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西说过自己没朋友,在程博衍看来,这话倒是一点都不用怀疑的大实话,认识项西这么久,他就在碰瓷的时候见过他的朋友,或者严格说来是他同伙,之后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虽然过去的那些所谓朋友,没有也就没有了,但程博衍还是觉得他会孤单。
自己的朋友,估计项西也没兴趣,只是觉得项西这段时间情绪不太高,他想着一帮人聚会的时候让他一块儿吃吃饭喝喝酒也许能好一些。
尽管这世界上有太多的无能为力,能伸手的他还是会伸手,对于曾经的混混身份,项西并不认同,一直渴望改变,能感觉到这些,他才会拉一把。
当然……有没有别的什么原因,他还没打算细想。
不过他只说有个聚会,并没有告诉项西这是他的生日聚会,他怕项西为礼物什么的发愁。
“啊?”项西愣了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和你的朋友吃饭,我去……不合适吧?人都不认识我,而且这差距也……太大了点儿啊,聊天儿都聊不下去啊。”
“什么差距?”程博衍问。
“差距啊,就是差距啊,”项西啧了一声,“就像我跟你这样的差距啊,一个三甲医院的正经大夫和一个混……沙县小伙计。”
“哦,这个差距啊,这么一说还真挺大的。”程博衍笑了笑。
“就是啊,所以……”项西话没说完就被程博衍打断了。
“所以我们不是一直在聊么?”程博衍笑着说,“从冬天聊到现在都夏天了。”
“……这不一样,”项西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之前咱俩碰过几回,再加上我死皮赖脸让你救我,就这么平空见着我,你能看我一眼都算是那天太闲了。”
“你有空就来吧,吃个饭有什么,当解解闷儿了。”程博衍没想到项西在这一点上会这么在意。
“我……想想吧,”项西犹豫着说,“我这么忙,得看时间安排。”
“那你安排好了给我打电话。”程博衍说。
项西从昨天睡下到今天中午程博衍这个电话打过来了才醒,拿着手机坐在床上半天都还没缓过来。
程博衍真是个好人,居然朋友聚个会都想着叫他一块儿去。
项西叹了口气,他挺想去的,见见程博衍的朋友,体会一下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这些人都是怎么生活的,会聊什么,会玩什么……
但他不敢去,不仅仅是因为差距太大,还怕给程博衍丢人。
在床边拿着手机翻过来翻过去的玩了半天,他还是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去,最后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先洗个脸吧。
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他听到了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顿时心里一紧,站在门后没有动。
门被敲响了,还敲得挺大声的,听得项西心惊肉跳。
“有人吗?”外面的人又敲了几下,“警察。”
警察?项西一下靠到了墙上,扯你妈蛋呢!
门又被敲了几下,项西突然有些不确定了,如果是平叔的人,肯定不会用警察这种身份来骗他开门,赵家窑混出来的人有几个听到是警察还敢开门的……
“是没在家吗?”刚才说话的人说了一句。
“可能出去了我没注意到吧。”有人回答。
这声音项西听出来了,是房东的声音,昨天厕所灯不亮了项西刚找过他,还聊了几句。
真是警察。
项西这一瞬间真是愣住了。
这门开还是不开,顿时成了比去不去程博衍的饭局更让人两难的事。
警察为什么来找他?
是因为砂锅饭店里的事?
凭项西的经验,理论上不太可能,这种混混上门闹事警察一天不定碰上多少回,又没伤人,不可能一路追到这儿来,再说身份证都是假的,找人也找不着。
那是为什么,馒头出事了?
李慧?
也不可能,这俩都跟平叔他们扯着关系,要真已经到了警察都能找到这儿来的地步,平叔不可能还有胆叫人去砂锅饭那儿找他。
……
到底为他妈什么啊!
“这儿住的是什么人?”警察在门外问。
“一个小孩儿,年纪不大,应该也是学生。”房东回答。
项西一听这句话,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警察不是专门来找他的。
他伸手打开了门,揉着眼睛靠着门,门外的确是警察,而且是三个,他看了一眼,把脸上没睡醒的表情换成了惊讶:“什么事?”
“想找你了解些事。”警察冲他出示了一下证件。
项西把警察让进了屋里,警察进屋看了看,又打开窗上下都看了几眼。
“怎么了?”项西小声问房东。
房东拧着眉,半天才说了一句:“楼下死了个人。”
“啊?”项西这次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了,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警察在屋里看了一圈之后又问了项西几个问题,楼下的年轻人他认不认识,有没有碰到过,说没说过话,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
项西一直摇头,他根本不知道楼下住了什么人,他连隔壁住的人都还没认全。
警察问完问题就走了,房东也皱着眉一脸郁闷地下楼了。
项西出去,跟这层的几个人一块儿站楼梯上往楼下看,就他这间屋子正下方的那个屋门口拉上了彩条,能看到地上有已经凝固的血,门外站着好几个警察,里面正有人把一个装在袋子里的东西往外搬出来。
“哎哟……”隔壁总给男朋友煮面的姑娘一看就受不了了,转身跑回了屋里。
这层几个女生都走了,项西跟另外几个男生一块儿看着,等楼下的人都散了以后,他们几个还在楼道里聊了一会儿。
项西从他们那儿打听了个大概。
楼下这死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在这儿住了快一年了,身体好像不太好,独来独往,从来没人见过他有朋友或者是亲戚什么的来过。
这人之前没正式工作,一直各种零工干着,发传单,酒水推销之类按天结算的活儿,过得很苦。
今天一早有人发现他房间门开着,过去一看,已经死硬了,血流了一地,手里还拿着把刀。
是自杀还是他杀还不确定。
几个男生还有滋有味地讨论着,说话声音里都带着兴奋。
项西抽完一根烟就回了自己屋里,门一关坐到了床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动。
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死了,这人孤身一人混得很惨,日子过得很糟糕,最后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门外的讨论还在继续着,没有人关心这人到底碰到了什么事,只是因为平静的生活里有了可以维持一阵子的谈资。
项西突然觉得发冷。
真像自己啊。
一个人,挣扎地活着。
哪天病了伤了被人追了打了,死了半死了……谁会知道,谁会在意?
方寅的镜头也许会一直对着他,最后人们看着他的照片,唏嘘感慨着,然后翻过这一页。
不。
还有人。
应该还是有人的。
程博衍。
项西跳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拿过扔在桌上的手机拨了程博衍的电话。
“嗯?”程博衍接了电话,听声音是在走路。
“周六晚上吗?”项西问。
“是的,”程博衍说,“你要来得晚点儿也没事儿。”
“我能去。”项西说。
“那我去接你,沙县吗?”程博衍笑笑。
“不,不,”项西赶紧说,“你别接我了,我自己去就行。”
“怕你找不着地儿,”程博衍说,“那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
“那……行吧,”项西犹豫了一下,“我在路口等你。”
挂上电话,项西进了厕所,对着墙上的破镜子瞅了瞅自己,又换了几次表情,笑的,不笑的,严肃的,乖巧的,和蔼可亲的……
脸凑合了,反正也就那样。
身上的衣服有点儿不满意,现在天已经开始转暖,之前程博衍给他买的厚衣服都穿不了了,他就在这片的夜市上随便买了身衣服,挑的都是最便宜的那种,一身加起来都没到一百块。
平时就自己干个活什么的还成,要说跟程博衍的朋友一块儿吃饭,这身就有点儿难看了,主要是便宜货一眼就能看出来。
包里的那卷钱还在,因为一直很控制花销,房租又是方寅出的,所以钱没怎么减少,还多了一个月资。
他想了想,拿了五百出来,在手上点了两三遍,又拿了两张出来,又点了两遍,差不多了吧,就买一条裤子一件t恤,顶多再加件薄外套。
还有鞋……鞋之前他穿的是带毛的那种,后来换了双老头儿布鞋,又轻便又舒服,就是不好看。
他在心里算了算帐,最后没舍得再往外抽钱,够了。
“操,”他看着手里的钱,“大出血啊。”
方寅不请自来的时候,看到楼下拉着的彩条,顿时就冲着跑了上来,进门的时候太激动还差点儿摔一跤。
“看把你激动的,不说了这两天儿别上我这儿来么?”项西盘腿儿坐在床上,“你真他妈敬业,给磕俩带响儿的吧。”
“我不是专门来的,真的是路过,就上来看看你情况好不好……楼下出什么事了?”方寅举着相机,“我看还有血啊。”
“死了个倒霉蛋儿,”项西说,“警察来了一趟又走了。”
“怎么死的?”方寅问。
“谁知道呢,”项西叹了口气,“谁在意啊,也就你们这些人生摄影师有兴趣吧,你拍了,有人就愿意看,你没拍,就谁都不知道,悄没声儿地混着,悄没声儿地苦着,悄没声儿就死了。”
方寅没说话,坐到了他身边,过了一会儿才看了看他:“要出去吗?”
“嗯,你别跟着我,我就出去买几件衣服。”项西说。
“我就拍你到楼下吧,”方寅拿出钱包,“先给你今天的钱,你这几天是不是得找工作了?”
“过阵儿吧,没什么劲头了。”项西低下头。
“有什么都会过去的,”方寅拍拍他的肩,“都会过去的。”
“楼下那位不就没过去么。”项西看了他一眼。
方寅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最后叹了口气。
项西感觉七百块要想买一身跟程博衍平时穿的那些靠近的不可能,不过跟旁边那些大学生穿的差不多是够了,没准儿还能再上一个档次。
他也没去什么太牛逼的商场,这片大学生租房的多,往外走不了多远就是两所大学,门口的街上都是那种小服装店,那种就差不多了。
项西首先挑的是鞋,这东西是大头,他得先把这个买了,才好控制花费。
在几个卖跑鞋的店里进进出出能有七八回,项西才终于在一家安踏的店里挑中了一双打折的。
“要换上吗?”销售小姑娘给他试好鞋之后看着他放在旁边的老头儿布鞋问了一句。
“不,替我装上。”项西脱下新鞋,换回布鞋。
接下去是衣服和裤子,衣服好说,买件短袖t恤就成,再加件外套,过一阵天热了也不用再买。
项西对衣服其实挺挑,以前除了偷摸攒点儿钱,剩下的钱都在可能的范围里挑最好的,做发型,买衣服都没太心疼过,反正钱花了再弄就行。
现在不一样了,钱来得太不容易。
短袖t恤上都还贴着夏装上新的标签,都不便宜,他手里捏着这点儿钱,一件件来回试着,老板脸都拉成骡子了,他才终于给自己挑好了衣服。
最后想再让老板送双袜子给他,老板看都没看他直接就说了一句:“你想得美!”
裤子项西决定就买牛仔裤,耐穿经脏,一年四季都可以穿。
不过一问价他就吓了一跳:“一百七?”
“我们这都是外贸牛仔,几十块的不能比,”老板打量着他,“你买十条便宜的,不如这一条有样子。”
项西没说话,转身走出了这家店,在旁边几个店又转了转,倒是有便宜的,三十五一条的都有,项西试了一下,觉得穿上立马就可以下工厂干活了。
又回那家店试了试,的确是好看,显腿长,没等老板再说话,他脱下来又走了出去。
试了一圈,最后又转回了这家店。
“哎哟,”老板是个大姐,一看他又来了,叹了口气,“你对比完了没啊?我不说了么,算你一百五,还嫌贵啊?”
“一百五两条我还能考虑一下。”项西低头看着裤子。
“我告诉你小朋友,我要不是今天还没开张,现在就能给你打出去你信么?”大姐看着他。
“再少点儿,姐。”项西说。
“叫姐也没用,一百四,再跟我磨叽你就转身齐步走吧。”大姐皱着眉。
“姨,一百三。”项西一咬牙。
“齐步走!”大姐喊了一声。
“一百三十五,”项西看着她,“给我留五块钱吃饭吧姐,大利大吉恭喜发财年年有余……”
“天哪!”大姐又喊了一声,瞪了他好半天,一挥手,“拿走拿走,烦死了。”
项西付了钱,拎着袋子往外走的时候看到了挂在门口的几排皮带,他抽下一条粗帆布的:“姐你再送我条皮带吧。”
“不送!十五一条,你要十块钱拿去。”大姐说。
“五块吧,我饭钱没了,”项西小声说,掏出兜里的五块钱,“一会儿还得走回去,车钱也没了。”
“天哪!”大姐喊。
项西抱着几个袋子,一路走回了住的地方。
身上倒是还有钱,七百没全花光,但他实在是不想再花钱坐公车了,决定把跟大姐说的话执行到底,不吃饭,不坐车。
回到房间,他洗了个澡,把衣服裤子和鞋都换上了,站在厕所里照了照镜子,感觉顿时人都精神了不少。
不过镜子太小,只能看到上半身,他抬起一条腿蹬着墙,镜子里能看到腿了,但这姿势实在看不出效果。
想了想他走出了屋子,在隔壁小情侣屋子门外晃了两趟,做午饭的时候这俩都不关门,他家有个穿衣镜对着门口。
项西看了看,觉得这身儿还不错,就是头发不够拉风,莫西干被剃了之后他就没再认真留头发,长了就花十块钱在小理发店里让人给剃成圆寸。
现在这样子,看着跟楼里那些大学生差不多,他还挺满意了。
只是回到屋里把衣服都换下来之后,又些心疼这好几百块钱。
接下去的两天方寅都没有再过来,项西觉得挺消停,门都没有出,就窝在小屋里,听着门外时不时传来的关于那个死掉的人的议论。
其实方寅每天跟着他拍照,只要不没完没了跟采访似地问他问题,并不会影响他,他就是觉得自己这种困兽一样的生活被这样一点点地记录下来再被别人猎奇一样地探究着有些伤自尊。
不过方寅不来,他又挺心疼那一天五十的,三天就够一条裤子了。
周六中午程博衍给他打了个电话,约好了下午见面的时间,项西挺想跟他多聊两句,但程博衍那边听声音似乎是在家里,他只好挂了电话。
饭也懒得吃,留着肚子晚上填吧,反正要是跟程博衍的朋友说不上话就只能吃吃吃了。
他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睡到了下午,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起了床,洗了个澡把新买的行头都换上了,又在屋里整理了半天,才走出了房间。
楼下那个房间已经清理干净了,隔壁两间的人似乎都搬走了,全都关着门,看不出这里前几天刚有个人死了一地的血,估计过两天就会有别的人住进来。
项西在这层停了几秒钟,然后小步蹦着下了楼。
程博衍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来分钟,他把车停在路边等着。
没过几分钟,他就看到了顺着小路走出来的项西,几天没见,项西的脸似乎尖了些,不过身上新买的衣服看上去让他显得还挺精神。
项西长得挺清秀,算不上特别出众,但还是会在人群中被人一眼看到,他身上除去跟同龄人相比成熟得多的气质之外,还有些敏感,小心翼翼带着些许自卑,而让程博衍偶尔会觉得心一软的,却是他独处时那种看透了很多东西之后的落寞。
就像现在他走过来,身后是杂乱的错落无致的自建小楼,脚边是不知道谁家散养的几只鸡,还有追逐着甩着书包的小孩儿,飚着车追风少年一样冲进小路的三轮小货车。
他避过鸡,躲开小孩儿,让过小货车,这些东西却又似乎全都没看见。
程博衍按了按喇叭,打开车门下了车,项西抬头看到他,笑着蹦了一下,跑了过来。
程博衍看着他脸上表情转换,跟着也笑了。
“还以为我出来早了呢,”项西笑着揉了揉鼻子,“你等多久了?”
“刚到,”程博衍上了车,“上来吧,过去得快一小时了。”
“怎么想着今天聚会啊?”项西上了车,坐在副驾把安全带系上了,“你们平时也总聚会吗?”
“不常聚,都忙,”程博衍发动车子,掉了个头往前开了出去,“今天是……我生日。”
“哦,我说呢……”项西说一半突然停下了,猛地转过头,喊了一声,“什么?”
“我生日。”程博衍说。
“我操?”项西愣了,接着就拍着车窗又喊了起来,“停车停车!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