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儿发怔,这话她说过么?仔细回忆一下,似乎确实说过。当初璃带车在云上风驰电掣,她初得鱼鳞图,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觉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况且他离成年还有两年时间,于是一时兴起脱口而出了,没想到他会当真。如果照着她以前的性情,以身报恩也不是不可以,但现在……
她倒不急,只是蹙眉问他,“你是认真的吗?”
他不说话,静静望着她。
崖儿心里有些难过。
“可是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她含笑说,“当然你要我报恩是应当的,那就找个地方吧。”她左右观望,向驻地边缘的树林指了指,“那里怎么样?”
救命之恩不敢忘,倘或他此来确实是想算账,那也无法,只好归还。只不过还完之后就再不欠他什么了,这段友情也彻底完了。
她这么慷慨,却并不让枞言觉得高兴。其实这话半真半假,他也想过,万一他运气够好,她和紫府君之间没有任何进展,就是当了真也没什么,他会负责到底的。以前未成年,不敢也不好意思同她谈私情。现在他长大了,有资格了,但看样子情况似乎并不乐观。
她没有要抵赖的意思,但他从她的舍得一身剐里,看出了着实的不情愿。他苦笑不迭,感情真是不讲先来后到,再长情的相伴,都不及舍生忘死来得惊心动魄。
她像是下了决心,来拉他的手,他却笑着推开了,“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我们鲸族也有漂亮姑娘,也很勇敢可爱。我不会看上你的……”他的笑容在月色下逐渐成灰,“看上你,你的生老病死都会成为对我的折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衰老、死去,所以我会找个同类,你放心。”
她已经一脸肃容了,但在听到他的话之后,重新又绽出了笑靥。显然是吓得不轻,压着胸口说:“我以为你真的有这想法,毕竟成年后想试一试也是人之常情。还好你是开玩笑,要是当真可怎么办呢,我一直拿你当弟弟,做不出那种事来。”说着搓了搓发红的脸,“嗳,听你刚才的话,看来这次回去遇见喜欢的姑娘了。她也是大池人吗?和你年岁相当吗?”
枞言含糊应着:“不过见过一两次而已,还谈不到那么长远……”
她招呼他去篝火边坐,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她身后,看着那背影,心里涌起了无边的惆怅。
其实哪里来的姑娘,他们这个种群日渐凋零,自从和他母亲走散后,他就一直孤身一人到处游荡。他是罗伽大池上唯一的一条龙王鲸,他已经孤单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里只有鱼虾藻荇和他作伴,而它们追随他并不是因为喜欢他,只是为了在他身下躲避天敌,吃他身上老化的皮肤罢了。
崖儿不了解那些,她还在庆幸挚友的失而复得,和他并肩坐在火堆旁,询问他寻母的进展。
枞言摇摇头,“找不到了,也许已经死了。否则这么多年,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崖儿见他落寞,在他手上轻拍了下,“只要没见到尸体,就还有希望”
他两臂搁在膝上,深深垂着头,散落的头发遮住了半张面孔。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来,像做梦似的,“她为保护我受了伤,身上的血把那片水域都染红了。我很后悔,当时只顾逃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一定觉得很失望。”
崖儿说不会,“她只希望你快跑,只要你能活下来就好。虽然我还没有做母亲,但我知道所有母亲的愿望,都是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长大。”
他抬起眼来,迟迟道是么,“将来月儿一定会是个好母亲吧。”
好母亲……可是那个能给她孩子的人还在极地受无边的苦。她惨然抬起眼,望向渺无边际的夜空,繁星下有血丝般忽隐忽现的异象,月亮不知何时也变成暗红色的了。她想起那只兀鹫,明王查看过,从外部看,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但这么大的鸟,本身就不正常。
“我们这里的情况,恐怕厉无咎都知道。”她忽然说,“图册到了他手上,如果他想开启鲛宫,必定会打神璧的主意。就算我不去找他,我料他也会寻上门来。我目下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夺回图册,向天帝领罪,换回仙君;一条是杀进八寒极地救出他,然后想办法对抗天帝。”她看了他一眼,“你说我走哪一条?”
这就是她所谓的路,无论哪条都不好走。枞言道:“即便天帝愿意让你换回紫府君,紫府君费那么大周章,结果发现还是回到原点,他会甘愿吗?接下来换成你在八寒极地受刑,他再来救你,不过处境对换,有什么意义?至于你说对抗天帝……”他调过视线凝视她,“你在云浮大陆称王称霸就算了,凡人和天帝拼命,未免不自量力,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话说得是没错,但大司命让君野送来的那封信字字滚烫,像岩浆一样灼伤她。她无法对仙君的处境视而不见,那是她掏出心肝去爱的人啊!
她简直有点自暴自弃,苦笑道:“我是贱命一条,天帝觉得我不该活,把命拿去就好了。紫府君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整件事里他是受害者,现在这受害者竟然还要继续受苦。”
“他替你,他心里觉得欢喜,因为他爱你。”枞言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如果换成我,我也愿意,这就是愚蠢的爱情。”
爱情确实蠢,古往今来毁了多少人!
大司命站在凤凰台上,看着君野盘旋降落。凤凰的翅膀上有伤,落了几根羽毛,还有隐约的血污侵染了细小的绒毛。他趋身查看,“途中遇袭了?”
君野点点头,扭过身,用喙整理羽翅。
世上有什么鸟敢去袭击凤凰?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让人难以理解。他伸出手,为君野治愈了伤口,问信有没有安全交到岳崖儿手里,君野很肯定地表示有。君上养这对凤凰,养了快一千年了,鸟类开窍得晚,虽还没有化成人形,但人和鸟之间的沟通,已经到了不需要语言的程度。
信送到就好,大司命松了口气,料想岳崖儿知道了确切的消息,接下来就该设法营救君上了。他信里没好写明希望她怎样做,因为教唆人劫狱也触犯天条。可说句实话,他恨不得把去八寒极地的路线都一并画给她。只是人去那种严寒的地方很危险,通常还没等踏上边缘,就已经被四溢的寒气冻死了。
不能坐以待毙,得想点办法。他沉吟了下,还有一桩事萦绕心头,他想问,又有些羞于启齿。转身向凤凰台边缘走,走了几步才如梦初醒似的哦了声,“我托你看望那个女人的事……你没有忘记吧!她现在怎么样?”
君野很尽职,他开始绘声绘色描述关于那个“漂亮女人”的一切。
“她已经有爱人了。”君野伸翅晃脖,“有个很漂亮的男人围着她打转,连我靠近她,她的男人都酸气冲天,看得出她很幸福。大司命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她?是不是也喜欢她?”
大司命的脸色有点发青,失魂落魄说没有,“是因为……我欠了她钱,回来之前忘了还……”解释不下去了,匆匆腾云而起,返回司命殿了。
原本想好了的,倘或她找到了合适的人,他应该觉得卸下了一桩心事,以后就不必再惦念自己说过的那些难听话了,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压,并不觉得苏画的心有所属,能减轻他心里的负罪感。他甚至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的无情让她绝望,以至于随意在波月楼里找了杀手,就此潦草度日了。
仅仅只是负罪感,他对自己说。这种负罪感也不能天长日久存在下去,反正她已经有人了。
他枯坐在司命殿里,隔着窗,能看见外面悬浮的群山,和徐徐落下的太阳。也不知坐了多久,他站起身上琉璃宫,打算去看看君上。
仔细擦拭天行镜,镜子里的世界是极昼,永远没有黑夜。分不清日夜,掌握不了时间,人会活得很迷茫吧!他搬来一张凳子在镜前坐定,受完了刑的仙君再一次坐了起来,这回不走了,盘腿而坐,双手结印,开始禅定。
天欲旸不旸,云层厚重,从云层边缘透出一点金色的芒,但这茫永远照不到地上,不能提供任何温暖。一般被断了仙骨的堕仙到这里,基本和寻常人无异,先是全身起疱,然后裂如青莲花,直至血肉变成黑红色,身体分裂再分裂。然而死不了,可怕的痛苦加剧几十倍,让每一块皮肉都感受到罢了。起先他很害怕仙君也会变成那样,但一个月过去了,他除了脸色苍白了点,倒也没有其他不妥。只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袍裾的轻颤,到底太冷了,他也会发抖啊。
大司命还像以前面对面同他说话一样,垂着眼道:“君上,我的心好像出问题了,有时候睡着睡着,一阵绞痛,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苏画她有人了,距离上次我给她治蛊毒,过去也就两个月而已,她……有人了。您之前一直诬陷我和她有染,我知道是为拉我下水,这次不用您拉,我自己也下去了。可是抽筋断骨的后果,我承担不起,不知有没有无痛脱仙籍的办法,我猜应该没有吧,果真上船容易下船难。”
极地里的人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大司命自顾自叹息:“可惜现在一切都迟了,我再也不去想那些了。偌大的琅嬛还需要人看守,既然您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我,我就得寸步不离守着它。”他垂头丧气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再提起她,自今日起,这个人于我来说不存在了。我没有君上这样的勇气,为了爱情不顾一切,所以我不配得到她。”
他站起身,坍着两肩,垂着广袖,走出了琉璃宫。天行镜里的人抬起头看向天顶,那双眼睛穿云破雾,于千万里外直视过来。眉心赤红的堕仙印迹,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衬着这白色苍茫的世界,竟有种妖异的韵致。
苏画手里的发簪断成了两截,荒郊野外不必考究,随手一扔,扔进草丛里,折了截枯枝把头发绾起来。
长途奔袭好几天,到达鹊山,再往南五百里进入毗蓝洲地界,就真正接近众帝之台了。
大战在即,反而应该放慢脚程。楼主下令暂歇两天休整,但藏珑府的威胁时刻都在,波月楼的人任何行动都不能单独进行,一为安全,二为互相监督。
虽说高楼上的锦衣玉食暂时不在了,但与天地同进退的感觉也很好。白天林间日光斑斓,清风透体。晚上林下溪旁,听泉水缠绵低洄,心里的清梦便漫溢上来。
盛夏时节,野外除了日头直射,只要有遮挡,就比楼阙广厦更凉爽。她坐在泉边,斜撑着身子,把脚浸泡进泉水里。泉水清透柔软,滔滔席卷过小腿,把白天的风尘都涤尽了。
忽然身后传来响动,贼头贼脑却毫无内力遮掩,她闭了闭眼,“胡不言,你再鬼鬼祟祟,小心我宰了你。”
胡不言发出一声讪笑,“我不是看你正洗脚吗,怕走近了又挨你骂。”
苏画没有搭理他,仰着头,让月华和星辉洒满脸颊。
“苏门主,我心情不太好。”胡不言欣赏了一番美人的婀娜,在她身旁坐下来。
千里一瞬门的门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不满足?苏画哼笑一声,“能让胡门主心情不好的事,肯定是好事。”
胡不言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嘛,我也没别的不快活,就是觉得那条龙王鲸来了,自己不受重视了。不过还好,我还有你,我的人生还有指望。”
不明白她和他的人生有什么关系,这狐狸每天都活得那么多情,所谓的心情不好,通常是出于“为赋新诗强说愁”。
她不拿他当回事,踢踏着溪水自得其乐,一双盈盈玉足,在夜色下皎白得像一对圭璧。
胡不言没能等来安慰,觉得波月楼里的女人大多心狠。就像岳崖儿,当初见了他就剁他尾巴,最后一腔热情全泼到紫府君身上去了。至于苏画,她是个复杂的女人,把柔媚、狠辣、纯情和性感都融合到了一起。她有年轻女人没有的独特味道,这种味道必要经过岁月的洗礼和穿孔过隙,千锤百炼下形成。最后可以写成一本书,画成一个长卷,因为实在是太深邃了。
胡不言的好色,是色而不淫,他看见那双玉足,脚腕上还系着细细的红绳,第一感觉不是被勾起情欲,是觉得她还保有少女的天真可爱。
他问:“苏门主,你近来有没有遇见不高兴的事?”
苏画沉默了下才道:“有,心月狐是我门下弟子,她变节我竟不查,是我的过错。楼主虽然没有责怪我,但我自觉处境尴尬,这些你不会懂。”
可他说懂,“你怕楼里人怀疑你,正因为你没有参与心月狐的叛变,你才会觉得尴尬。不用怕,所有人都不相信你,我相信你。老板她人虽坏,但她对身边亲信还不错……苏门主,我给你捏捏脚吧!”
苏画本以为他是只糊涂的狐狸,但听他这两句话,又觉得他不那么蠢了,“她真的信任我吗?”
胡不言说当然,“她明察秋毫……我帮你捏捏脚吧!”
苏画白了他一眼,“泡在水里很好,我不愿意抬起来。”
胡不言想了想说行,轰然一声跳进清溪,把她的脚捧在怀里,“路上奔波那么多天,你都是骑马,看着实在辛苦。我给你松松筋骨,以前我跟一个卖膏药的师傅学过,他的膏药不怎么样,但足底按摩手法一流。”一面说,一面曲起食指按压她脚底的穴位。
苏画又痛又痒,大笑起来:“哎哟……别……快住手,别按了……”
他却越发炫技,“马上就会很舒服了。”摇头晃脑,自觉世上女人不管多厉害,都会臣服于他惊人的按摩技巧。
也不知是他的永不言败让她刮目相看,还是火候确实到了,他愕然发现苏画香喷喷的脸颊贴着他的,一双玉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畔吐气如兰道:“胡不言,你不就是要这个么。老娘经历的男人多了,唯独没睡过狐狸。今晚上有兴致,给你个机会,就看你会不会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