它,地火不能奈它何,它成了万蛊之王。它站在满地残骸间,暴露出满嘴獠牙,向敌人咆哮。

格斗场上弥漫起它散布的瘴气,紫府的弟子纷纷迎战,只听一阵剑击的声响,这猾刀枪不入,十几人围攻,居然不能伤它分毫。

一片带着紫檀气的衣袖捂住了崖儿的口鼻,将她拖到身后。猾的战斗力很惊人,波月楼的人也加入了这场混战,崖儿从他身后探出来,“我去帮忙。”可又被他拽了回来。

站在一旁的大司命,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弟子们道行不够,君上又不打算出手,现在闲着的只有他了,他还能稳坐钓鱼台,戳在他们眼窝子里讨人嫌么?

区区的一个人蛊,对大司命来说并不难对付。只是这蛊的形态发生了变化,长如藤条的触手乱舞,甩飞了一众弟子。最后一击,啪地一声击中了苏画的大腿,她捂住伤口跌坐下来,大骂这猾“下流”。

崖儿见苏画受伤,又在跃跃欲试,他蹙眉道:“她有大司命,不碍事的。倒是你……”仔细打量她,“刚才有没有受伤?”

她说没有,但想起祖父,垂首道:“我亲手杀了我爷爷。”

他和她一样,也没有体会过何谓亲情,但见她难过,心里便也跟着难过。抬了抬手,想替她擦泪,但碍于人多眼杂,还是忍住了。

“你不必自责,有时候眼见未必属实。这里蛊虫漫天,你祖父早就不是原来的他了。如果活着只剩痛苦,还不如助他解脱,他会感激你的。”

她抬起眼,婆娑的泪眼,满脸惨然。经历了一场恶战,消耗的不单是体力,更是心神。她到现在手脚还在打颤,弯下腰,两手撑在膝头缓了缓,也没有想去依靠他。他有些怅然,她的独立常让他有英雄无用之感。可惜无法当众抱她,只得偏过身问她:“怎么了?很累么?”

她粗喘了两口气,摇摇头,可她越是这样,越让他心疼。他也不说话,匆匆拉她到转角处,这里尚且有些遮挡,不怕人看见。趁着里面正乱战,把她压在墙上,狠狠吻她一下。然后抱紧她。

她犹豫着搂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这时还在忧心,“别让人看见。”

忍字头上一把刀,忍住相思,才是最难熬的。他沉默着,恨不能把她嵌进身体里,复仇的路不是那么好走,他帮不了她什么,想劝她放弃,又觉得这么做太自私了。满心的话只能融入一个拥抱,可悲的是还必须偷偷摸摸,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兵戈终于散了,猾的身体四分五裂。众人点火焚烧,一个浸泡过各种尸液,以吃人内脏为生的怪物,掀起的恶臭令人窒息。

大司命率众退出来,远远看见仙君半遮半掩在一片凸出的崖壁后。他怔了下,忙抬手示意众人止步。作为蓬山上掌管一切事物的人,照顾紫府君也有三千年了,一向和君上很有默契。人有三急,方便的时候大军杀到,难免会让高洁的仙君难堪。

指挥众弟子转过身去,自己当然也要身体力行。可是那个受了伤的苏画骑着狐狸,带着两位护法姗姗来迟,并不理会他的号令,反倒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仙君的方向。大司命出言阻止,她也充耳不闻,他气愤之余,狠狠骂了句“无耻”。

苏画白了他一眼,心说这大司命怕不是个傻子。她眼睁睁看着紫府君抽身而退,身前还藏着他们的楼主,原来是小情人正私会。这个场面要是被死板的大司命看见,不知作何感想?可惜她受了猾的一鞭,已经无力同他拌嘴了,只是狠狠抽着气道:“老仙君,我伤得不轻,恐怕也中蛊了,还请救命。”

紫府追缉的偷书贼已经抓到了,自然是押回龙息寺旁的小院。弟子们也有损伤,但毕竟都有些道行,治蛊可以自行处理。令人为难的是凡人,苏画的伤没人能医,最后只得大司命出马。他看着躺在床上,面色潮红的人,头一次产生了见死不救的想法。

她的眼神因蛊毒入侵变得迷离,人在床上蠕动,像一条被扔在火炉上的蛇。见他迟疑,虚弱地喃喃:“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愿救我?”

大司命握紧了拳,其实也不是不愿救,实在是因为她伤的地方太隐秘了。正进退两难,她撩起裙裾,露出一条大腿,把腿一撇,腿根的伤便暴露在他眼前。

“我也很尴尬。”她喘了两口气道,“可我要活命,顾不上害羞。吸毒是不是要用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负责的。”

大司命的脸愈发苍白了,“你在想什么?谁说要用嘴?”

不用么?她露出了失望的神情,“用手也行。”

屋子里发出暧昧的低吟,时而高亢,时而细若游丝,听壁角的人听出了满面红光。

魑魅看看魍魉,“没想到苏门主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

魍魉啧啧点头,“这大司命到底是神仙,看来手段很不一般。”

胡不言很生气,抓着一根枯枝在地上乱划,“神仙了不起啊?神仙不守清规,到底有没有人管?”说完更绝望了,连紫府君都带头破戒了,可不是没人管了么。

苏门主的呻吟持续了有半柱香,从屋里出来的大司命高一脚低一脚,走路有点打飘。

雨早停了,天上露出一轮圆月,月光下的人负手而立,听见脚步声,微微转过头瞥了一眼。

大司命忽然觉得心虚,但为什么心虚,连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快步走到紫府君面前,拱手道:“君上,苏门主的蛊毒已经解了,但她坚称自己还没痊愈,不肯离开。”

紫府君点了点头,“你不必解释,本君明白。”

又是这样!大司命感觉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反正解释也是多余,他稳了稳气息道:“人犯已经拿住了,君上可以逼她说出鱼鳞图的下落,属下等即刻去取,还来得及赶回去将图册归位。”

紫府君对插着袖子,面色凝重,“她口风太紧,本君软硬兼施,才套出她两句话,也不知是否属实。”

大司命心头一喜,“她说图册在哪里?”

紫府君缓缓摇头,“她说要本君亲自去取。”

这却有些不寻常了,大司命是个耿直的人,想了想道:“岳崖儿诡计多端,属下怕君上着了她的道。实在不行,唯有逼供了,反正波月楼的人现在都在咱们手上……”

紫府君说好啊,“你看拿谁开刀比较合适?苏画是她师父,她必定看重她,可以先打五十鞭,再剁手脚,只是大司命舍得么?”

大司命张口结舌,从一开始的委屈,到后来的气恼,直到现在的泰然处之,鬼知道他经过了怎样屈打成招式的心路历程。他垂头丧气,“那君上有什么好主意?”

紫府君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来,不沾阳春水的五指,骨节纤长,一截一截移动掐算,“还有……二十五天。”

大司命说是,“时间不多了。”

他微微一笑,“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啊。”

言下之意不到最后期限,他并不打算解决这件事。大司命低着头,本来一直难以启齿,今天也不知怎么忽然来了勇气,冲口道:“君上,你是不是喜欢岳崖儿?”

紫府君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在他求证的目光里沉默,良久才道:“所以你看,将来你受罚,我可以陪你一起。上司做到这份上,总算仁至义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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