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挣扎我已经全身大汗,剩下微乎其微的力气进行着最后的抵抗。绝望在我心里大面积地蔓延开来,最后浸透全身,身体仿佛是秋风中的落叶瑟瑟发抖,牙齿不住地打颤,眼泪也哗地流了下来,我何以落到今天如此受辱的地步?
“你这样做,我会恨你,我会恨你的……”我带着颤音哽咽着说。
“要恨就恨吧!朕可以随意要自己感兴趣的女人!”
他并没有怜惜我,我万念俱灰,麻木地由他操作着,死死地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
天色微亮,权禹王站起身来整理龙袍,我躺在地上,披头散发,哭了一夜眼睛已经肿疼得厉害,可是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顺着眼角流下,毯子已经湮湿一片。
他携起我散落在旁边的亵衣将我身上欢爱过的污迹擦了擦,然后抱起我,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为我盖好被子。
他凝视着我,然后将我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耳际去,动作竟温柔了许多,与昨晚的粗暴完全不同。只是他这样对我,不知为何我流泪更加严重了。
他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明黄色的龙袍在我看来是那样的刺眼,那衣服上的舞龙也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折腾了一晚,他似乎也有些疲累,但他却感觉到满足。临走时他威严地对我说:“朕要你,你什么都不是,只是朕的女人。”
他走了,只留下一地凌乱的衣饰在提醒我昨晚发生的事情是多么不堪。
遭遇这样的奇耻大辱,我对生已经没有什么贪念,只是想到我的女儿将会孤零零地在这皇宫无人照顾,却是怎么也无法割舍离去,恐怕权禹王也是料定了这一点吧。
力量已完全透支,我的身体又昏又沉,哭着哭着自己便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待我醒来时室内点起了烛火,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我惊恐地发现坐在我身边的竟是权禹王,只是这次他换了一件宝蓝色团龙的常服,手正停在我的脸颊上,目光柔和地看着我。
“朕已经看你好一会儿了,你睡得真沉,有这么累吗?”他问。
我起了身缩在一边,尽量离他远远的,虽然表面尽力不显露出来但内心其实充满惧怕,原来褪去权势,身为女人之身的自己竟是如此软弱和渺小。
“你走,我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我讨厌你,我记得小时候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的笑容消失了,也许我冷漠的态度让他心生不悦,他伸手拉住我的小脚轻轻抚摸,反而邪气地说:“可是你应该知道朕是要来做什么,你的身子可真让男人销魂……怪不得父皇如此偏宠于你。本来政事繁忙,今天朕却一直心不在焉,脑中想的全是你昨晚的样子……”
他故意说这些露骨的话来羞辱我,我又是羞愤又是气恼,于是扯了床上的锦被围在身上挪到床边意欲逃走。然而这不过是徒劳,他轻而易举地拦住我将我拖回床上。
他扯下薄被,我已是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他面前。
我惊叫了一声,躲避着,却无处可藏。他搂紧我,在我耳边说:“贴着朕,贴着朕朕就看不到你的身体了。”
于是我贴着他的衣袍,不知道为何他就这样一点小把戏就把我乖乖制服。
他轻叹,“奴兮,你多么可爱。”
我的脸不由得红了,在这不适当的场合因为他的一句话。
他抬起我的下巴,从我的脖子一点点向下亲吻。与昨日的急切不同,今天他的吻慢条斯理,仿佛一切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并不是那么难过,甚至渐渐地我的身体感受到了抚摸的愉悦,可是我的心却一直是冰冷排斥的,我找准了机会准备再次逃离。
可是他很轻易地识破了,于是抓着我的双手反扣在背上,另一手揽住我的腰。
我对这样的姿势这样的挑逗耻辱不已,不知怎么就软弱下来求他:“求你别这样,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他掰过我的脸让我看着他,看见我满面通红的模样他神色迷乱,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变调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好看……以前没这样做过吗,嗯?”
我别过头去不敢看他,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话,就这样的几次刻意羞辱,我甚至不敢再想我是谁,他这才放过我。
他在后面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将两个人合为一体。我的羞辱感并未减轻。
他愉悦而粗重的喘息从后面传来,喃喃道:“奴兮奴兮,我们是不是早该这样……这样让你成为我的人。”
“不,求你,不要这样……好耻辱……”我哀求他,因为这已经大大超越了我心理所能承受的,真的不如死了算了。
他这才将我带回身下,一边自己恣意快活,一边拿大手抚着我的脸哄着:“这有什么呢……奴兮,感受朕,感受你的快乐。”
他说完轻柔地爱抚我,见我咬着嘴唇,便拿指拨开了我的唇齿,一声嘤咛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那一刻我知道我被彻底打败了,虽然心犹不甘,可是我的身体却率先背叛了。
“我,想见我的女儿……”那是还能支撑我活下去的一切。
“好,好,接纳朕,朕就给回你一切。”他呼吸不匀地回道。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只一直下意识抵制他放在他胸膛上的手在微微发抖,最后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似乎有些可怜我了,动作轻柔下来,俯下身去轻轻亲吻了我。
“其实,”他犹豫着说,“朕这么做是因为喜欢你。”
我流着泪凄楚地摇头,“我不相信,你若爱我怎么会强迫我……你只是恨我,我也恨你。”
他的眸色变深,示威性地低着头看着他对我一下下地用力占有,直到最后越来越狂乱。我如同破败的玩偶被他冲撞着,心虽然放弃了身体还在无意识的躲闪,最后逼至床沿我的头垂了下来,我的长发凌乱地缠绕着我的手臂。
映入眼帘的是桌上一株插在水晶瓶中纯白的玉兰花,在这午夜静静地开放。
那香气弥漫,满室芬芳。
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的女儿了。
当九珍被带过来时,先是呆了一下,然后扑到我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娘亲,况且又发生了那样重大的变故,这孩子该会多么的不安啊……想起我们母女现今的处境,我紧紧地抱着九珍潸然泪下。
母女俩静静抱在一块哭了会儿,我擦了擦眼泪,也将九珍小脸蛋上的泪水抹去,问她:“女儿,你这一个月过得好不好?”
九珍摇了摇头,“母后您病了,九珍怎么唤您您都不理……后来又莫名其妙地不让孩儿来看您了。除了奶娘,以前服侍我的侍女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新来的人待我很凶……母后,九珍这一个月一件新衣都没有做,送来的饭菜也不合我的胃口。母后,这到底是怎么了,福儿哥哥作为皇帝,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年幼的九珍还不知道这场政治剧变意味着什么,她只能从自己日常吃穿用度感受到与以往的不同。
我再次将九珍拉入怀里,亲吻着她的头发心疼地说:“有母后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九珍点了点头,抬头眨着天真的眼睛央求我:“母后,那些宫人女儿不喜欢,把以前伺候我的那些调回来行吗?”
我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要求并不难,只是对现今的我来说这话问得叫人心酸。傻九珍,你还以为母后还是以前的皇太后吗?
我又红了眼圈,但还是打起精神对九珍承诺道:“让母后想想办法。”
下午的时候我找来以前凤仪宫伺候过朱妘的宫人们,想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到什么,颛福与朱妘的死我一日不查明白,我一日也不会心安。
他们刚开始支支吾吾,直到我发了狠话,才有宫人透漏好似朱妘与颛明有暧昧之情,甚至有一位宫娥还不小心碰到过他们一起在一个小亭子里弹琴,不过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苟且之事,所以也不敢乱说,又怕发现什么被杀人灭口,便都不愿意趟这浑水。
我想起我以前像傻瓜一般,怎样苦口婆心地劝颛福对朱妘好一点。
我想起朱妘有了身孕后,我又怎么语重心长地教育颛福说让他多去照看朱妘母子,那时颛福沉默不语。
也许他早就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奸情,而我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教育他,颛福是怀着怎样悲痛的心情听我说那番话呢?
在了解真相的一瞬间,我感到无比的悲哀,对我自己。自以为对什么都了如指掌,自以为自己从大局着想很是伟大,而我让颛福那么不快乐,甚至导致了他最后的悲剧。
当晚权禹王来时见我坐在椅子上还没有入睡感到些微吃惊,他将我放在他的腿上,抬起我的下巴问:“看你眼圈红红的,怎么了?”
我别过头去,没有理睬他。
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伸手去解我的衣服。
我麻木地任他解着,心想他来这儿就是为了办那种事情吧。
褪去衣服后他将我放在床上,自己也脱了龙靴与衣袍,放下床边的层层帷帐上了床。然而他这次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径直压过来,只是躺在我身侧抱着我,将我圈在他的手臂之中。
他的大手摩挲着我纤细的肩膀,不无疲惫地说:“睡吧,今天朕简直累坏了。”
那不是你自作自受么,本来我想这么尖酸地对他说,但是最后没有说出口。我抬头去打量他,他闭目养神,但眉宇紧蹙,仿佛在凝结着一层抹不开的繁重,看来他真是累了。
他身上奇楠香的味道一如既往。虽然过了这么多天,但我还从未好好地看过他。
他脸上的轮廓依旧分明,如剑一般粗重浓密的眉透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霸气,他的鼻子坚挺象征着他旺盛的精力,只是他的眼睛似乎增加了些岁月的痕迹。
这时他突然睁开眼看我,眼睛炯炯有神,仿佛透露出一种深情。我躲闪不及,竟是四目相对。
他凑近我,轻轻地亲吻了我的额头。
“朕会待你好的。”他说。
我没有回答,只闭上眼睛微微蜷起了身子。
颛福最后上庙号为胤孝宗,那是我与权禹王说的,我想“孝”字是对颛福皇帝生涯的最好诠释吧。
只是,为什么,再一次的想到那个孩子时,那些我以为已经,成为最深痛的回忆,又一丝一丝的,抽丝剥茧,慢慢的浮现……
那一年,我是成了最年轻的皇太后,在颛福还无法独掌大权之前,开始垂帘听政。
“擢南宫宇尚书左丞(正四品)、擢南宫简尚书仆射(从二品)、擢南宫明中书舍人(正五品)、擢邵荃将作少匠(从四品)、擢邵威秘书丞(从五品)、擢于道远军器监(正四品)……擢淡承嗣上府果毅都尉(从五品)……”
我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下面吏部尚书奏请今年的人事调动,当听到淡承嗣的名字时,手不由得一僵,继而又若无其事地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全部掸到水晶缸里,就看见两条火红的茑尾鱼过来争食吃,那条肥嘟嘟的金鱼气势汹汹,稍瘦的那条鱼儿只有被挤到一边,怯弱落寞地离开。
我冷哼了一声,然后扭过头去看跪在下面的吏部尚书,头上的玉珠坠饰便微微地摇晃起来。
我眯起眼睛,语气淡淡地说:“哦?淡承嗣,他今年有何政绩?”
吏部尚书许是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结结巴巴地回道:“淡承嗣,淡承嗣他任中府果毅都尉(正六品)时尽忠职守,体,体恤下士,故擢为上府……”
我听了反而笑了,说道:“什么尽忠职守,什么体恤下士,都是空话罢了。之所以升了他的官,可是因为……他姓淡?”末了我又加重语气,重复说:“可是因为他与哀家一样姓淡?”
吏部尚书一下子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
“依哀家看,”我继续说,“哀家反而觉得淡承嗣为人轻狂,且毫无政绩,应该迁为昭武校尉。”
吏部尚书浑身一震,抬头吃惊地看着我,想从我眼中探究出什么,想揣测出我把同姓的弟弟由正六品一下降到六品散官到底是何用意。然而他看不出,看不透,我的眼神淡淡的,波澜不惊,仿佛在说一个最不相关的人。
他只有再次低下头去,沉声回答道:“下臣知道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吩咐了他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吏部尚书躬着身,正对着我,低着头一步步地退着,在他到门口就要转身离开时,正碰上了要进门的颛福。
吏部尚书一惊,紧忙请了安,道了声“皇上吉祥”。
颛福随意地摆了摆手叫他退下,自己就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颛福今年十七岁,面目清秀,举止翩翩,今天外出打猎穿了一件玄色十二章龙袍,腰间悬着金色的游龙香囊和黄褐色龙佩,愈加显得身姿挺拔修长,已然很有男子气概了。
他进来以后急急地叫了声“母后”,便快步走到我面前。
我拉起他在身旁坐下,拿出袖中的手帕为他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眉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疼爱,原来不是自己亲生的也可以这般在乎和心疼。
我吩咐楚姿去为颛福端茶,然后转过头关心地问:“皇帝,今日打猎怎么样?”
颛福接过楚姿端上的茶一口气喝了下去,舒服地赞叹一声,听到我发问后反而有些黯然,小声说:“儿臣今天只打到一只羚羊、一只梅花鹿和两只野兔……”
我有些不解,“哎呀,皇帝好箭法,怎么还不开心呢?”
颛福有些难为情地回道:“可是儿臣,没有明哲打得多……”
我听了不禁暗暗发笑,明哲是颛福小时候的伴读,这孩子性格直率了些,凡事也不像别人那样暗里让着皇上,不过,有这样的人在皇上身边也不能说不是好事。
我缓缓起了身,颛福连忙懂事地上前搀着,我开口说:“福儿,这皇上啊,也不一定凡事都能做到最好。而且很有可能,未必每件事都能做得好。”
“如若这样,还怎么治理天下,让人信服呢?”
“作为皇上只要能掌控好两个字就够了——那就是奴御。”
看着颛福迷惑的眼神,我解释说:“奴御大臣,奴御天下。让他们觉得你是他们的主人,是高高在上,他们该忠心服侍的人。不会做诗没关系,自然会有才华横溢的墨客为你写出优美的文字;不会猎狩也没关系,自然会有最勇敢的猎人为你献上鲜美的野味。你只要掌控了他们的心,则人者尽其职,你不必事必躬亲,自然有人愿意为你效劳……”
颛福沉思着点了点头,末了又问:“但是母后,如何去奴御人心呢?”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以品德,用手段,恩威并施,但这也不是一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人心难测,这世上最深的恐怕就是人心,皇帝你以后慢慢地就可以品出其中的意味了。”
善善已经四十多岁了。
我看着早早长出白发的她,心中不由得一阵哀凉。不适合钩心斗角的她生活在这宫中,这么多年为我担惊受怕,尽管现在她已是这宫中最高等级的女官,与我一同享受着这宫里无与伦比的权势与奢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中总是布满着抹不开的哀伤与忧郁。
我拉住她那已经算不上细嫩的手,换上欢快的语气问她:“善,你就要过生日了,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善善怜爱地看着我,就那样慈祥地笑了笑,说:“小小姐,老奴一个下人过什么生日……您可别折煞老奴了。”
我有些气恼地回道:“谁说你是下人?谁敢认为你是下人,谁得罪了你就是得罪了我……”
善善笑的时候脸上隐隐浮出一些皱纹。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庞,轻柔地责备道:“瞧您,还像个孩子……”
我俯下身去慢慢地抱住她,就像小时候那样伏在善善怀中,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儿便像是泊到了安静的港湾,是那样的平和。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心中默默地说,善,你就像是我的母亲。
“小小姐,您怎么了?”上面是善善担忧的声音。
我在她的怀中摇了摇头,然后撑起身看向她调皮地说:“但是善,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一份礼物,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说完我拍了拍掌,对外面说:“带他们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菟丝掀开门帘,引着十几个人走了进来。
那群人低着头进门,被菟丝带到我和善善跟前跪了下来,口中不太齐整地说着“皇太后万福金安”的话,便叩在地上不敢抬头,可见很是拘束紧张。
他们虽经过精心装饰,穿着干净利落,但仍掩饰不住一股朴素的乡野气息,一看便知不是宫中之人。善善疑惑地看向我,向我无声地询问着。
我对那些人吩咐说:“你们都抬起头来。”然后看向善善,指着他们说:“善,你看看他们是谁?”
善善顺着我的指向看去,眼中流露出疑惑、不解,但过一会儿她“啊”的低低叫出声来,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那种惊讶与喜悦交杂的感情无可言表。
那个跪在前面的人有着一张乡野农夫瘦削黝黑的脸,率先叫了一声“大姐!”接着后面便响起一片“姐姐”“姑妈”“大姨”之声。
善善转头看我,眼睛有些湿润。我想接下来的时间该留给他们一家人团聚了,便起身对善善说:“善,你们好好说说话,留下他们用了晚膳再出宫吧。”
善善听了连忙起身,跪下感激涕零地谢恩。
我紧忙拉起善善老迈的身体,对她摇了摇头。善,不需要总是对我这么客气啊。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服侍我,该是我回报你的时候了。
晚上我去看望善善,她早已准备好热腾腾的牛乳给我。我喝完后浑身感觉舒畅许多,然后偏着头问她:“善,你今天高兴吗?你们都聊了什么?”
善善有一瞬间的恍惚,低头喃喃道:“说什么对我思念备至,都是谎话……”
我能感觉到她话中的苦涩,但是善善与我不同,她是个注重亲情的人,无论家人怎样负了她,但是我知道她依然很想念他们,见到他们也是打心底里高兴的。
我抿了抿嘴说:“我想他们说的是实话吧,毕竟他们是和你血脉相通的亲人。今天跪在最前面的是你的大弟弟吧?听说他是在通义县种地?那以后就让他在通义县府当差吧。还有你的二弟,不妨也在衙门谋个差事。你的三弟以前是屠夫,那可不是什么体面的活儿,让我想想有什么适合他的……当然,以后他们若是做得好,我还可以继续提拔他们……”
善善有些惶恐,摇着头回道:“小小姐,他们都是乡野村夫,一辈子在农田里,连大字也不识一个,当什么官,您别抬举他们了。”
“善,赏个官我还能赏得起。”
善善突然间沉默,抬头看着我仿佛有千言万语憋在胸中,良久她张了张嘴终于说了话:“小小姐,既然这样,请把您的那份仁爱和恩赐也赏给淡承嗣好吗?他毕竟是淡家唯一的男脉,他毕竟是将军大人唯一的儿子,他毕竟是……”
“够了,别说了!”我没想到善善好端端地会提到淡承嗣,脸色变得极难看,嚯的一下子起了身,粗暴地打断了她。
善善怔住了,但最终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他毕竟是您的弟弟……”
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袖袍下的手紧攥着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善,为什么?那个男人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母亲!为什么还在乎那个男人的事,还回护着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与你何干?!他又不是你的儿子!”
善善僵了一下,然后颤颤巍巍地过来拉我的手,恳求道:“小小姐,您别这样,他身上毕竟流着一半和您相同的血液……”
我低头看着我的手腕,激动地说:“我恨这血液!那一半血液不是荣耀,带给我的只有凶残与仇恨。我恨姊,恨淡承嗣,恨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我要报复,报复淡氏所有与他有亲缘的人!”
善善颤抖着,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小小姐,您为什么想不开啊,过去了就过去了……上一辈人的恩怨,淡承嗣是无辜的。难道您就忍心,忍心看到将军最后的血脉这样断送在您手里……”
我这次没有扶起善善,而是低头看着她清楚地说:“我就是要淡氏断送在我手里。我要欣赏淡氏怎样被我玩弄于股掌,渐渐地败落,我要让淡氏后人降为大胤最卑微的贫民,然后我会笑,带着报复的快意大声地笑……他的错要让他的子孙后代承担,若是要恨,就该恨他以前为什么那样对我。好了,善,本来高高兴兴的,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事。”
说完我冷漠地转身离开,后面是善善低低的哭泣声,我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头劝慰她。当我回到勤政殿时,桌案上放着的正是吏部尚书修改好的人事调动的奏折。我缓缓地打开折子,不知为什么第一眼看到的正是淡承嗣的名字。我看了很久,终于伸出手拿起玉玺,重重地印了下去。
我看着眼前堆得小山般高的奏折,恍惚间竟想起先帝,我的丈夫。记得每次来这勤政殿,他就会从这样高的奏折之间抬起头来,冲我温和地笑。他的眉毛微微地舒展开来,却一时抹不开刚刚批阅国家大事的凝重。我想起他的疲惫,无论我对他是怎样的感情,但是我不能否认,他是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而今我处在这样的位置,便知道了后宫女人间的斤斤计较、明争暗斗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对于皇帝,女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既能纵览天下大事,那些女人之间的小把戏又怎么可能不心知肚明?只是他懒得追究,又或者不屑于过问罢了。
有时我会想,也许先帝早就察觉到了我的小心思?察觉到我的野心和所有的装腔作势。也许我在他的面前就像个演技拙劣的小丑,而他带着所有的宽容陪我演完了这场戏,给了我最好的结局。我常常会为这个想法不寒而栗。
虽然从来没有人教导我去如何治理这样偌大的一个国家,但是我正尽力将它维持在固有的轨道上并促使其发展,尽管国事要比后宫琐事复杂得多严重得多,干旱、洪涝、灌溉、土木、户籍、税收、反叛以及贿赂、贪赃枉法、各种各样地方解决不了抑或是逃避责任推脱给上级的案件……总而言之,天灾人祸,层出不穷。
但是对于我,无非是将一种称之为“洞察”或“算计”的东西由后宫搬于朝堂之上罢了。我懂得不多,于是我求贤若渴,唯才是用。我用我的洞察力将各种各样贤良的人聚集在我的周围,他们在朝堂之上议论纷纷,意见不一,我在心中权衡利弊,最终决策。我算计那些居心叵测的大臣,让他们为我所用。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各为自己的利益奔波,而我要在他们之间找到平衡,互相牵制,保障皇权至高无上,不可摇撼。
也许听起来这些并不是难事,大胤也仿佛一派稳定安宁的景象,但是我知道我的神经每时每刻都在紧绷着,我深深地盯着别人的眼睛,力图看到每个人的心里去。我虽然才二十五岁,正值女人的大好年华,然而我这样的身份无论穿什么衣服,总是要添上庄重的色彩。我的外袍后面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笼罩着我的整个背部,虽然不及天龙舞爪之狰狞,但是它的眼睛时时透露出一种高傲和神圣,无非是掩盖我女人娇柔的身体而显得高贵威仪,不可侵犯。
我执笔批阅着一份又一份的奏折,写“可”或者“不可”,间或写下自己的意见,字数不多,却总是要深思熟虑一番。我皱眉思索着,神色凝重,突然之间感觉我这样像个男人。
我一惊,匆匆搁了笔,一下子站了起来。
旁边服侍的楚姿正要给我端茶,被我撞了一下,一声惊呼,还来不及问,我却早已跑出去奔向尔玉宫了。
我跑进宫殿,已经有些气喘吁吁,正在收拾的如意等人见我突然回来都是一怔,我却向她们挥手吩咐说:“你们都下去吧。”
她们面面相觑,但也不多问,都停了手上的活儿低着头纷纷退下了。
我连忙跑到一个红檀木柜子面前,打开,胡乱地翻找着什么。良久,我终于从最底层扯出一件鹅黄色底红色石榴花的纱袍来。我眯起眼睛看那欢快明亮的颜色,心想真是好久没穿过了啊。
我走到一人高的铜镜面前,慢慢褪下暗紫色的袍子,于是露出了脖下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和光滑娇嫩的臂膀。我拿着那件衣服有些紧张,呼吸不匀,束胸下的胸脯上下起伏着。我缓缓披上纱袍,镜中的人儿霎时鲜活起来,身姿款款,腰肢纤细,明丽得仿若二八少女。我怔了怔,伸手去确认,镜中的人也同时伸出手来,指尖相碰,我不免稚气地笑了。
我从旁边的水瓶中掐了一朵绽放的杜鹃花,插于发髻之上,色彩鲜红艳丽,我侧过身去从各个角度欣赏自己镜中的倩影,一瞬间我仿佛又变回一个花枝招展、无忧无虑的女人了。
我正自顾自欣赏着,突然听到身后有声音,我转过头去,发现颛福穿着一袭宝蓝色龙袍正在门口站着。
他呆呆的,好久才反应过来脱口说道:“母后,您穿这身衣服可真好看。”
我脸上有些红,便沉下脸去掩饰自己的窘迫,“皇帝可不能这样取笑自己的长辈。”
颛福走过来,半是认真半是撒娇地说:“母后,儿臣说得可是真话。”
我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便尽量装出自然的样子摘下头上的杜鹃花,脱下石榴纱衣,拾起地上的凤袍穿上,顿时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我身上,让我又变回了那位高权重的皇太后。
我缓缓地坐下,温和地问颛福,“皇帝找哀家有什么事吗?”
颛福笑了笑,说:“儿臣刚刚突发灵感,新谱了一首曲子,想请母后听听。”
颛福这孩子颇喜爱乐曲,并有些天赋,这不能不说是好事,只是不希望他过于沉迷才好。
我心里这样担忧着,却并未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颛福命宫人取来了古琴,调好了弦,便低头弹奏起来。
只见他的双手修长白净,气度休闲自若,美妙的音符便缓缓地流溢出来。
一曲终了,他抬起头有些迫不及待地问我:“母后您觉得怎样呢?”
我微微笑了笑,拍手称赞道:“曲调如行云流水,听了叫人心情舒畅。”然后我想了想,建议说:“只是不妨在高潮时再拨高两个音,琴声铮铮,说不定别有趣味。”
颛福来了兴趣,把琴推给我,自己从怀中掏出翡翠玉笛说:“希望母后指教一二。”
我们一同奏曲,不时停下来讨论,修改。
正在此时,有宫人进来禀告说南宫明有事要奏。
南宫明是我母亲的嫡亲弟弟,算起来就该是我的舅舅。今年我将他提拔为内给事,难道他此次是特意来道谢的么?我心里这样寻思着,叫如意把琴收了下去,扯平袖袍,正襟危坐。颛福也将玉笛收入怀中,坐于我身旁。
南宫明进入室内,对着我和颛福跪拜叩头,“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历朝本来只对皇上山呼万岁,但后来颛福说:“朕如果福祚万岁,朕的母后至少该与朕同享万年。”所以之后再请安时皇太后便也冠以万岁之称,以示同享尊荣。
“起来吧。不知内给事前来所为何事啊?”因为是自家亲戚,所以我对他说话时语气要亲切些。
南宫明站起来,一脸喜气激动地说:“皇太后,皇上,下臣家偏院的一棵枯树根上今日竟长出了几只紫芝。这是喜兆啊!象征着新帝继位,天命所归,国运昌盛啊!”
“真的?!”我一听来了兴趣,连忙放下手中的茶,问道。
南宫明点了点头,回道:“下臣不敢欺骗皇太后和皇上,一切所言属实,皇太后派人去臣府一看便知。”
我微微点头,心中泛上对此瑞祥之兆的喜悦,因为这能增加皇上乃天命所归的威望。
“这等奇事哀家定要亲自前去看一看。”我转头吩咐莵丝说:“你下去让钦天监查一查近日哪天适宜出行。”
过了一会儿莵丝回来了,低眉回道:“回皇太后的话,钦天监说两日之后正适宜出行。”
“那么就两天以后好了。正好哀家许久没有出过宫了,也可以当做去你府上体察一下臣子的生活,只是不要铺张浪费,一切从简就好。”我站起来走到南宫明面前吩咐道。
南宫明连连点头应是,待我说完后他却又抬头看皇上,恭谨而小心地问道:“不知皇上是否也会驾幸臣府?”
颛福不知在沉思着什么,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笛,听见南宫明发问,啊的一声有些茫然。
我看南宫明的意思是盼望着颛福也去,于是转头对颛福说:“皇帝也总是憋在宫中,不妨陪哀家出宫看看如何?”
颛福也没有深思,听话地点了点头答应了。
南宫明的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虽然吩咐过了不要铺张,然而我亲临南宫府的这一天,依然可以看出府内外精心装饰过,张灯结彩,一派富丽堂皇。
朱红色的砖瓦,尖翘的楼角,整齐的屋宇,蜿蜒的彩绘回廊,碧绿沉静的人工小湖,风荷烟柳,虽比不上皇宫的雄伟庄严,然而五脏俱全,也不失豪华。
我边看边回头对南宫明打趣道:“内给事的府第比起皇宫也毫不逊色嘛……”
南宫明在后面小心跟着,听出了我话的意思,不好意思地一笑,低声回答:“皇太后过奖了。况且以前南宫氏也不曾有这样的荣耀,现在全赖着皇太后您的洪福……”
我听了笑笑,也没再多说,转过头去看湖面上漂游的白鹅。
一行人被南宫明带领着进了一个小偏院,偏院有些阴暗,小小的庭院中长着一棵粗壮的老树,枯黑的枝丫伸展着,只是树上孤零零的,不见半点叶片。
南宫明解释道:“这棵树以前开得好好的,前年不知怎么就不开花结果了,然后整棵树也枯死了。本来打算今年砍掉的,结果突然发现树根下竟长了这几株紫芝,这正是天降祥瑞,佑我大胤啊……”
众人低头看去,果见几只蘑菇似的小东西,长的有七八寸,短的有四五寸,茎叶紫色,便是古人常说的瑞草了。
四下不免咄咄称奇,交口称叹一番。
我的心情很好,当场令史官将此吉瑞之兆载入史册,并命颇有才气的翰林学士顾曾作赋一首明日呈现,另外随行大臣皆有赏赐,真是皆大欢喜。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南宫府高挂起了灯笼,举行盛大的晚宴。
我与颛福居上首位,下面在座除了高官近臣便是南宫氏的族人。
在我持政后,我对舅家南宫氏、大姨家邵氏、二姨家于氏格外用心提拔,在朝廷重要的位置都有所安排,族内最高官级可至二品,显赫一时。我之所以这样做固然有亲情的成分在,但南宫掌权也可以对我形成依托之势,这是我不能不考虑的一点。我让颛福来此也是希望他能多亲近南宫氏,与南宫氏形成良好的关系。
我转过头,指着气氛活跃而又井然有序的场面对颛福聊天说:“今天这南宫明安排得还真不错……”
颛福点点头赞同说:“母后说得是。”
话正说着,就见舞姬们跳完一曲退下,款款走上来一名紫衣妙龄女子,十五六岁的样子,她向我和皇上拜了拜,然后端坐于琴前。
只见她伸出一双白净细长的手,铮的一声便低眉弹奏起来。
朝臣们都纷纷停止了说话,只是看向她,大厅一时的寂静,只有琴声在四周回荡。
她的琴技娴熟,快而不乱,弹奏的曲子明快而不轻浮,很容易打动人。
我半眯着眼睛听着,不知不觉一曲终了,方才意犹未尽似的睁开眼,问下面的南宫明:“哦,这首曲子可真是悦耳,可是哀家以前怎么没听过?叫什么名字?”
南宫明起身毕恭毕敬地回道:“这是下臣的小女玳君自己谱写的曲子,就以此次瑞兆为题叫《紫芝兆》,真是献丑了。”
原来她是南宫明的女儿。
我再看那跪在中间的女子,眉眼端庄,皮肤白净,身姿修长,落落大方,又是南宫氏人,让我不禁对她增添了几分喜爱。
我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你快快起来,你的琴弹得很好,学了几年了?”
“已经学了六七年了。”她回答道,声音柔和。
“能谱出这样的好曲子,真不容易,没想到内给事家出了个才女呢。南宫氏真是大有人才。”颛福平日也很喜欢谱曲,见玳君也擅长于此,因此十分感兴趣地赞赏道。
南宫明受宠若惊,喜悦之情也溢于言表,但嘴上还谦虚着:“皇上谬赞了,谬赞了。”
我心中一动,看了看下面那低眉顺眼的小女子,又看了看心情甚好的颛福,终于了然南宫明为什么要特意邀请皇上来这儿了。
“这内给事大人还真是一番煞费苦心。知道皇上的年纪快是要考虑大婚一事,便抢在别人前面推荐了自己的女儿。”在几日后和善善聊天时她这样议论说。
“正巧他有这么一个年纪合适又有才貌的女儿,尤其是谱曲这事正对咱们皇上的喜好,内给事大人又怎能错过这大好机会呢。说不定这也是应了太后娘娘的心事呢?”菟丝窃窃笑着说。
我心想菟丝确实说中了我的心思,过一段时间是要考虑福儿的婚事了。南宫明此举也算是与我一拍即合,我与福儿间的关系虽然与亲母子无二,但毕竟少了层血缘关系,若能与南宫氏联姻,岂不大好。
想想那玳君气质端庄,举止得体,倒也有些皇后之姿。
“如果南宫氏能出一位皇后,势必会加强外戚与皇帝的联系,我自然是向着自己亲戚的。哀家会尽量帮助她,以后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那孩子叫玳君是吧?过几天就叫她入宫侍奉吧。”
玳君刚刚进宫就几乎赢得了宫中上下所有人的喜爱。
她做事谦让谨慎,待人热情,丝毫不拿大家小姐的架子,又何况宫人们大多知道她是因何进宫的,都不免有些巴结讨好这宫中未来的女主人。
“善善姑姑,让玳君来帮您剥吧。”玳君说完就拿过善善手中的峨眉橙,只见一双灵巧的纤手摆弄着,不一会儿就剥下大半的橙皮。
这一声“姑姑”叫得又贴切又真诚,听得善善又是欢喜又是惶恐,连忙摆手说:“玳君小姐,老奴可当不起,老奴自己来就行了。”
玳君这时已经把香橙剥好了,既干净又完整,她把它塞到善善手里说:“当得起,怎么当不起。善善姑姑贴心服侍皇太后,一辈子忠心耿耿,怎么都当得起。玳君给您剥个橙子算什么呢,您别嫌玳君弄得难看,笑话玳君就行了。”说完自己抿嘴微微一笑,显得极有风情。
我偏着头看玳君,略有所思,看来女孩子家就该珍养,方能见得大场面,做事也能落落大方,显尽雍容华贵。我想到我的小女儿九珍,我也要给她最丰裕的物质,把她培养成大胤最最仪态万千的帝姬才行。
这时菟丝进来禀报说:“太后娘娘,皇上回宫了。”
我放下手中的瓜果,拿起旁边的白帕擦干了手,眼睛有意无意地瞥了一下刚才还在一旁有说有笑的玳君,只见她忽然住了嘴,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之色,然后手无意识地扯了扯裙上的叠褶。
我暗暗笑她的小女儿态,不过这也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见颛福,紧张在所难免,只希望她能好好讨得皇帝欢心,不辜负我让她进宫的期望才好。
这时随着门外太监的通报,颛福已经被簇拥着走了进来。
他风尘仆仆的,身上还穿着正式的祭服龙袍。
他此次出宫是到城郊庙宇祭祀,我虽然是现今掌权的太后,然而这等事还只是身为正统的皇帝才能做的。
全屋子的其他人都呼啦啦跪了一圈向颛福行礼拜安。
我看着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颛福,不知为什么感觉短短的几天他就又长高了些,强壮了些,显而易见这次祭祀经历更增加了他作为皇帝的威严仪态。
他兴冲冲地坐到我对面,似乎几日没见到我十分想念,说:“母后,请原谅儿臣没有换好常服就来见您。只是儿臣想回宫就最先拜见您更能让母后高兴。”
我笑着说:“好啦,好啦,你的孝心母后知道。你看看,她们在下面跪了好长时间了,皇帝也不知道说一声。”
颛福这才意识到还有一大屋子人跪着,连忙歉意地去拉善善起来,略有责备说:“善善姑姑,你年纪大了,朕上次不是说就免你的跪拜之礼了吗。还有你们,都起来吧。”
善善起身,玳君就趁势在另一旁扶起善善。
颛福这时终于注意到她了,先是有些迷茫陌生,但又渐渐清明起来,“啊,朕记得你,你是内给事南宫明的女儿,你叫……”
想着颛福没有记住她的名字,玳君的表情一时有略略失望,但她很快调整过来,轻声回答说:“奴婢玳君。”
颛福拉着善善坐下,又从楚姿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口,眼睛却打量着站在一旁那亭亭玉立的玳君。
我将一切看在眼里,吩咐玳君说:“玳君,还不给皇帝剥个橙子,这个时节保存好的不多,皇帝也尝尝鲜罢。”
玳君顺从地点了点头,她更加小心翼翼地、谨慎地旋转着,只一会儿就把散发出清香果气的橙肉呈在颛福面前。
颛福咄咄称奇,接过后赞叹说:“你的手真是灵巧,难怪琴也弹得那么好……”
玳君的脸微微红了,她低下了头,一副娇羞的模样。
我和善善对视了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皇上与玳君真的很投缘不是吗?希望他们可以顺顺利利的,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我微微蹙起了眉,工部尚书在奏折上说趁七月份黄河还未泛滥之际应兴修水利,加固堤坝,免得以后黄河沿岸百姓流离失所,秋无所收。
我叹了口气,这又是一大笔银子啊。
我摇了摇头,先帝在世轻赋役,所以国库并不十分充盈。我又怕其他各地遇到干旱水涝或者蝗灾,那时还要拿出粮食与银子救济灾民,如果皇帝还要大婚的话……那么财力就很捉襟见肘了。
我叹了口气,看着那份奏折,迟迟没有动笔。
这时楚姿禀告说:“太后,三十名医女已经等候在殿外了。”
我从书案上抬起头,搁下了笔,站起身来。
立即有两名宫娥上前跪下为我整理袍角。
楚姿拿来铜镜,我左右看着,伸出手勾了些香膏抹于发髻上,又正了正珠玉簇金花步摇。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步摇那金晃晃的颜色甚是刺眼,我索性拔了出来扔在托盘上。
金属相撞的清脆声音。
楚姿有些无措地抬头看我。我吩咐说:“去把哀家的檀木簪子拿来。”然后语气又有些烦躁地说:“以后别总用金的银的,看起来不顺眼。”
楚姿诚惶诚恐地应命离去,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那枚古色的檀木簪子,然后又是一番整理,我方才被搀扶着来到殿外。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下面是苗太医的孙女苗香带领的三十名医女,清一色的藏青色衣裙外罩着纯白色的医袍。
她们向我跪拜,我微微动了动手,楚姿便在旁边说道:“皇太后叫你们起来。”
她们齐刷刷地站起来,我看她们,却没有注意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俯视着那整齐的青色方队庄重而威严地说:“你们是大胤的第一批医女,是哀家叫你们进宫,因为后宫需要你们。你们与那些宫娥和太监一样,每月领宫中的俸禄,你们的俸禄要比他们多,但是你们的身份比他们低。因为你们在为太妃、妃嫔诊隐病之外,闲暇时还要兼顾宫人们的健康。这也是你们身份低的原因,哪有身份高的人给身份低的人看病的道理呢?但是哀家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们先要集中培训,主修《千金方》中的妇科。两个月后哀家会亲自考查。你们之中将有十名被淘汰到浣洗房去做苦役。其余二十名医女将要在太医院同太医们一同工作。”
末了我顿了顿,扫视了她们一圈,口气严厉地说:“作为医女,你们是来治病救人的,而不是来穿着打扮的。你们只能依等级穿藏青色或者深红色衣裙,外面都要穿白色罩衣。头发只能梳单髻,更重要的是不能抹粉擦脂,不能佩戴任何饰品,知道吗?”
“奴婢们知道了。”下面回答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叫来苗香说:“哀家封你为医女长,希望今后你能好好教导她们。除了医术,还要教导她们日常的宫中礼仪,否则不只是她们要遭到斥责,哀家更是脸上无光。哀家希望你能随时向哀家禀告她们的情况,不用通过别人,直接向哀家奏报就行了。好了,哀家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们退下吧。”
苗香带着众医女离开,我转身,碰上的是楚姿等侍女迷惑的眼神。
她们一定不懂。她们不懂当初我对于患乳疡的安婕妤是怎样的冷眼旁观和无动于衷,现在却要组织这样的一支医女队去治疗女人难以言喻的疾病;她们不懂,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我,难道还在乎宫中那些宫娥太监如草芥一般的生命吗?
我并不需要她们懂,但我确实对身为可悲之身的女人们存有体恤之心。
我心中感谢的是颛福对这件事采取了支持的态度。这个呼风唤雨无忧无虑的皇上,这个还未娶妻纳妃的少年,他显然不知道所谓医女存在的意义,但是他支持我,只因为我是他的母后。
我的儿子颛福,除了他不是我十月怀胎痛苦分娩之外,我们与亲母子无二。
所以我费心劳神,只希望交到他手中的是一片繁荣安定的江山。
我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压我的额头,听说想得过深的人很容易衰老。
也许我并不怕因此而衰老,但是我怕百密一疏,我怕我机关算尽,最后事情却不是按照我预料的那样发展,甚至,违背了我当初的意图。
我摇了摇头,发现自己确实想得过多了。
但我必须考虑周详,因为我坚信,事前预防总比事后补救要好。
于是我再回到勤政殿时,看着刚刚那本迟迟未定的奏折,终于落笔写下,“可。朝上细议。”
晚上用膳时,我突然发现四下的宫人全都褪下了金银首饰,换了木或玉质的簪子。
且不说如善善或者太妃等这样老辈的宫人,就连玳君这样年轻的女孩子都不见丝毫的珠光宝气。
我一怔,然后心知是我今天下午无意中的一句话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其实我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对金银首饰产生了厌烦的情绪——是因为那笔银子,那笔国库必须批出来的一大笔银子。
然而我也知道,这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不应该以自己一时的情绪去干扰整个后宫该有的颜色。
于是在用过膳后,我问玳君:“玳君,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素气?正是花儿般的年纪,就更应该好好打扮自己才对。”
玳君毕竟稚嫩,面对我突然的问话想不出好的措词,实话实说道:“因为太后您都弃金银而倡朴质,奴婢们又怎么能……”
玳君说这话的时候,其余的宫人都为她的口无遮拦而吃惊,投来或责备或担忧的目光。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既是对她,也是对整个屋子里的人说:“哀家只不过是一时厌倦了每日穿金戴银而已,并不是要求你们也同哀家一样。而且这后宫本来就该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地方,这后宫说到底也是为了皇帝的赏心悦目,所以你们还是应该注重仪容,尽心装扮。这样哀家看着也高兴,明白了吗?”
众人神情这才舒缓下来,连忙点头应是。
夜晚,辗转反侧。
我闭上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明明宽大舒适的床却显得空荡荡的,明明丝滑的锦单却显得倍加寒凉。
四周静悄悄的,静得我无法安眠。
外面突然有了沙沙的拍打声,下小雨了。
我披衣下榻,拿起一枝点亮的莲花灯绕过今晚值夜的如意。在这样的雨夜,她睡得香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举灯来到隔壁,奶娘女喜被我惊醒了,我向她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出声。我来到九珍的小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心下安稳了许多。
我静静地听着九珍的呼吸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然后又忍不住亲亲摸摸她那胖乎乎的散发出奶香的小手,直到九珍似乎被扰到动了动,我才慌忙将她放回,又怕她着凉,拉了拉被子为她掖好被角。
“你今晚注意些,别让帝姬着凉了。要是她突然醒了,你就把她带到哀家屋里去。”
我轻声吩咐完奶娘后,却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推开门来到屋外。
外面黑蒙蒙的,只能看见屋檐灯笼朦胧的烛光下如细针般纷纷的雨。
寒意夹杂着莫名的寂寞。
我想,我有多久没说话了?如果和朝臣在朝堂上议论政事不算说话的话,如果对宫人们吩咐后宫事宜不算说话的话。
明明繁重的国家大事充斥着我每日的生活,为什么,依然会有空虚的感觉时不时地一闪而过。
早上起来头有些昏沉,但我不以为意,照常上朝议事。
今天主要谈论的就是黄河加固堤坝一事。工部尚书及负责此事的官员细细奏明了这项工程的各项支出,我听着,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们甚至以为我要睡着了。
下午的时候,我抱着九珍在媚夏媛让元遥为我们作画,后面是一片鲜红艳丽的牡丹花。
我深深地感叹小孩子实在长得太快了。
我想记住九珍成长的每个印迹,于是便让元遥每一季都为九珍画一幅画,然后把这些画装订成册,可以时时翻看。
我也想等着九珍长大出嫁的那一天,我把这画册当成最宝贵的礼物送给她,给她一一看她小时候的样子,然后我会指着画像笑她说:“你看你,小时候胖极了……”那时候九珍便会露出又惊异又娇羞的表情吧。
我想着,便不禁微微地笑了。
怀中的九珍不安分地动了动,挣扎着想要下去。
元遥体贴地说:“小孩子没耐性,臣已经先把小帝姬的那部分画好了,您可以让她先下去玩玩。臣接下来主要画您的那部分。”
于是我将九珍递给奶娘,吩咐她看着九珍别走远,自己又坐回来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目光看向元遥的方向。
元遥自小就跟在端豫王和我身边,后来端豫王去封地上任,他却留了下来。他以前是那样一个拘谨而沉默寡言的少年,现今他依旧如此。只不过二十八岁的他下巴蓄起了一小撮胡须,看起来更是成熟稳重了。
他是我非常信任的人,我垂帘后朝廷上许多事情只放心交给他去办。而他现在穿着紫色的官服,年纪轻轻已是大胤的正三品官员。他们都知道元大人是我非常宠信的臣下。
他此时一丝不苟,神情严肃,正一抬首一低头一笔一笔在书案上细细勾勒着每一个线条。
他神情专注而仔细,我一动也不动,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下雨的原因,今天的阳光格外的灿烂,让我浑身微微地发热。
不知何时,他终于说话了,“臣昨天收到他的来信了。”
我的心微微一动。
元遥接着说道:“只是信的开头问候了臣一下,后面满满的全是问小帝姬的情况。问她有没有长高,有没有长胖,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然后苦笑中隐隐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说:“臣看他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
我低头没有说话,心中发痛,头却晕晕的,思维渐渐地漫散来开。
“他还送来一大堆玩偶彩画,让臣带给小帝姬……”
“不能收。”我感觉自己身体软绵绵的,却还强撑着精神反对说,“宫里物品来源历来都查得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东西出现在九珍身边会让人起疑,再说……”我感觉自己脸颊发烫,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觉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却最终软软地靠在赶上来的元遥的肩膀上。
他扶起我,手覆上了我的额头。
“天,小姐,您发烧了。”
我感觉自己喉咙发痛,呼吸沉重而炙热,我哑着嗓子说:“回来时别让九珍靠近我,我怕传染给她……元遥,我感觉很困,很困……”我终是抬不起眼皮,眼前一片黑暗。
待我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楚姿正巧上来为我换额上的冰帕,见我睁开眼睛,欣喜地说:“太后您醒了。”
在一旁看守的善善也紧忙上前看我,拉着我的手说:“小小姐,您终于醒了。怎么突然生这么一场病,是不是昨夜下雨天冷,如意没给您添被子啊……”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我又怎么能说,我是因为寂寞,昨天在外面淋了半夜的雨呢。
然后我突然想起什么,支起身子,焦急地问道:“九珍呢?”
善善让我躺下,轻声说:“小小姐您不用担心,小帝姬在奶娘那儿好好的呢。”
我听了稍稍心安,又想起了元遥,问:“元大人已经走了么?”
“元大人送您回来,现在还等在外面呢。”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到底等了几个时辰了……
我闭上眼睛,良久才说:“让他进来吧,我有事要与他商量。”
于是善善将元遥请了进来,又携众宫人离去。
他走了进来,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关心与焦虑,却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半点。
我明白,毕竟是太后内室的卧榻,他不敢亵渎,也是对我的尊重与维护。
我坐起身子,指着榻旁善善刚刚坐的位置,轻声说:“你过来坐吧,没关系的。”
他犹豫着坐下,干净的锦袍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他看着我,眼神中是满满的责备,他迟疑着,仿佛鼓起多大的勇气,伸出了手,却在半空中颤抖着,终是收了回去紧紧地握成拳。
“您小时候从来不怎么生病,怎么反而是大了,却越来越不会照顾自己。”他掩饰着自己的慌乱,竭力镇定地开玩笑道。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阵地难过。然后我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他握紧的拳上。
他的身体一僵,手松动着却汇聚着力量,也许什么时候就要将我的手一把拉住,他抬头看我无声地询问着。然而我却先摊开他的手,握住了它。
“元遥,帮我做一件事。”我的手软软而小,却透露出一种力量。
我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我想任命你为此次黄河工程的监察使。你也曾在工部任职过,应该知道其中的猫腻。他们竟要三百万两银子,天知道这其中他们要贪污多少!元遥,帮我,黄河的水利要建,可是帮我,用尽量少的银子!”
我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即便要拨那些银子,我也要确保它们尽可能多的为我的子民造福造利,而不是被那些贪婪的大臣一级级剥削,中饱私囊。省下来的那些钱,我要去奖励百姓开垦荒地,朝廷会为他们提供种子和工具。那些钱可以做更多有益于百姓的事!”
元遥吃惊地看着我,然后捏紧了我的手说:“小姐,臣真没想到,一向生活在锦衣玉食里的您会想到这么多……这就是您一整天沉默在思考的事情吗。您真叫臣对您刮目相看……”
“可是,元遥,我知道,”我顿了顿,“我知道这件差事有多危险。这意味着你将得罪所有人,我能想象得到届时会有多少封奏折密告说你的坏话。因为是你,我不会相信。因为是你,而不是别人,会让我担心他们借着我的信任和赋予他们的权力同流合污或者公报私仇。元遥,相信我,无论怎样,我会保住你。”
元遥拉紧了我的手,传达出一种信任,“臣答应您,如果是您要求臣这样做的话。只是小姐,不要想着一定保住臣下。如果,如果最后众怒难息,答应臣,不要顾虑,牺牲臣下去确保您的安稳……”
我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却说:“这是臣自愿的。”我的眼睛开始酸痛,渐渐地泛上水气。
我想说点什么,却被他阻止道:“接下来您只要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想。有什么事就遣人到值班阁找臣下,今晚臣在宫中值宿,已经跟人换了。”
元遥走了,尽管他一直在用心甘情愿的语气和我说话,然而我心中的愧疚愈加,因为我知道这笔债我将永远无法偿还。他在我们面前总是有些自卑的,从来没有跟端豫王抢过什么,他也从未向我表白过他的心意,却总是默默地支持着我,包括端豫王对我的感情。
这时玳君欢快地走了进来,今天我让颛福带她出去游玩,从她神采奕奕的脸上看出他们之间应该进展得不错。
她见室内没人有些讶异,然后来到我跟前和我说着话,其实也是禀报这一天以来和颛福在一起的情况。
我静静地听着。
突然玳君又似想起来什么,跟我说:“太后,奴婢刚刚在回廊看见元大人了。元大人真是谦谦君子,举止优雅,待人有礼,可是这么优秀的男子为什么迟迟没有娶妻呢?元大人不是独子么?难道他真像那些人说的……但我看又不像。”
“别人说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