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器重大臣,这是好事。临行前让你亲自为他祝酒,是因为我们要倚靠他;现在他打了胜仗回来,我们赏的却要有分寸,免得他恃功而骄……”
“儿臣明白了。母后今日见他反而没有往日热情,是想先从气势上打压他;但赐浴赐宴又表示了对他打胜仗的肯定和褒奖。”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帝现在心思缜密多了。做事前一定要多思多想,不要掺杂太多的感情因素在里面,尤其是皇帝,更是不能。”
虽然已经赢得战事的胜利,不过后期还有许多事要商议。
我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雕像珠宝玩物,只见它们形状奇特,色彩艳丽,很多都是我未曾见过的,不禁让我爱不释手。
“这就是谢飓国当地的物产吗?还真挺有意思的。”我转过头对下面的大臣们说。
对于我的这句夸赞,下面的大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有些为难。
“哦,”我轻笑出声,“当然我们大胤才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可那也不见得小国就没几样好东西,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大臣们唯唯诺诺地点头应是。
我看着桌上的那些物品,突然心思一动,说道:“谢飓国屡次侵犯边境,不就是因为贪慕我大胤物产富饶吗?他们想要我们的粮食、丝绸、瓷器……”
有一名大臣出列回道:“皇太后分析得透彻。正如皇太后所说,许多侵犯大胤的邻边小国就是贪恋我国物产之多样富足。”
“可是,你看,”我轻轻拿起一枚玛瑙说:“你看它成色多好啊。哀家本以为拥有天下最好的珠宝,可是哀家所有的玛瑙都赶不上这枚呢……哀家想不只是我,大胤大多数人都没见识过这桌上的东西吧。你们以前见过这些吗?”
下面的大臣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既然谢飓仰慕我们的物产,而我们也很喜欢它们产的小玩意,不就有简单的办法了吗,贸易买卖,我们各取所需,岂不大好?”
“皇太后……皇太后的意思是说开通边境贸易?”
“正是。”
下面的大臣开始议论纷纷。
“皇太后,此事没有先例啊?”
“先例是人开的,那么哀家为什么不能开这个先例呢?”
“可是皇太后,自古以来重农抑商,是亘古不变的政策。皇太后允许边境买卖,会使百姓心思浮动,不专心务农……”
“不务农也没什么坏处,只要边境的百姓能衣足饭饱,即便经商又有何妨呢?”
大臣们还是不可理解,一片反对之声。
“哀家认为这样可以有效抑制边境滋扰入侵,免得百姓受难。边关贸易还是活跃经济的好事,并且还可为国家增添税收,这样一举多得的好事你们只拿‘重农抑商’的旧词反对实在太难让哀家信服。”看着他们还欲争辩,我果断决定:“好了,此事就先这样决定,如果存在弊端我们再商议调整。”
有些大臣一时还难以信服,摇头叹息着离去。听见有位大臣愤愤地说:“女人就是女人!简简单单的就被那花花玩意儿迷花了眼!国家大事怎可以一己私好来决定?!”
“嘘……皇太后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你这么说不想要脑袋啦……”
大臣们议论的声音渐渐远去,在旁边服侍磨墨的菟丝小心地观察我的脸色,解围道:“那些大臣,一个个老古董似的,迂腐不堪,他们怎能体会小小姐的深思远虑?!”
我放下手中的玩物,轻轻说道:“其实他们说得也没错……哀家是喜欢这些东西。它们很新奇,很讨人欢心,所以哀家才有心思开放边境贸易。只不过这件事又有诸多好处。”
我召来颛福对他说:“皇帝,今天母后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大婚的事。”
“母后,儿臣还不想……”颛福一如往常拒绝道。
“皇帝,”我语气严肃地打断他,“今年你已经十九了,不可以再那么任性。皇帝作为天下之君,在享受着莫大权力同时也要承担更多的责任,甚至为了国家必须忽略自己的个人喜好。而大婚,就是这样的责任之一。不管皇帝你想还是不想,这都无法逃避。”
我看到颛福还要开口争辩,加重了语气说:“现在,这件事,哀家并不是在与皇帝商量,而是以皇太后的身份要求皇帝履行自己的职责!”
颛福鲜少见我这样严厉地对他,抿了抿嘴唇,低下了头。
我看了他这个样子,有些不忍,但大婚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我不能再心软纵容,于是继续郑重地说:“未来的皇后已经定好了,是朱光弼家的女儿朱妘。”
颛福听了一惊,继而露出羞愤的神色,“可是母后,儿臣听说朱光弼唯一的女儿才十一岁。”
我微挑了眉,淡然地说:“哦?明年春天举行大婚的时候她就十二岁了。女儿家提前一年举行及笄礼也没什么,礼后便可以为人妻了。以前胤宣宗甚至娶过重臣家八岁的女儿为后,老夫少妻,后来的日子也过得和乐融融。”
“如果母后真要逼儿臣结婚的话,那还不如选玳君……”
我吃了一惊,一时竟看不懂颛福的心思,难道他心真是有玳君的?
“如果臣家最大的荣耀莫过于皇后出自其家,那么还不如选南宫氏的人……”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明白了。原来他待玳君好只是因为她是南宫氏的人,因为是我的族人。唉,我在心底轻轻地叹息,傻孩子。
我的语气缓和下来,说道:“这件事现在恐怕不成了。选定皇后不只是要看喜不喜欢,更重要的是权力的结合。玳君自然好,对南宫氏好,母后也高兴,但是现今对皇帝对整个国家来讲却没有大的益处。而朱妘是不同的,朱光弼只有她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朱光弼打了胜仗后威望大增,而且他又是个有作为的将军,我们要倚重他并将他培养成我们最坚定的支持者,有了军事的倚靠皇帝的政权就是稳固牢靠的。所以母后选择了朱妘。娶了她我们和朱光弼就是一家人,朱光弼维护的就是自家的江山,那性质可就大不相同了。”
“母后,虽然您说了诸多好处,可是儿臣连见都没见过那名叫朱妘的女子,也不知道性情如何,她甚至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这样便可以成婚生活一辈子么?儿臣是皇上,所以就连是否愿意成婚、和谁成婚的选择都没有了么?”
我觉得颛福看得过于悲观了,对他解释说:“皇帝,你以后还可以有许多女人,还可以纳许多妃子。天下的女子都是皇帝的,只是母后为大局考虑,先娶朱妘为后!”
颛福突然抬头问:“天下的女人真的都是朕的么?只要是朕喜欢的……”
我反而被他重复一问弄得一愣,然后略有不自然地补充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女人也一样。当然,一位有德行的皇帝也不可以不顾及伦理和道义。”
颛福的神色再次黯然下去,他喃喃地说:“母后,请您告诉儿臣,您和父皇到底是如何相爱的呢?他爱您十年如一日,万千宠爱集一身,儿臣也想那样去爱人。只娶她一个,只爱她一个,携子之手,与其偕老。儿臣也想拥有那样的感情用一辈子去爱……”
我怔怔的,半天没办法反应过来。
原来我和先帝在世人眼中竟是那样的么?他爱我十年如一日,万千宠爱集一身……难道在世人眼中我们竟还是一对儿和谐恩爱的夫妻么。我突然觉得这样很可笑。
“皇帝,你之所以这样想证明你还是个孩子啊。最好不要那样,那并不是母后愿意看到的局面。大婚之事已经不容考虑,皇帝还是好好准备吧。”我突然很疲累地说。
“小姐,您似乎心事重重,这样如何入画呢。”元遥在前面停了笔,关心地说。
我想着昨天对颛福的一番说教,低垂眼眸有些发愁地说:“最近我与皇帝吵了一架。他现在长大了,我反而越来越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了。”
“哦?因为什么事呢?”
我想元遥也是男人,也是从福儿这样的年纪过来的,也许能稍微理解他的想法?于是对他解释说:“因为大婚的事。他之前一直很抗拒大婚,昨天我跟他说选朱光弼的女儿为后,他又说我不尊重他选择的权力。他现在这样的年纪正该是对女孩儿感兴趣的时候,结婚实在没有理由不高高兴兴的。”
元遥沉思了一下,开口问:“皇帝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元遥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这样的问题。但随即我否认他道:“应当不会。没有听他身边的人说他与哪个女子有过特别的来往。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人,他真该与我说,我说不定反而会帮助他。”
“臣下近日看皇上的神情,似乎也被什么困扰的样子。看来这次大婚真的是非他所愿。”
“我有什么办法呢?这样选择不也是为他考虑。若我为了自己,早该选择南宫氏的女孩了。可是他偏偏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反而觉得是我硬逼着他。再说,除了皇后大可以纳他喜欢的女人为妃,我实在不能理解身为男子的他的为难。”
元遥苦笑说:“情这一字最难解释,无关乎男女。若论理智,小姐似乎反而比许多男子看得清楚明白呢。”
我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话也有点揭元遥的伤疤了,有些后悔,又抑制不住再次想劝元遥娶妻,于是说:“元遥,你觉得皇帝的做法对吗?我不相信你会觉得他对。如果他做得不对,你为什么不也娶个妻子呢?”
“臣与皇上怎么能相同呢,皇上婚事关乎社稷,而臣的……”他说着突然有些紧张地问:“难道臣的婚事让小姐感到困扰吗?”
是……这让我背负了太重的情债,但是我没有忍心说出口。我摇了摇头。
元遥稍稍放松下来,说:“臣的事情小姐就不必操心了。皇上的婚事好在他最后也没有一直坚持,以后总会有转机的吧。”
可是从那天争论以后我和颛福好像开始隔阂了什么,虽然颛福还是每日恭敬地例行请安,虽然当处理军国大事时还是一如既往说着“请母后定夺”,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已经不大一样了。而皇帝的大婚已经被写入日程并逐步准备,无可更改了。
“皇上就要亲政了,皇太后和皇上母子却这样僵持着可不好……”镜明一脸凝重地说。
我苦笑了一下,“对于大婚一事,从大局来说,朱妘确实是最好的人选,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让他如此闷闷不乐。”
冬日屋外寒风阵阵,尔玉宫的室内却生着火盆,烫着热酒,舞姬在下面穿着单薄绚丽的彩衣翩翩起舞,我与宫人近臣把酒言欢,笑声阵阵。
善善偷偷拉了拉我的衣袍,拿眼神示意我。
我顺着善善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颛福端坐着正一杯杯地往肚里灌酒。
“皇上,您喝得太猛了,这样很容易醉的……”服侍在一旁的曲求全小心地提醒道。
“你敢管朕?醉,醉了好,醉了好啊……”颛福此时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了。
善善担忧地看向我,我脸上有些沉。放下了筷子,我指着案前的一盘水果吩咐道:“去,拿过去给皇帝尝尝。”按礼节我当场赐下的食物不可能被拒绝食用,这样就可以避免他喝那么多的酒了。
那盘水果被端到颛福的案前,颛福抬起醉眼,说:“母后还是那么关心儿臣……”然后他又晃悠悠地起身,走到场地中间说:“母后,让儿臣为您跳支舞吧……”
颛福缓缓地跳了起来,他已经醉得厉害,所以舞步不稳,几次差点摔倒。善善想上前去阻止他,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最后颛福还是支撑不住倒在了毯上。众人大骇,颛福贴身的太监宫娥们慌忙去扶。
我挥了挥手说:“你们带皇上下去好好歇着去吧。”
宫人们领旨刚要离开,善善却突然吩咐说:“碧澈,快扶皇上回去。”
我有些吃惊地看向善善,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碧澈本是西域胡姬,她人长得很美,不同于中原女子。她的皮肤雪白,鼻梁高高,而且她的眼睛是碧绿色的,像湖水一般清澈,我嫌她以前的名字叫得奇怪拗口,便给她改了名叫“碧澈”。
碧澈的舞跳得热情奔放,我以前很少见这样的舞,但我很喜欢那种感觉,所以当他们艺团来到宫中献舞时我就留下了她,颛福也曾对她的舞蹈大加赞赏过。
颛福要大婚了,在结婚之前也是该找个女人来服侍了。
我点了点头,吩咐说:“碧澈,你陪着皇上回去。”
碧澈应当知道我安排的意思,从舞姬中出了列,低着头搀扶着颛福离去。
第二天早上我正梳妆,就从铜镜中看到碧澈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我从镜中看她,用淡然的语气问:“事都办好了?”
看见碧澈低着头点了点,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尝过了女人的滋味,也许颛福对大婚一事就不会那么排斥了吧。
果然这天颛福给我请安时神色极不自然,在我谈到大婚事宜时他也不似往常那样激烈地反对,而是有些心虚,站在一旁保持沉默。
我暗中满意,对碧澈吩咐说:“碧澈,以后你就是后宫的御寝了,你要好好教导和服侍皇帝。”当皇帝御寝是多少宫娥梦寐以求的机会,地位和俸禄自不相同。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做了一些人事调动,总之都是为了将江山安稳地交接到新帝手中。到四月朱妘行及笄礼时,我基本已不再插手政务,而我作为垂帘太后所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修葺南郊行宫,扩大其规模,力求建造得气派堂皇,因为那是我打算在颛福亲政后离宫“养老”的地方。
五月十九是颛福举行大婚的日子,除了颛福登基,宫中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隆重热闹过了,当我看着一身大红色龙袍的颛福牵着披着红盖头、一身大红色凤袍的朱妘跪在我面前行礼时,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虽然中间诸多不快,但是大婚毕竟顺利举行了。我看着下面的一对儿新人,真是百感交集,心中又是欢喜又夹杂着淡淡的哀愁。欢喜自不必说,而那哀愁是因为我看着年轻稚嫩的朱妘,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青春不再,过不了多久也许就成了皇祖母了,不免令人感慨。
大婚之后举行大宴,宴会之后当我褪尽衣衫泡在热气腾腾的玫瑰花浴池里时,我感到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终于松懈下来,松懈中伴随着紧张过后的疲惫。
我慢慢地沉下去,将自己完全浸入水里。
此刻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就像是一直压在肩膀的重担终于有一天卸去,顿感轻松,然而又觉得空落落的。
我又浮出水面,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去想那么多,我对自己说,以后就做个生活安逸的皇太后,好好和我的女儿在一起,自从垂帘以来一直忙于政事,对她确实疏忽,不免心存歉疚。
九珍躺在被窝里,她小小的手好玩地摸着我的长发,她将它贴在脸上说:“母后的头发像长长的锦缎那样,好光滑呦。”
以前因为批阅奏章总是睡得很晚,这还是我第一次和我的女儿睡在一张床上。我爱怜地抚着九珍长到背部的齐发说:“九珍的头发也长得很长了,明天让母后给你梳个漂亮的小辫子。”
“真的吗,母后?”她开心地扎到我的怀里,拿小手环住我说:“母后身上好香,好暖和。”
我微微笑了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九珍抬头问我说:“母后,以后也可以和您睡在一起吗?”
“当然了。母后以后每天晚上都和九珍在一起。”
“母后和女儿约定吧。”九珍伸出了小拇指。我笑她的天真可爱,也伸出了自己小手指和她拉了拉。
这时形单在外面咳着轻唤了声,“小姐?”
“进来吧。有什么事?”
形单走了进来,微掀起床上的帘帐,想跟我说什么,看到九珍又止了口。
我知道她有些顾虑,就让九珍先躺下睡觉,自己披了件衣服走下床去。
“怎么了?”我低声问形单。
“皇上……皇上到了凤仪宫,不知怎么刚进去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听了一惊,新婚第一日皇帝怎么可以不理皇后,独自离开呢!
“那皇帝现在去哪了?”
“皇上从凤仪宫离开以后,去了御寝那儿。”
看来并不是排斥女人……我在心里暗暗思量着。但大婚当日就将皇后独留空房,传出去实在不是好事,宫人怎么想,大臣怎么想,到朱光弼那儿又怎么想!皇帝你怎么不想想!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今夜就这样吧……总不能派人把皇帝从御寝的房中叫出来。不过你把皇帝身边的宫娥千儿叫来,说哀家有话问她。”
我在屋里踱着步,皱着眉思考着什么。
“母后……”等我回过神来,看见九珍穿着单薄的白色睡衣,光着小脚,站在我面前怯怯地唤了我一声。
我一惊,问道:“九珍你怎么还没睡?”
“母后不是说会和九珍一起睡吗,九珍在等母后……”
我的心一痛,将九珍抱了起来,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我俯下身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说:“九珍乖,先睡吧。母后还有点事情要办。”
九珍的眼中分明流露出一种失望,然而她听话地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九珍的睫毛长长而微微向上翘起。
九珍虽然是我的女儿,然而她长得却更像她的父亲,端豫王。自从九珍出生起,端豫王就没有见过他的亲生女儿,而九珍也根本不认识她的生身父亲。即便是九珍名义上的父亲先帝也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九珍恐怕也没有印象吧。我想到我从小就没有体验过父亲的疼爱,没想到我的女儿亦是如此。
这时形单进来禀报说:“小姐,千儿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我收回心思,转到另一个房间,问跪在下面的千儿道:“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本来是去凤仪宫的,但是看过朱皇后后就什么话也没说离开了。”
“为什么?”
千儿有些犹豫,“奴婢,奴婢想那是因为皇上到凤仪宫后,看到朱皇后正在摆弄着玩偶……”
我吸了一口气,不知如何评价。虽然已经行过及笄礼,但朱妘今年才刚过十二岁,也许以后是美人胚子,然而现在还一脸稚嫩,十足的孩子模样。
平心而论,也真是难为颛福了。
我挥了挥手叫千儿退下,心中有些烦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皇帝,不知道该怎么教育皇后,不知道该怎么跟朱光弼解释。但皇帝毕竟已经亲政,我不该再随意责备;朱妘尚且年幼,不谙世事也情有可原;我欲将朱光弼培植成心腹重臣,对此事必然要给他一个好好的解释才行。
明早……明早要处理的事还很多,终是不能休息。
虽然答应过九珍早上为她梳头发,然而我心事重重,怎么也梳理不好,最后我叹了一口气,放下檀木梳子,歉意地对九珍说:“女儿,母后今天手笨,梳得不好看,让梳头姑姑来帮你吧。”
九珍微撅起嘴,显得有点委屈,她一下子挥开宫人的手,喊道:“我不用你梳!我今天不梳头了!”
我知道是我的错,蹲下身去看着九珍,拿梳子轻轻地梳理她的头发,说:“母后知道是自己失信,但母后心里很乱,早上还有事情要处理,九珍那么懂事,体谅一下母后好吗?”
九珍还是没有说话。
“这样吧,”我想了想说,“等一会儿九珍梳好了头,就叫工匠给你做一个金笼子怎么样?”
前些日子九珍养了一只金丝雀,她很喜欢,宠爱得不得了,曾经跟我说过希望能为金丝雀打造一个黄金笼子,让它住得更好更舒适。当时我笑她,跟她说金丝雀与人不同,对它来说木笼子和金笼子并没有什么分别,而且我觉得金笼子过于奢侈,当时便没有准许,这还使九珍怏怏不快了好一阵子。
听到金笼子,九珍稍稍打起了精神,她从梳妆台前的凳子上站起来,倔强地说:“我说今天不梳头就不梳了。奶娘,快陪我去找工匠们,我要告诉他们我想要什么样式的。”然后又有些赌气地说:“我还要在笼子上镶嵌碧绿的翡翠,这样才更漂亮……”
知道自己理亏,所以九珍提出什么要求我也就随她去了。
九珍走后,善善这才小心地说:“小小姐看起来心情不好。只是,老奴得多嘴几句……小小姐今日别太责备皇上了,说实话,朱皇后才刚十二岁,还是个连月信都没有的孩子,让皇上当女人来宠幸确实太为难了……”
善善说得确实在理,而我也知道善善的担忧,本来大婚之事就有些不愉快,她怕因为此事再使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恶化。
我点了点头,回道:“这个我心里有数。”
颛福过来请安后就低着头,一副等着听训的表情,我看着不免有些无奈,心中又有些悲凉,什么时候颛福这样想我了呢?只知道训斥他的皇太后?难道他不知道我最终是向着他的,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么?
“皇帝过来坐吧。”
待颛福在我旁边坐下后,我打量着他,温和地说:“看皇帝的神情,好像也知道自己昨晚做得不妥?但母后今天叫你来不是要责备你,倒是想跟你商量件事。”
我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朱妘虽然已经和皇帝大婚,身为人妇,但年纪尚轻,身子也单薄,所以母后想暂时还是不宜行房才好……这点还是希望皇帝能体谅一下。”
颛福抬头吃惊地看着我,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这样说我便把事情由被动变为了主动,反而颛福不去皇后房中是受了懿旨,那么一切看起来都是在关爱年幼的皇后,昨夜之事也就没那么难堪了。
“不过,”我又说道,“虽然不行房,但毕竟是夫妻,母后还是希望你能常去凤仪宫看看皇后,陪陪她。帝后感情和睦后宫方能稳定。况且,皇后想着也倒招人可怜,小小年纪便进了宫,最近她的父亲要被任命为节度使去西部边境任职,父女俩就要分开,这么一想她的亲人不就只剩下了皇帝吗?所以皇帝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啊。”
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颛福渐渐从话中体会到我的苦心,起身羞愧又感激地回答:“谢谢母后……儿臣让母后操心了。”
见完了颛福,我又召来皇后的奶娘梁氏责问:“谁让你们把玩偶带进宫的?!皇后既然已嫁为人妇,母仪天下,怎么还作出这样不适宜的事?真是没有规矩!”
梁氏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我家小姐……不,皇后娘娘年纪还小,孩子气重,将军大人又经常上军营不在家,就全靠这些玩偶打发时间……”
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我十二三的时候,也爱玩这些,当时不仅先帝命匠人为我制作各式各样的漂亮玩偶,就连十二皇子也偷偷遣人从宫外买了好几个送给我。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玩这个的呢……我想起来了,是我十五岁时,是我成为帝贵妃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它们。因为我少女时代意外地结束,看见它们我的心就会刺痛……但是我没有舍得扔掉它们,现在它们还被珍藏在箱子里面。
我收回了自己的心思,冷酷地说:“那也不行。皇后就是皇后,年纪再小也不再是小孩子了。菟丝,去派人把皇后的那些玩偶烧掉,哀家以后不希望在凤仪宫里看见任何这样不成体统的东西出现。”
梁氏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敢说出口,神色却颇有些不忍。
朱妘来见我时,眼圈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但也许是被梁氏叮嘱过了吧,向我请安时还有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却终是忍住没有掉下来。
我知道她现在心情一定是无比难受的。但不知道朱妘想没想过,如果她一直这样幼稚,不尽快成长为一个女人得不到皇帝的爱,那才是她真正不幸的开始。
我只当不知道她的伤心,语调平静地问:“昨夜是皇后在宫中睡的第一晚,不知皇后有没有不习惯?皇帝心疼你,怕伤着你,这才没有留在你房中。我和皇上都很关心你,盼着你早日长大呢。”
朱妘回道:“没有……儿臣睡得还好,母后为儿臣挑选的侍女都十分灵巧,服侍得很周到,只是心里有一点点挂念爹爹而已……”
朱妘话语间还不懂得圆滑,不过看起来对昨晚独守空房确实没产生一点哀怨。
但这也说明她还没有一点女人的自觉。对于这样一位年轻的皇后,看来以后还要去多多教导,否则我怎么安心将整个后宫交给她呢。
朱妘进宫后我对她格外关心照顾,除了烧掉玩偶的事外不曾再严厉对她,与她亲近时也多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但朱妘始终表现得有些拘谨和畏惧。
我将一架古筝推到朱妘面前,说:“今日天气甚好,还请皇后弹奏一曲。”
不想朱妘有些脸红,神色羞愧地小声回答:“还请母后原谅,儿臣并不怎么会弹奏乐器……”
我心下诧异,朱妘怎么也算大家小姐,哪有不从小就被教导学习才艺的道理。
朱妘解释说:“爹爹以前也找过师傅教了一阵子,但后来学琴手指实在被割得生疼,也就作罢了。”
“噢,这样,那么皇后对作诗或者作画有什么喜爱吗?”
朱妘的头压得更低了,摇了摇。
我心中暗叫不好,想起当初我叫朱妘进宫为后朱光弼曾推脱过,理由之一就是自己对女儿的教育疏忽纵容,导致女儿学识浅薄,恐不能担当母仪天下的大任。我当时并没有把这个理由放在心上,只以为朱光弼心爱这女儿不舍得她入宫。
但这本来就是一场只为利益的婚姻,别说朱妘学识浅薄,即便长相丑陋我也依然会坚持让她为后的。
“那皇后有什么其他爱好吗?”我希望能与朱妘多聊聊天增进一些感情,于是找话题问道。
朱妘想了想,回道:“儿臣会骑马打猎!自小时候爹爹就把儿臣抱在马上一块出去跑马,时间长了儿臣也练成了好身手。”
我心里暗叹一口气,恐怕这个并不能引起皇帝的兴趣呢。不过也带着一些鼓励说:“这也算是与其他小姐不同的特长呢。等到秋狝的时候皇后可以好好观看皇帝和众勇士狩猎。”
朱妘有着小小的欣喜,不过我又继续说道:“只是皇后在宫中骑马射猎的机会恐怕不多。后宫的生活有时是很单调无味的,皇后还是开始学习琴技吧,不仅能打发时间,还能陶冶情操。从今天起哀家会派琴技高超的廖命妇教导你。”
一个月后,朱妘的琴技非但没有什么起色,反而把手指弄得伤痕累累,对此朱妘也甚是委屈。廖命妇也感到十分为难,言语中多次暗示朱妘没有天赋,很难练就。
六月虽然只是夏初,但有时天气已经很炎热,宫人们只有不停地扇扇子降温。可是朱妘这天请安时却兴冲冲地向我展示她新换的薄纱夏衣,宫人们见了面面相觑,有些愕然。我则对皇后这样的轻薄感到脸上无光,不禁沉下脸问道:“皇后,你不知道宫中的规矩吗,怎么擅自换了夏衣,宫中就你穿成这样到处招摇成什么样子?”
朱妘不以为然,“母后,儿臣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天冷添衣,天热减衣,这本就是常理。宫中的规矩也可以灵活些,听说不少宫人就因为穿得多捂了痱子,这又何必呢……”
这话也许并没错,但她这么一说却显得上至我及皇帝,下至所有宫人愚蠢至极了。我有些生气,便冷笑着说:“皇后果然是年轻的好啊,不像哀家这样的老人家不知天热减衣服的道理,更比不得年轻人活泼……”
朱妘见我动了气,涨红了脸,嗫嚅着说:“母后,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这并不是朱妘第一次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惹恼我了,朱妘这孩子,做事粗笨不灵巧,偏偏性情就是武将风格的倔强,并不是我欣赏的那种懂进退的女子。
我之前念她年纪轻包容她,但此时也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板起脸说:“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呢?皇后必定是嘲笑哀家一把老骨头不知冷热了吧?如果真是这样,那皇后也无须在哀家面前炫耀,以后也不必再来这尔玉宫请安了。”
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朱妘也许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呆在那里一句话也应答不出来。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冷,最后还是善善不知从哪儿找了件薄外衣给朱妘披上轻声说:“皇后,您还是多加件衣服吧,您别看现在天气热,等到晚上就很快凉下来了。有句老话叫‘春捂秋冻’,宫中定了换夏衣的日子也定有它的道理。皇太后也是关心您着急您啊……”
朱妘双手紧紧攥住了那件外衣,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然而她的眼睛却已经红了,有眼泪在她眼圈里不停地打转,终于满到溢了出来。她弱小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她死命咬住自己的嘴唇,但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我想回家……”
她伏在席上大哭起来,“我想爹爹,我想回家……”
宫人们互相看着,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是否该拉起皇后或者劝劝她。
见到此景我暗叹一声,朱妘你啊,真是没见过世面,一点也不会应变……善善出来打了一个多么好的圆场,你只要认一声错,我还能真正刁难我自己选出来的皇后不成?可是你竟然就在这么多宫人面前哭了出来,这算什么……纵然有再多委屈,我也不可能温柔地劝你。
这便是你在皇帝和世人面前一次次展示我选你为后是多么大的错误吗。
“皇后这是学琴学得太累了吧……你们带皇后下去好好休息。”我只有这样吩咐说。
本来按惯例,皇帝大婚三个月以后就可以选秀女入宫了,然而三个月已经过去,我却迟迟没下懿旨。
当善善问起此事,我有些担忧地说:“因为皇后还太小,况且还没有同皇帝同房,我怕她地位不牢靠,等到有新的妃嫔进宫她压不住人呐。”
“噢,小小姐看起来对皇后很严厉,可心里却为她考虑得很多……”
我苦笑了一下,“我对她严厉是希望早日把她培养成有情操的女子,这样才能俘虏皇帝的心,是为她的将来好啊。再说皇后的地位是否稳固也象征着后宫能否安宁,这也是为什么自古以来,皇太后往往视皇后为正统,义无反顾地站在皇后背后支持她的原因。”
然后我有些感慨地说:“善,我以前很憎恨昭慈仁皇后,然而现在自己处于这个位置,却能稍稍体会到她的心境了……”
“小小姐……”昭慈仁皇后是被我设计毒死的,所以提起她善善还有些心惊胆战。
“也许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做了一位皇太后一位母亲该做的。如果我遇到那样的情况,也许会跟她选择相同的做法……不,不,也许我会比她更武断,必欲除之而后快。当然,那样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小小姐不能那样说,您也受苦了啊……”
“不,善,我受了苦,然而我也犯了罪。善,为昭慈仁皇后办场法事吧,如果这样可以减轻我的罪孽的话……”
“这个月皇上除了去御寝房中三次,其余时间都是自己独宿……”敬事房的太监拿着本子回奏道。
听完后,我神色沉重地叫他退下了。
虽然没召秀女入宫我是有自己的想法,但这样一来后宫缺少合适的女人伺候颛福。朱妘年级尚小,而碧澈毕竟是御寝的身份,皇帝大婚后再去她那儿已经不当,因为她服侍颛福时已不是纯洁的处子之身。
况且,颛福一个月内才行幸三次?以他这个年纪并不是很多……果然还是缺少心仪的妃子吗?
“看来还是得先召一两个大家小姐进宫才行。”一次膳后我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善善。
“关于入宫的妃子人选,老奴倒是有个提议。不知道小小姐还记不记得玳君了?”
说到玳君,我依然记得她那天离宫时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身影。
“皇帝今年二十了,那么玳君也该有十八了。怎么,她还没有嫁人么?”我吃惊地问。
善善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什么原因现在还没有结婚。不过也是,她回家时已经错过了结婚的最好年纪,况且当初进宫的身份也不一般,贵公子们有所顾忌吧。想想这孩子也怪招人怜的,老奴看她对皇上的情谊是真心的……”
“玳君确实是个懂事、招人喜欢的孩子,当初也是我亏欠了她,想必回家时也受了不少奚落吧。皇后已另有她人,我可以册封她为淑妃。如果以后受宠诞下龙子,那比起皇后也毫不逊色。”
“玳君一定会感激小小姐的恩典的。”善善替她感谢道。
我摆了摆手,说:“她其实应该感谢你的。四妃之中应当有人出自南宫氏,只是因为之前颛福拒绝过玳君,所以我不太想选她。是善你心疼她,提醒了我。那么我至少该为她考虑一下。”
“小姐,皇上正往尔玉宫这边来呢。”有宫人进来禀报道。
善善笑着说:“皇上对小小姐真是敬孝有加呢。即便亲了政,但遇到重要的国家大事还是会来请教小小姐,按您的意思办理。”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其实对于此事,我的心里十分矛盾。对于国家大事,我自然是关心的,生怕颛福对政事不熟,处理不好酿成大错,所以颛福每次虚心请教让我很是欣慰;但是我又有所忧虑,因为颛福已经亲政,我不希望他这般优柔寡断,凡事最后还要我拿主意,他应该拿出点帝王说一不二的气魄来,哪怕这件事是错的呢。
颛福进来向我请安后正要说“母后,今日朝堂上……”我便打断了他,用轻松的语气说:“皇帝,哀家好似好久没有听过你弹琴了,今日不妨合奏一曲如何?”
颛福一怔,有一瞬间我竟看不懂他的表情,但他最后点了点头,说:“好。”
于是他弹古琴,我弹琵琶。他低着头,弹得很专注很投入,我看着他柔和的侧脸,仿佛感觉他又回到了小时候,想起了他刚刚学琴时的样子。
颛福是在一个下午听我弹完一首琴乐后就吵着要向我学琴的。他开始学琴学得非常辛苦,甚至连我都要他放弃,然而他就是那样抱着琴一整天一整天地练习,也是那时我忽然觉得颛福柔顺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非常执著的心,有点像他的母亲。
一曲终了,我回过神来,鼓了鼓掌说:“皇帝的琴还是弹得那么好。”
善善在一旁搭话说:“自从皇上亲政后,还真很少听皇上弹琴了,好像也没见新谱的曲子,我们都觉得非常遗憾呢。”
颛福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心境不同了吧。”
我故意忽略他语气中的伤感,掩饰着说道:“皇帝这是成熟了,稳重了呐。最近似乎越来越有帝王风范了。听说皇帝每夜都批阅奏折到很晚,你自己不知道照顾自己,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刚才哀家和善善左想右想,倒还真想到位合适的人。玳君皇帝还记得吧?”
颛福没有说话,屋里顿时变得沉寂,叫人尴尬。
“母后,您能不能不要将一个又一个女人推给儿臣……朱妘也好,碧澈也好,或者是玳君,您为什么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儿臣的感受……”颛福小声地说。
玳君进宫的那天,天正下着细细的秋雨,雨坠在地上与那些掉落的秋叶湿漉漉地混在一起,让人感觉有些湿腻沉重。
玳君来尔玉宫拜见我时穿着一身藏青底云雁纹的外袍,盘髻下的余发从一侧肩膀垂下来。我觉得她与以前不一样了,至少不再是我印象中那个活跃的小姑娘玳君了。有什么不一样了呢……我暗暗思量着。
噢,是她的表情,她那恬静安然的表情,她举手投足之间似乎增添了些淡淡的女人心绪。
“太后,皇上已经过来了。”
当颛福走进来时,颛福和玳君两人都不由得一愣。玳君请了安,然后就低下头保持沉默,颛福也咳了咳没有说话。
为了打破这静寂,我开口问玳君:“淑妃,这段时间你都在家做什么呢?”
玳君抿了抿嘴,回道:“早晚做做功课,抄写一下经文打发时间。”
“哦?玳君你信佛?”颛福有了一些兴趣。
玳君淡淡地笑了一下,“也不算信的,只是在忧郁时在伤心时念着那些经文心情就会好一些。”
颛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专注地看向玳君,“玳君,朕觉得你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呢。”
当天颛福又去了玳君的瑞雀宫看望她,据宫娥千儿讲两人谈得很融洽,过了几日颛福终于宿于瑞雀宫,次日将玳君册封为“淡淑妃”。
淡,这是一个奇怪的封号,宫中以前未曾有过以“淡”字为封号的先例。况且玳君姓南宫而不是淡,实在有些让人费解,不过也可以认为是“淡然”的意思吧。
此后闲暇时颛福去玳君的宫中较多,虽然有时也并不留宿,只是合奏一曲或谈论佛经,但据说两人感情很好。颛福时不时也会去凤仪宫探望一下朱妘,朱妘好似也不怎么在意玳君的进宫,两人相安无事,后宫一片安宁,我也稍稍放下心来,觉得称心如意。
一天我去看九珍,就听见九珍在屋里嚷着:“它为什么不吃东西呢?它是生病了吗?你们快去叫太医来!”
“哦?要给谁请太医呀?”我进屋奇怪地问道。
九珍见到我很高兴,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撒娇了一会儿,然后难过地指着笼子里的小麻雀说:“小麻雀不吃不喝,病怏怏的,我要请太医为它看病。”
我哭笑不得,点了点她的额头说:“女儿呀,你要那些太医当兽医,恐怕那些自命不凡的太医可要叫苦了。”
“母后,那小麻雀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才能让它吃饭呢?我已经取了上好的米来喂它,还拿漂亮的笼子装着它,它为什么还不开心呢?”九珍抬头拿着大眼睛询问我。
我看着笼子里恹恹的小麻雀,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因为它渴望的不是这些……你啊,宫中有那么多调教好的名贵鸟儿,你为什么偏偏叫人逮小麻雀呢?”
“因为女儿看见树上那些小麻雀是那样的生动活泼,比宫里养得那些鸟儿都好。”
我起身拎起了笼子,来到室外,轻轻地打开小笼门。
那只小麻雀仿佛突然惊醒般,睁开眼睛警惕地看了看,试探着来到笼门,犹豫着最后终于展翅飞了出去,不带有一丝的留恋。
我望着它小小的远飞的身影,喃喃地说:“它想要的并不是你给它的那些,它想要的只是自由……”
这时九珍费力地提着金笼子跑到我身边,打开笼门说:“对不起小鸟们,九珍要还给你们自由,金丝雀你飞吧……”
我好笑地阻止了她,“傻女儿,如果你把金丝雀放于野外,恐怕它将采不到东西吃,它将没有挡风遮雨的巢穴,它将被大鸟欺负,很快就会活不下去了。”
九珍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我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对她解释说:“它们的命运是不同的。人也未尝不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该有的命运,即便掺杂着太多的无可奈何……”
这时菟丝上前提醒说:“太后娘娘,时辰差不多了,您不是要去参拜龙恩寺么……”
龙恩寺,是九皇子出家修行的寺院。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九皇子了……这些年甚至没有通过一封书信。
我惦念着他,其中还有深深的愧疚之情,九皇子是我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一道很深很痛的口子,却始终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愈合。
我并不是不想去问候他,但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脸面去面对,尤其是在嫁给先帝后我更是无地自容。只是最近寺院里来信说九皇子身体虚弱,已经卧病不起了,他们不敢怠慢,连忙派人进宫通知我。
我得到消息时大惊失色,心知九皇子本来就身子薄,每日粗茶淡饭,苦读经文,身体自然吃不消,于是慌忙派了几名医术好的太医去为他诊治,自己则犹豫不决,几个晚上辗转反侧,终是决定在今天去看望他。
九珍见我要走,拿小手拉住我宽大的袖角,抬头娇声娇气地说:“母后,您要去哪儿,九珍也要去,九珍也要和您一起去。”
我蹲下身柔声劝她有重要的事去办,无奈九珍缠着我不放,看着她乞求的眼神我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宠溺,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带着她一同出宫。
于是几顶气派的皇家轿子,一长行随行的宫人和护卫浩浩荡荡从巍峨宫门走出前往皇家寺院龙恩寺。
在路上九珍掀开帘子好奇地左看右看,不时拉着我叫道:“母后,你看你看!”
我目不斜视,保持端庄的姿势,轻声地责备九珍说:“你看你大惊小怪的,哪有皇家帝姬的风范,小心叫人笑话,快把帘子放下。”嘴上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有真的阻止九珍,心想这是九珍第一次出宫,养在深宫中的帝姬,很多民间事物没有见识过。其实我未尝不是在悄悄地用余光打量外面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在了感恩寺的大门前。
感恩寺不愧为皇家寺院,修葺得气势宏伟,隐隐可见寺内香雾缭绕。感恩寺主持和寺内僧人皆排在门口迎接鸾驾。
我牵着九珍下了轿,主持双掌合十向我和九珍行礼。
我点了点头,也无心客套,直接问:“九皇子他怎么样了?”
主持摇了摇头,有些忧愁地回答:“九皇子身体依然不见起色。只是他听说今天皇太后会来,强撑着起床,现在正在善缘阁等着鸾驾呢。”
我听了有些着急,他身体已经那么孱弱,怎么就起来了呢?于是也顾不上观赏感恩寺寺内景色,便让主持领着径直向善缘阁走去。
我一路上走得有些快,主持更是要加快步伐。然而,走着走着,当我看到善缘阁三个镏金大字时,反而慢了下来。
我不敢,我不敢见他……
我慌乱着,心虚着,在停下脚步时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善缘阁门前。
主持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携着众随行宫人离开此处。
我一个人站在门前,身体禁不住微微发抖,我甚至不清楚那时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只是我知道自己没有勇气伸手推开面前的那一扇门。
我慢慢地蹲下身去,将自己抱作一团,头低低地压到膝盖,就像孩子般无助。
我根本不敢看九皇子现在的模样,我更是羞愧地不知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儿。他一定知道我后来嫁给他父皇的事了,他也一定知道我后来怀孕生子的事了,他会怎么想。
突然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感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覆在我的头上。
我抬起头,迎上的是一双温柔的眼睛。
“奴兮。”他轻柔地唤我。
本来抑制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怎么擦也止不住,最后我委屈地哽咽起来,像个知道自己犯错的孩子。
九皇子,你知道我多么怕见你,我怕你见到我时称呼我为“太后”,那我该是怎样的尴尬和无地自容。
原来你还肯叫我奴兮……
九皇子犹豫着,然后伸出手为我擦拭眼泪,“奴兮,别哭。”
我用力地点头,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他。
九皇子一身墨黑色的僧袍,显得身体瘦削如柴,脸色泛着虚弱的白,我简直无法和少年时的他联系在一起,于是心下一阵阵酸痛。
我低下了头,小声地说:“对不起,九皇子。”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已经快十五年了,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说出来。
九皇子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说:“奴兮,你不需要愧疚的,真的。再说,我在这儿挺好,每日吃斋理佛,感悟了不少人生的道理……”说着说着九皇子咳了起来。我慌忙说:“我们还是进屋谈吧。”
进了屋我们面对面而坐,明明彼此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我这次过来很大的目的是想劝九皇子还俗,不要再过这样清苦的生活,那样对他的身体无异于自残,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开不了口。
因为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淡定、安然,已经完全是一名虔诚的佛门弟子,毕竟十多年过去了,我不再是当年的我,而九皇子身上也有了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这时九珍蹦蹦跳跳地闯了进来,她一下子扑到我怀中,叫道:“母后!女儿一直在找您,寺院里都是脑袋光光的人,主持也不跟我玩儿!”
九皇子有些吃惊地看着九珍,迟疑地问:“这是……你女儿?”
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略点了点头,然后推开腻在怀中的九珍,拉着她说:“九珍,还不见过你九皇兄。”
九珍上上下下打量九皇子,九皇子温柔地向她招手,“九珍,过来。”
九珍对九皇子倒不认生,大大方方地走到九皇子身边。
九皇子轻拂九珍的头发,然后对我笑着说:“你女儿长得像你。”
我的心一痛,所有人都说九珍长得不像我,只有你说她像我。
九皇子很喜爱九珍,她顽皮地去摸他的光头也不气恼,还耐心听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孩子的稚语。也许因为九皇子这份温柔和纵容,九珍与九皇子很投缘,不一会儿就与他处熟了。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我们必须要回宫了。
我终于抑制不住,鼓起勇气说:“九皇子,你还俗吧,这样对你的身体……”
九皇子怔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摇头,问我:“那么你告诉我,还了俗之后呢?我还能做什么……”
我回答不出来。九皇子苦笑了一下。
宫人们已经在外面催促了,我们必须要离开了。
我看着他,用最最真挚的语气说:“好好保重自己。”
然而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的袖袍突然被抓住了!是九皇子,他拉着我的袖角,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力量那样大,抓得那样紧。
我的心仿佛也被那样地抓紧了,简直不能呼吸,一阵阵泛痛。
我回头看他,眼中布满哀伤,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也许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九皇子的脸色苍白,然后他颓败地低下了头,慢慢放开自己的手。“让我抱抱九珍吧。”他说。
本来就对九皇子恋恋不舍的九珍感染到了某种气氛,开始嘤嘤地哭起来。
她哭哭啼啼地来到九皇子跟前,伸出手只能环到九皇子的腿,九皇子把她抱了起来。
“九珍,九珍,”九皇子帮她擦着眼泪说,“九珍你有天下最好的母亲,你要听她的话,你要代替很多很多人去爱她……”
九珍也许并不懂,只是很重很重地点着头。
然后九皇子无比珍视地在九珍额头上轻轻地印上了一个吻。
两道泪痕从九皇子脸上滑过,他放下九珍,飞快地转身,再不回头。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又睁开眼睛,拉起九珍坐进轿中。
轿子抬起,行走,远离。
九珍不再似来时那样活跃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然后她突然抬头问我:“母后,奴兮是谁?”
奴兮是谁?我苦笑着,甚至我自己都忘了吧。宫人们称我为“太后”,皇帝称我“母后”,我自称“哀家”,史书上记我的名讳是“妇虞”,以后再没有人知道“奴兮”这个名字,也不会再有唤“奴兮”的人了吧。
“只是一个故人罢了……”我喃喃地这样回答。
“是吗?是已经死了吗?她一定是九皇兄曾经珍爱的人,因为他在亲我时轻轻叫出了这个名字……”九珍自顾自地说着。
“母后,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无暇顾及九珍的呼喊,突然间我泪水满面。
转眼间就到了年末,那天朱妘过来向我请安时脸红扑扑的,行动也有些扭捏。
我关心地问:“皇后今天身体不适吗?”
朱妘羞涩地低下头没有回答,反而是她的奶娘上前对善善耳语了几句,善善笑了笑,然后对我轻声说:“太后,皇后这是长大成人了。”
“哦?”我微微吃惊,然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朱妘,心想难怪觉得最近朱妘有些不一样了,好似增添了些少女的柔媚。
“这是好事啊。奶娘你这几日多加照顾着,叫小厨房增添些补血的食物,还要注意切勿着凉了……”我一边在这吩咐着,朱妘的奶娘一边点头应是。
正在这时进来人说颛福和十五皇子颛明一道来请安了。
我吩咐让他们进来,却见朱妘还是呆呆的,一点也没有回避的样子,于是假意咳了咳,朱妘这才惊醒过来,慌忙用扇子遮住脸。
颛福进来见到朱妘也在,客气地说:“原来皇后也在。”然后他指了指身后的颛明说:“这是朕的十五弟,刚才在路上见到他,就一同过来拜见母后。”
颛明迟疑了一下,然后向朱妘跪拜请安,这礼节是该有的,但朱妘却有些不知所措,举着扇子不知道是该扶他起来还是该说些什么,还好这时颛福拉起颛明说:“都是一家人,十五弟何须行此大礼,快起来。”
朱妘本来对颛福就有些生疏,再加上颛明,显然有些发窘,我见了解围说:“皇后,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好好休息吧。”
颛福看着朱妘离去的背影,不解地说:“皇后今天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我跟着笑了笑,颛明在场也不多解释。
“母后最近身体可安好?儿臣一直很挂念您。”这是颛明在问。
自从龙恩寺回来,这几个月我一直是怏怏的,饮食也少,宫人都说我最近身体不大好,故颛明才有此一问。
我看眼前的颛福和颛明两兄弟,从相貌来说颛明更显秀气,然而我从心底里莫名地不喜欢颛明。虽然他的确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但我总感觉他骨子里很像他的母亲,争强好胜,爱算计,小家子气。
尽管他的语气恳切,但他关心的话我却无法相信。因为我对他既无血缘之亲,也无抚养之情,我不大相信他会真心的关心我。
于是我也客气地回道:“已经好多了,谢谢十五皇子的惦念。”
颛福说:“母后,儿臣这次来是有件事请您定夺。今天收到了端豫王上的奏折,今年的朝贡该轮到他了,我们是否该批准他来帝都朝见?还是如前几次那样回绝?”
自从颛福登基后,本来每年亲王来帝都例行朝贡的事都被我拒绝了。一方面是为了确保京都安全,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看到故人想起旧事。
我刚想开口说拒绝,然而话到嘴边又迟疑了,我伸出手说:“让哀家看看折子。”
我展开颛福递过来的奏折,上面的笔迹是那样的熟悉,让我感到了一种暖意而又心酸。端豫王奏折里的语气十分恳切,希望能亲自来帝都拜见龙颜,然而我又从这字里行间感觉到另一种不为人知的迫切。
我是应该拒绝的,无论从什么方面考虑,尤其是我们之间的孽缘,是我不愿意面对的,更何况那孽缘还开花结果。但是,就是因为九珍,就是考虑到九珍,我想到九珍从小没有父亲疼爱的缺失,而我也似乎没有权力阻隔他们父女相见,那太过残忍。
如果这次拒绝,那么下次相见的机会恐怕就不知是何时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我喃喃地说,颛福有些不解地看向我。
“让他来吧。”我小声地说。
“让他来吧。”我再次重复说。
深夜入浴。我将自己整个身体浸在温暖的水中,不禁舒服地轻叹了一口气。
有宫娥上前为我轻柔地擦拭身体,我好玩地撩拨清白色的浴水,手臂上便沾了许多颜色的花瓣。过了一会儿,我挥手叫宫娥们退下,说道:“让哀家自己泡一会儿。”
四下变得安静,只有金铜色凤首水头汩汩流水的声音。
我缓缓抚过自己的身体,手臂、脖颈、胸乳……我的身体是那样的妖娆丰满,我的肌肤如此的光滑洁白,然而我确确实实已经快三十岁了。诗歌上曾赞美三十岁的女人如同牡丹花一样国色天香,然而我的美貌就将要在这宫中不知不觉地尚未开花就要凋谢了么?
莫名的感伤。年轻的太后,年轻的寡妇。
也不是不曾空虚过。即便穿着再华美的衣服也无人欣赏。
我又想起元日便要进京的端豫王,我们曾经一夜夫妻。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只是深深记得那时自己伤痕累累,满心酸楚。
我是不是在为那次的错误而后悔?
我从不敢想这个问题。不过当我出浴后看到床上已经先睡着的九珍,我想我应该不会后悔。因为他赐给了我九珍,我至亲的亲人,我生命的延续与意义的所在,所以我真心地感谢端豫王。
没有她,也许我不会活到现在。
我抚了抚九珍的头发,俯身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亲。
第二天早上突然被屋外的一声尖叫吵醒,然后形单慌张地跑进来禀报说:“太后娘娘,不好了,楚姿她,她在自己的屋里上吊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