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那就是紫府君?”王在上细细地揣摩他的长相,“神仙不都是胡子一大把的吗?怀里抱着拂尘,身上披个八卦……他长得细皮嫩肉的,看上去很好对付。”
厉无咎瞥了他一眼,“很好对付?你去试试,他动动手指头,你就魂飞魄散了。”
道行高的人,谁愿意自己的法相显得苍老?那些高龄得道的也就算了,紫府君少年得志,从他飞升的那天起,他的年华就定格在了最鼎盛的时期,永远不会枯败。
当神仙多好,苍茫云海中驰骋来去,现在又有了如花美眷,日子应当过得十分舒心吧!原以为他断了仙骨,不死也只剩半条命,谁知他居然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究竟是上界的刑罚退化了,还是他得天独厚占尽优势,因出身的缘故,自愈的能力比寻常的仙更强?
他轻轻叹了口气,回身吩咐王在上:“请他们进茶寮吧,其余人都不许跟着,退到十丈以外去。”
王在上拱手领命,快步出了小巷。
风里传来铁索相击发出的声响,崖儿转头看,是那个身负两柄战斧的火宗宗主。战斧以锁链相连,大咧咧地挂在脖子上,满脸胡渣上方,一双小眼粲然发亮。见了他们一拱手,粗声粗气道:“紫府君你好,我家主上在茶寮恭候大驾,请随我来。”言罢看了崖儿一眼,对这位波月楼主很是不屑。
不屑的原因很简单,是恨她杀了他的三位同门。他一点都不相信这个娇小的姑娘有那么大的本事,一定是金木水三宗的宗主过于大意了。换了他,必须一斧子把她砍成两截。他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好心情,反而喜欢嫩肉脆骨剐过斧口的声音。那种拨云见日般的触感,真是爽得没话说。可惜,盟主要和她做买卖,他暂时没有机会出手,否则倒真要领教领教波月楼主的那双剑灵,看看是不是真如传说中的一样厉害。
他这么想着,很快在脑子里构建出对战场景,他甚至能看见自己胜利后喜庆的大红脸。得意地乜她一眼,这一眼却叫他一愣,她也正定定看着他。这女人是狼养大的,所以定眼瞧人时,两眼幽幽发出绿光。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楼主看我干啥?”
她的笑容也很阴森,“火宗主,你是白狄人吧?”
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出处,自从追随盟主起,家乡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撇了撇嘴角,“波月楼的情报果真天下无敌。”
她的一只手举起来,五指蜷曲呈爪状,那纤细又有力的抓握,分明若春兰葳蕤,但在他看来却有红颜鬼爪的恐怖。王在上警惕地盯着她,“岳楼主这是什么意思?”
她冷冷道:“有的白狄人死后,能从魂魄里提取藏灵子,我的雌雄剑就是由一名白狄大将的藏灵子炼化的。看火宗主的身形和气魄,也很有这样的潜质,不说七夜鬼灯擎,六夜总炼得出来。”
这话一出,吓得王在上背上汗毛直竖。就像一个好食人肉的怪物,正和你谈论你身上哪块肉更有嚼劲。他听说过藏灵子的传闻,虽说死后能变成杀伤力极强的器灵,也算死得其所,但他无法想象一辈子困在一把剑里是什么感受。不见天日,可以这么说吧!所以他竟有些忌惮这女人,怕她什么时候忽然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他的魂魄吸走了。
紫府君听得扬眉,难怪他的女人有止小儿夜啼的功效。波月楼主实在太可怕了,以前王舍洲谁家孩子夜里闹,只要一说七杀来了,立刻就能让孩子乖乖闭嘴。现如今这套还能用在这五大三粗的大汉身上,看来她的功力又见长了。
不过他是温柔的仙君,充当好人的机会从来不会错过,便和煦道:“她这是夸宗主呢,看宗主年纪轻轻,能当上盟主的膀臂,一定身手了得。”
这点王在上很谦虚,“哪里哪里,花拳绣腿不值一提。”
仙君摇头,“宗主妄自菲薄了,毕竟是一城之主。”
他谦虚得再接再厉,“府君贵为上仙,我贱列刍狗。”
仙君被这粗人自谦的话逗笑了,只觉俗世中到处都有有趣的灵魂,即便是不同阵营的,也可以赏玩取乐。
负着手在花间柳下漫步而行,过去万年俯瞰人间,自有他的从容澹定。风风火火的王在上受不了大人物的散漫,他恨不得催一催,又怕像盟主说的那样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只好含蓄地提醒:“茶寮就在前面小巷,盟主恭候多时了。”
紫府君抬眼向那个小巷望去,巷口站着一个人,身形挺拔,白衣从风。如果不看脸,真有一种隔世看见了自己的错觉。
心往下沉了沉,倒不是因为惊讶于世上真有人和他这么像,只是觉得有什么要浮出水面了,像个打了几千年的哑谜,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他走过去,渐渐近了,巷口的人向他拱起了手,什么都没说,竟似熟人相见般自便。
一样的白衣,一样的气韵,甚至连眉心都一样长着红色的印记。崖儿怔怔看着,先前她的感觉并没有错,两个人走到一起后,更加能够应证她的揣测。要不是一人一仙,她真要以为他们是兄弟了。
边上的王在上也有点懵,那双小眼里一片迷茫,看看盟主再看看紫府君,奇得连嘴都忘了闭上。
谁都没有说话,诸如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之类的客套也半句不提。厉无咎往巷内比了比手,紫府君在后随行,进了茶寮,棚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都不在,灶膛里却燃着火。旁边竹筛里放着晾干的新茶,厉无咎像招呼熟客一样,启口说了句“坐”。自己牵着袖子抓了把茶叶,细心地抖散开,散进了苍黑的铁锅里。
静静坐着,静静看他炒茶。他弯着腰,发冠上的朱红缨带垂委向灶台,他扬手抛到身后,广袖和缨带齐飞,露出一截略显羸弱的手腕,热火朝天里随口说了一句:“看来我的地火龙衔帮上忙了,岳楼主是如约送神璧来了么?”
茶香随着他的抛炒逐渐扩散开,崖儿抿唇不语,他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无谓地笑了笑。
紫府君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桌面的小摆设上,茶盘当中放着一个精巧的,紫砂做成的小和尚。那小和尚光着腚,两手叉腰,胯间的小物件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
这是茶道中的乐趣吧!他提起茶壶,壶里有热水,从小和尚的头顶浇了下去,抽空道:“盟主知道四海鱼鳞图是我琅嬛的东西,放在你那里终有不妥,请尽快归还,免得大动干戈。”
炒茶的人恍若未闻,“岳楼主可是府君的人?”
被浇的小和尚浑身变红,憋了半天的劲儿,终于从那小物件里滋出了一股细流,紫府君看得发笑,唔了声道:“是。”
“那么岳楼主借龙衔珠,可是为了救府君出极地?”
这点也没错,龙衔珠有没有帮上忙都是后话,至少初衷确实是为了救他。
厉无咎淡淡的,两眼盯着茶色道:“她借珠时就说好,回来以牟尼神璧作为交换。既然救的是府君,府君就没有立场出头。”
这份强词夺理还是很令人佩服的,紫府君道:“一桩归一桩,做人不像炒茶,炒熟再碾碎,便以为什么都分辨不出了。我不知你提供龙衔珠的真正用意,究竟是想助她完成心愿,还是想送她进鬼门关。但有一点我能肯定,你绝对不希望我来云浮。”他笑了笑,“我很好奇,如果她被处以极刑,你如何再去图谋神璧。是不是有人答应了你什么,所以你才有恃无恐?”
是啊,全让他猜着了,只是没想到,这个计划竟因他擅离蓬山而宣告失败。不是常说人算不如天算么,结果连天也有算错的时候,太令人无奈了。所以现在一切都得靠自己,这么多年了,回看前世已经有了朦胧之感。一些东西正在逐渐变淡,一些事也变得没有把握,只能碰碰运气。
“我好心相借,到府君口中竟如此不堪,府君对我有这么深的成见么?”他口头敷衍着,茶炒得差不多了,示意王在上拿茶罐来装。自己捻了一撮丢进茶壶里,佯佯从炉子上提了滚水注入,看那碧绿的叶片翻滚挣扎,最后如钢针般根根笔直地竖立。他轻吁了口气,拿三只茶盏摆在桌上,复往盏里倒茶,屈起食指向前推了推,“上好的绿雪芽,二位别客气。”
他拿腔拿调,崖儿心下不耐烦,要不是鱼鳞图被他掌握着,她倒想同他算一算总账。
紫府君牵袖捏起小小的杯盏,轻呷了一口,“盟主应该庆幸,我现在还愿意好好和你对话。鱼鳞图是一定要归还琅嬛的,但愿盟主能在我耐心用尽之前把图册交出来。原本这图册在谁身边我并不介怀,可你不该杀狼王,我同他约好的,等他化形请他喝酒,结果都毁在你手里了。”
厉无咎冷嘲地一笑,“这种约定算得了什么,生死之约都能不算数,何况喝酒。”他品了口茶,觉得味道还不错,吩咐王在上把茶罐放进车驾里。顿了顿才道,“鱼鳞图现在不在我手里。”
崖儿直起身来,“盟主不必兜圈子,图册是你拿去的,我只问你要。”
厉无咎抬起眼,他有一双敏锐而干净的眼睛,望向她时自带三分笑意,“楼主不问问图册究竟在哪里么?”
崖儿讥嘲:“必定是在藏珑天府,等我杀上众帝之台,自然就见分晓了。”
他倒并不生气,笑道:“楼主要去众帝之台做客,我夹道欢迎。不过我这人喜欢物尽其用,再好的东西,放着干看等同废物。如果府君和楼主同意,咱们可以一同启程前往大池。只要找到孤山,图册立刻奉还,如此府君可以让鱼鳞图归档,楼主也履行了承诺,两全其美,二位意下如何?”
紫府君脸上浮起一种崖儿从未见过的阴狠之色,他眯眼看向厉无咎,眉心的印记艳如烈火,“非要如此么?执念太深,对人对魔都不好,盟主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厉无咎到底愣了一下,他对紫府君还是有所顾忌的。如果没有经历之前的种种,生州用以规范仙妖的准则他自己也必须遵守。可如今他早就脱离了仙的行列,一个连堕落都不怕的人,还能要求他老老实实守规矩吗?
他的视线落在他眉心的印记上,“仙君现在还能称为仙君么?仙是不得插手人间俗事的。”
紫府君一哂道:“鱼鳞图本就是琅嬛之物,何所谓插手俗事?盟主如果觉得仙君叫不顺口,叫魔君也可以,只要我愿意,这世间的妖魔都会听我号令。”
厉无咎脸上的笑意终于不见了,长叹道:“府君果真是个铁面无私的人啊……图册我另存他处了,请容我一天时间,明日午时,我亲自送入金缕城。”
崖儿暗暗松了口气,她自然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如果单是她自己和厉无咎拼杀倒也罢了,一旦仙君加入,情况变得复杂不说,也给了天帝寻衅的借口。只是这厉无咎的话可不可信,实在说不好。今天面谈难道只是来交涉一番,交涉不成就爽快归还图册么?
“盟主此话当真?”
厉无咎说当真,“楼主要是存疑,可以随我一同去取。”末了还加了一句,“如果楼主信得过厉某的话。”
信不过,当然也不能去。紫府君道好,“就依盟主所言,明日金缕城内交还鱼鳞图。我只等你到午时,倘或过时,那我们就众帝之台上相见。”
他起身,携崖儿走出了阴阳茶寮。将要迈出小巷前,崖儿回头看了眼,厉无咎还在茶棚前站着,这样的目送并不像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反而更像多年的老友依依惜别。
崖儿扭头问他:“你觉得他会如约把鱼鳞图送来么?”
紫府君道:“恐怕不会,所以要早做准备,终究会有一战。只是这人……”
“怎么?”
他似乎不太愿意提起,过了会儿才道:“可能是位故人。”说完便不再继续,负手走出了小巷。
故人……崖儿脚下微顿,虽然不知是什么样的故人,但可以看出来,他们颇有交情,且交情还很深。难怪刚才看他们的相处很反常,想来彼此都已经察觉了吧!这样细想竟有些可怕,这厉无咎愈发的深不见底,难道是带着前世记忆的么?
她想追问,刚要开口,见大司命带着紫府弟子出现在河畔长街上。仙君很意外,“你们怎么来了?”
大司命迟疑了下:“不是君上传令属下等同行的么……”
他大皱其眉,“本君什么时候……”
猛地惊醒,暗呼不好。一行人风驰电掣赶回金缕城,还没进金宗府邸,就见门前广场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
青砖被染红了,黄土也被浸湿了,这惨况如同末日降临。崖儿站在那里,看见无数倒下的人中,十步便有一个穿着波月楼的细甲。落日悬在头顶,她在黄昏的余晖里慌不择路。上前把人翻转过来……熟悉的脸,是她门下人。踉跄着跑过去再翻、再翻,一连翻了十来个都是。最后一个倒在大门下的台阶上,血污覆盖住脸,依稀能分辨眉眼,但她仍旧不死心,拿手抹了抹,是孔随风。
像一道焦雷劈在头顶,她瘫坐下来,狠狠抓了两把泥沙,猩红着眼说:“我错了,是我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