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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等朕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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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次,吻罢就即刻抽离,他再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最后是强克制住自己愈来愈炽热的欲念放开了她,伸出手捋了捋她凌乱的发丝,气息轻吐,“等朕回来。”

等乾清宫议事结束,已经到了深夜。

迷离的星光洒在雪白的大理石雕栏上,泛起一抹蒙蒙的光雾。远处灯火璀璨,照耀着被朱红宫墙隔出的一条条笔直通路。前面引路的太监提着灯盏,欲明欲暗的暖色亮光宛若萤虫,经过宽阔的殿前广场,月华门前已有守卫敛身行礼。

君臣同行,一抹魑吻金绣常服的身影在略前方,张廷玉跟在右侧,左侧是蒋廷锡和田文镜,苏培盛则是捧着一厚摞的文书在后面跟着,偶尔几句交谈。等到了月华门前,几位心腹之臣才拱手告退。

科场舞弊的案子,自从皇上还住在雍王府时就已经在追查,之前曾一手查办过江南舞弊案,处理得极是漂亮。那时候十三王爷还在世,还有现正在湖北查调米粮的李卫,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倒是几年潇洒快意的日子。现如今雍亲王成为皇上,将他们几人引以为肱骨,便是在为苍生谋福祉、为社稷献伟略。

蒋廷锡望着那抹朝养心殿渐行渐远的背影,摸着下巴道:“说来也真是运气,有了那账本,别说是河南府那一帮鼠窃狗偷,就算是京城里这条大鱼也跑不掉了。我们从此也能睡几个安生觉……”

“小心说话!”张廷玉瞪了他一眼,示意在宫城内凡事都得小心谨慎,小心他人耳目。

“怕什么?皇上想揪出幕后之人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下总算有了证据,还不抓他们一个现形?”

一侧的田文镜点点头,也有些喟叹地道:“不知道那账本皇上是从哪儿得到的,你我查了那么久,都是一无所获。”

“要不怎么是皇上呢,当然比我们高明了!”

“得了得了,省省你的马屁吧。”张廷玉拍了一下蒋廷锡的肩膀,没收住手劲儿,差点把他打趴下,“明儿个一早还得上朝,赶紧回家睡觉。”

蒋廷锡龇牙咧嘴地揉着肩,几步跟了上去。

此刻的夜色已深,京城里各家各户的烛火都熄灭了,紫禁城进入了梦乡。而刚刚处理完国家大事的臣子们,头顶着明星璀璨的夜空,相伴走在安静的街道上,步履悠然,确实是有一种安邦定国的荣耀感。

苏培盛捧着一厚摞奏折跟着回到养心殿里,殿内的灯盏早就点亮了。殿内四角分别摆着一座银镀金嵌福字熏笼,有奴婢熏了香,纯白的烟丝缭绕出来,将堂皇的宫殿萦绕得宛若人间仙境。两侧垂花门,正间半敞开明亮的通堂,搁置着缃色金钿龙纹梅花案几,地铺金丝线黑缎旃毯。案上摆的文房四宝和几件瓷器都是心头好,大多是唐时器物,无论花纹还是釉色,独有一股华美大气的风韵。而少有的几件出自宋代,婉约轻巧,更显别致。

苏培盛小心翼翼地将奏折码放在缃色梅花案几上,并将其分门别类,然后吩咐伺候的奴婢沏一壶茶来。这时,见皇上径直朝着内殿走去,不由也跟了过去。

青绡纱帘低垂,金杏色的缎帘则被挽起来,隔着一道黑曜石的晶帘,可见明黄软褥的锦榻上,躺着一抹单薄柔弱的身影。苏培盛一愣,怎么养心殿里还有别人?莫非是哪个殿的主子在这儿等着侍寝……可万岁爷从未将任何娘娘召到养心殿过,这回倒是奇了。不由踮着脚,想瞧瞧躺在里面的究竟是谁。

胤禛将衣襟上的肩扣松了松,伸手掀开晶帘走进去。迈步来到床榻前,将那纯白色的雪纱床幔撩起来,露出里面那个侧身躺在榻上的少女。娇颜胜雪,檀唇不施而朱,却是合着眼眸,绵长的呼吸让枕上的丝绦起起伏伏——竟然睡着了!

这下苏培盛可是惊得什么都忘了,以前从来没有哪个侍寝的妃嫔,敢在乾清宫的龙榻上先睡的。“皇上,这……”他不满地出声,就想叫醒床榻上那个胆大妄为的女子,却被他伸手一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先去把案上的奏折整理出来,然后去暖阁将那套朱笔拿过来。”许久没回到养心殿里面处理政事,连桌案上的朱砂用完了都不记得,伺候的奴婢从来不敢碰案几上的东西,因此也不见有人来更换。胤禛摇了摇头,想来是应该添几个可心的奴才。他想到此,就朝苏培盛吩咐了下去。

苏培盛愣愣地听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吩咐宫人拿朱笔过来——外面的夜还深着。

隔日一早,阳光顺着窗棂照射进来,使黑曜石的晶帘闪烁出一波迷离的光泽。莲心被殿外的鸟鸣叫醒,却没睁眼,感受着裹在周身的缎料的柔暖,比起在柴房里窝的一夜,不知强多少倍。她闭着眼睛,唇角略微上翘,张开手臂,就这样在被衾里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配到殿里伺候的婢子叫明蔻,每日辰时刚过就会在床榻外候着,莲心说了几次不用,她却仍旧恪守规矩。今早却是不曾,莲心想到此,弯起唇角笑了一下,就想唤她一声。可就在这时,榻边忽然响起了一抹磁性的笑音。来不及出口的字一滞,她猛地睁开眼睛,入目却是一张俊美无俦的男子面容,俯视的姿势,让那双黑眸更显幽邃,像是能把人吸进去,却不知已经在床榻边注视了多久。

“皇……皇上……”下一刻,莲心猛地坐了起来,这才想起昨夜是在养心殿里的。

还记得昨晚强扭不过,在内殿的屏风后面沐浴了一下,而后换上宫人拿来的崭新宫装,就在殿里面等着。她知道乾清宫里面正在议事,可没有他的旨意又不敢轻易回承乾宫去,就靠在床榻边数着丝绦打发时间,谁知道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皇上,臣……臣妾……”宫里面从未有过侍寝妃嫔留宿的例子,在养心殿里就更是没有,自己这番,不仅于理不合也破了规矩。她哆哆嗦嗦地跪在榻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把舌头捋直了说话,怎么都结巴了呢?”胤禛说罢,眼底闪过一抹促狭。

莲心脸颊臊红,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此刻衣衫不整、连发髻都没梳,总不能就这样回承乾宫去,然而又不能让养心殿里的人给她梳妆。更何况,一贯在殿里伺候的都是太监,特地配到殿里的奴婢明蔻又不在,也根本没有宫装给她更换。

“是在想怎么出这殿门么?”他俯下身,额头几乎贴到她的,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带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莲心低着头,手心沁出一抹潮汗。这时候她忽然想起,皇上是不是还没上早朝……正在奇怪怎么也没有宫人捧着朝袍过来,抬眼仔细看时,却发现他身上穿的正是那件五爪金龙的金线绣纹龙袍,猛地想到,该不会是早朝已经下了,而他是从太和殿那边儿回来的?

“皇上恕罪,臣妾不知时辰,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请皇上责罚。”她说罢,连连叩首。

然而下一刻,却听到他轻叹了一声,肩膀就被他扶住,连着整个人也给扶了起来,“朕知道你是因为累了。前日被掳劫、关禁,昨日又被追杀,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劫后余生,自然一点气力都没有。所以今早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有让人唤你。”胤禛将被褥往里面推了推,侧坐在锦榻上将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伸出来掐了下她的脸。

“昨日的事……”

“昨日你只是出宫归宁,是朕特批的。之所以没跟各处打招呼,也是在宫外时朕临时起意的决定,而朕则在学士府里跟张廷玉商议国事。”他说罢,贴近她柔软的耳垂,轻轻咬了一口,“其他的事端,宫里面一概不知,而其中内情更不适合宣扬出去,记着了?”

莲心低着头,脸颊红红,轻轻颔首。

宫里面的人都心明眼亮着,有些事只要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就不会有人使绊子。就像这次离宫在外,对她来说是有惊无险,可一旦被有心人知道,很难保证不会大做文章。一介宫妃竟然被掳劫走,首先是体统问题,更严重的就是贞操——若是有人有所质疑,她要怎么去辩驳呢?难道要说自己仍是处子之身?封妃已有半月,这话怎么说得出去。说到底,他也是为着保全她。

“朕倒是觉得,该早点褪掉才是。你说是不是,爱妃……”他的眸光深幽如潮,宛若夜的深邃和广袤,含笑的时候,目光中会不自觉地流露出那种睥睨傲世的笃定和霸气。此刻,强而有力的胳膊夹在她的肩膀外侧,手指顺着手腕徐徐往上挑,一点点挑开菱纱袖子,露出里面白皙莹润的手臂。黑眸凝视着,在她的手肘内侧,一颗守宫砂嫣然欲滴。

莲心的肩膀缩了一下,不自主地僵硬着身子。她知道这日终将到来,既进宫门已是宫妃,即便是魂灭身死,也是从一座宫搬进了另一座宫,阳殿成了阴殿,逃不开的是皇室姻亲的束缚,躲不掉的却是宿命姻缘的安排。

然而此刻他指尖带来的微凉感觉,一点一滴仿佛渗入了肌肤,那句“爱妃”隐隐涌动着无限迷离和蛊惑之意,又趣意盎然。随着湿热的呼吸喷在颊边、撞击耳膜,带出一抹奇异的声韵,宛若不见丝线的网,密密匝匝地将她套牢。

莲心窝在他的怀里,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他已经俯首在她的雪颈细碎地吻着,薄唇由上而下一点点吻至她的耳根,轻轻含住她的耳垂。她身子微颤,往他怀里缩了缩,下意识地想避开。

“莲心……”他呢喃低唤出她的名字,在她思绪混沌之际,已经捉住那两片娇嫩的唇瓣,封住了所有嘤咛。而她的脸庞被他的大手扳起,下颌被迫轻仰着,在他的怀里,与他唇齿勾缠。他的另一只牢牢钳制在自己腰际的大手,已经不老实地顺着里衫探索着往上,隔着一层轻薄的衣料熨帖着那下面娇柔的肌肤。

宽松的里衫衣襟半开,乌丝披垂下来,将雪白的胴体半遮半掩……被压进软衾的那一瞬,莲心睁开迷离的眼眸,此刻自己的脸恰好定在最适合迎承他的仰角,朱唇潋滟,仿佛是等待采撷的两片花瓣,柔软的身体亲密地跟他紧紧贴合,蒙眬眸光就像是一汪春水。

他的黑眸已乱,饱含幽意的视线与她深深对视,再度狠狠吻上她,这一次却是无比霸道而强势。莲心攥着他的衣襟,无助而清晰地感觉着来自那温热手掌的宣示和侵占,娇颜已红透,等到那剧痛如期而至,她难以承受地弓起身子,唇间滑落出破碎的啜泣声,在下一刻就被他吞咽吮裹……

此时,熏笼里的香正好,纯白的烟缕飘渺而出,带出一脉脉细芬的味道,芳香迷离,仿佛催开了满室的玲珑花木,在一刹那簌簌绽放。明灿的阳光投射在那道黑曜石晶帘上,随风摇曳间,洒下满地的碎影浮光。

早前去探的太监已经在承乾宫的外面踮着脚站了很久,然而都没见里面有人回来。这下等到日上三竿,总算等到殿门开启,却只是洒扫的奴婢,进去一问,却道是主子还没回来。

各宫里的,都知道昨个儿黄昏时分,皇上带着一个女子在宫里面策马,最后竟停在了从未有过妃嫔驻足的养心殿前面。还都在猜测着究竟是哪个,想不到果真是承乾宫里新封赏的。虽说品阶高出一等,但都是宫里的老人儿,谁都没将这个新晋的放在眼里,想不到平素里不吱声不吱气儿,竟然哄得皇上如此破格宠爱,都纷纷气红了眼。

直到传午膳的太监在殿门前等着,苏培盛过去将殿门打开,前来奉旨的奴婢才捧着崭新的繁花锦绣宫装踏进内殿。

他此刻还穿着宽松的里衣,雪白色的锦袍衣襟敞开,愈加衬托得整个人英挺卓拔。敛去了素日里的锋芒和强势,却是多了几分温和。此刻伫立在暗雅雕镂的铜镜前,黑眸注视着坐在镜前梳理长发的女子,唇畔噙着笑的样子,着实是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

伺候的奴婢哪里见过这样的皇上,都羞红了脸,放下托盘赶紧退了出去,生怕冲撞了里面琴瑟和鸣的一对璧人。

铜镜里面映出一张酡红的娇颜,乌丝披肩,半遮住微垂的螓首。莲心知道那道目光一直流连在自己身上,炽热而温存,更加不敢回首。

而他仿佛也知道她此时的羞赧和尴尬,仍旧扶着她身后的椅背,靠在她很近的地方,也不说话、也不离开,只想臊着她、看她羞。片刻,镜子前的人儿终于受不住,略微侧眸悄然瞥了一眼,正好撞上自己含笑的眸子,吓得赶紧转了过去,却因用力过猛,不小心扭到了脖颈,疼得龇牙咧嘴。

呵呵的笑声如期而至,莲心更羞得满脸通红,此刻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胤禛抚着她的肩,将她带起来揽进怀里,温热的手指揉捻着她的雪颈,“恁地不小心,倘若是把脖子扭断了,朕可没那本事给你接上。”

若不是他故意在身后流连不去,她怎么会这般狼狈——脸颊晕出粉色,宛若三月的芬芳桃李,抿了抿唇,她轻声道:“时辰不早,臣妾该回殿里去了……”

“不急,再待会儿。”他的下颌轻伏在她的发顶,声音轻吐间,略带湿意的气息喷洒如暖雾,熨帖着那漆黑如墨的发丝。两个人靠得很近,阳光正好、距离正好,明媚的光线照射在他俊美的侧脸上,黑眸迷离,带出些困顿之意,而那薄唇微微翘着,像是在笑。

静了一会儿,莲心口音细细地问:“昨夜都办妥了么?”

睡饱之后,思绪也跟着清明。昨天白日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忽然想起那个叫赵福东的驿馆管事,也不知道现在他是不是被关押在刑部大牢,还是已经被释放了……虽说是有所企图,说到底也是他救了自己一命。

“证据已然齐备,现在只等着找到老巢,就能盖棺论定。”他说着,伸手揽着她坐到一侧的敞椅上。

莲心提了提裙裾,落座后,伺候的太监将精致的银碗、银筷摆上桌案,所呈上来的午膳都香热正好,勾人津液。正中间摆着一个炖盅,里面是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枣炖乌鸡,补身子用的。胤禛很自然地给她盛了一碗,莲心的脸腾地一下又红到了底儿。

此时此刻,张廷玉和田文镜几个人,早已经领着五城兵马司和九门提督衙门的八旗精锐去全城搜索了。那些曾经去过城郊别院的考生当时都被蒙着眼睛,只识得内堂摆设,却不认识路线。但城郊的别院就摆在那儿,跑不掉,只是得花些时间。

莲心听到这些,不由歪着头想了片刻,轻声道:“或许臣妾也能出份力。”

“哦,你认得?”他黑眸含笑,扬着眉看她。

“当时坐在马车里面,眼睛也是被蒙着,但能听到街上叫卖的声音。”莲心细细思索,抿唇徐徐地道,“那些平素在街面上摆摊的商贩,不像走街串巷的卖货郎,一般都是固定在一处,或是定时待在某处的。臣妾记得,当时听见了油炸声、卖糖葫芦的叫喊……碟子摔在地上掌柜斥骂的声音,还有芝麻糊的香味儿……”莲心这样回忆着,忽然就想起了什么,眼眸一亮,道,“是城南。”

胤禛将手里的汤匙放下,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臣妾知道,城南有一家专门是卖芝麻糊的,非常出名。虽说其他地方也有卖,可等到黄昏之后还能引来百姓排队去买的,却只有那一家。”莲心眼眸晶亮,唇角略微翘起,此刻却是将所有记忆都找了回来。

当时因为那马车行驶得很快,只在那一处顿了一下,驾车的车夫还骂了一嗓子“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排队买”,而她犹记得在那处芝麻的香味最浓,应该就是城南没错。

其余那些被强行带走的考生,一些出身富贵、一些出身高贵,途中又是惊又是吓,自然想不起来去记住沿途的动静。而她自小在京城长大,跟着额娘去张罗浣洗活计时,早已将每条街巷摸得通透。

胤禛看着她,眼底透出一丝赞赏来。原以为在马车上吓坏了,没想到竟然在劫持中也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还能想起更细些的么?待会儿写下来,让张廷玉他们照着去搜找。”

莲心想了一瞬,道:“或许臣妾可以去帮着找。”

胤禛一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隐含着宠溺的味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余下的就交给他们去办,否则若是你太能干,那朕手底下养着的可就是闲人了!”

莲心脸红,这哪里是夸奖,分明是在挤对她啊!

后来,蒋廷锡等人按照莲心所写下的情况一一去比对,还真在城南找到了那家老字号的店面。而顺着贡院的那条街一路反推,沿途确实有好几家油炸的小摊。最特殊的却是那个卖糖葫芦的,每日卖不掉,就会到城南一家茶楼里面去。掌柜的跟他是熟人,一边叫卖,还能有口茶喝。在那日黄昏时分,刚好店里的一个小伙计打碎了盘盏,掌柜的跟着算错了账,气得大骂了好几句。

等找到那家别院,里面早已经是人去楼空,然而旧址仍在,登记在名下的产业却是跑不掉的。张廷玉和田文镜顺藤摸瓜,在衙署里面反复核对了几日,终于揪出了一条大鱼。

在这之前,莲心曾被带到寿康宫和储秀宫里面做客,名为做客,其实是问话。在穿着破衫被他搂着在马上疾驰时,宫墙一侧目瞪口呆的奴婢并没看清楚是何人,但这却是不难知道的。勤太妃也从来没见过皇上心思这么外露过,将莲心带到殿里,一则是为了解,一则也是探探底儿。

莲心坐在西窗前的炕床上,隔着紫檀木云腿桌,对面身穿流光四溢锦缎宫装的女子正端着茶盏喝茶,她穿着一袭金字红锦吉祥如意常服、玫瑰色小坎肩,缠枝花蔓的刺绣图案点缀其中,衬得其雍容而华贵,旗头正中间插着一朵富贵牡丹,发髻间翡翠闪闪、金簪灿灿,端的是耀人眼目。

刚刚巳时的时候,莲心才从寿康宫里面出来,储秀宫的人就已经在殿外回廊里等着了。朝着她行过礼,她们道了句“皇后娘娘有请”,便不由分说地在前面引路。而到了正殿,却是熏香、茶盏、果品等都备好了。

“自从妹妹晋封为妃,也没有好好聚过,此番不必拘着,我们好好说说体己话。”

乌拉那拉·贞柔将茶盏放在桌案上,抬起脸,目光轻暖地看着她。

“多谢皇后娘娘。”莲心说罢,有些拘谨地敛身。

“我虚长你几岁,大家以后姐妹相称,也好热络些。我看着你更觉得极是投缘,往后你就叫我贞姐姐吧!”

“臣妾不敢……”她低下头,声音细细。

说到底,莲心只是刚进宫的妃嫔,总有些敬畏心态,尤其面前坐着的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母仪天下的皇后。在这堂皇的储秀宫里,是不该有她坐着的位置的,起码现在不该。倘若是那些个进宫多年的宫人,哪怕地位低着一等,起码也跟皇后娘娘有些情面。

“本宫的身子不好,因此皇上和皇额娘多了些体恤,平素也不怎么管中宫的事,悉数都落在了皇额娘身上,本宫心里愧疚难安。但妹妹来了,就好了,总算能有个体己的人帮着分担过去。”

“皇后娘娘,臣妾怎敢越俎代庖?娘娘折煞臣妾了!”

莲心说罢,赶紧起身欲跪下,却被乌拉那拉·贞柔一把拉住。

“什么折煞不折煞的,都是宫里人,都是一家子。”她脸上含着宽和的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或许你认为宫中的女子,互相之间总是虚与委蛇、勾心斗角。可咱们这个宫,妃嫔少,有子嗣的就更少。皇额娘担心皇室香火,亲自阅选秀女进宫,像云嫔、婉嫔、安贵人,还有新封的谦贵人……倘若再因为争宠而斗得你死我活,可就真的是枉费皇额娘的用心了。”

她说罢,微笑了下,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落寞。

莲心知道皇后曾经育有一位皇子,是嫡出,又是长子,若能平安长大,必定是命定的小东宫,可惜早殇,这件事对皇后的伤害极大。莲心安慰地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娘娘仁德怀善,就算是唐时长孙皇后,亦是要自愧弗如。臣妾一介新晋之人,更要多多效仿学习。”

乌拉那拉·贞柔脸上含着温柔的笑,面容虽是不甚出色,却因着温娴静雅的性情,同样有着隽永的韵味——就像是一块温润莹秀的玉,质地清洁,致密坚实,让人回味无穷。

而玉,是石之美者,因此无价,就如她此时极致尊贵的身份。

“难怪妹妹深得皇上眷爱,果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效仿亦要分担,本宫可是等着妹妹早日接手去操持打理呢。”乌拉那拉·贞柔眯着眼,眼波愈加柔光似水。

莲心抿唇,卑顺地垂下头。

“妹妹可是不知,咱们皇上其实从来都不是儿女情长的,更没有对哪个女子上过什么心。那天本宫听闻万岁在宫里面策马的事,可真是吓了一跳呢!”说罢,满脸羡慕地看向她,“能得皇上如此相待,妹妹真是好福气。”

莲心有些羞愧地将头埋得更低,“皇后娘娘不责罚臣妾有失体统,臣妾真是无颜以对。”

乌拉那拉·贞柔弯起唇角,一笑,“本宫听闻,皇上是陪着妹妹归宁去了?”

“都因臣妾一时挂念家中双亲,而那时正好在宫外,皇上就破格准许臣妾返家一解思念之苦,皇上自己则是去了学士府张大人那儿。听说,一夜长谈后,就直接回宫上朝了。”她按照他说的,一字不落地道出。

乌拉那拉·贞柔的眸色一动,却是不动声色地端起桌上的杯盏抿了一口。

皇上也是这么跟勤太妃说的。两人的言辞出奇的一致,就像是事先通好气似的,让人探无可探,问无可问。

乌拉那拉·贞柔觉察出一丝专属于两人间的默契,拿着巾绢擦拭一下唇角,温声道:“其实妹妹若是向皇额娘告假,还是可以准许回家里探望的。但即便是皇上破例应允,妹妹还是要去内务府那里补一个申请。本宫已经打好招呼了,届时妹妹只需要遣一个奴婢过去即可。”

莲心没想到皇后能体恤至此,赶忙朝着她敛身谢恩。

又闲话了几句,时辰已不早,莲心起身告辞。

未有伺候的奴婢随行而来,皇后赏赐的诸般名贵器物和进贡吃食,都由储秀宫的一应宫婢随后送到。

望着那一道渐行渐远的俏丽背影,寝殿内那一站一坐的两道身影,此刻在阳光交织的辉映下,在地上投射下相对和谐的剪影——乌拉那拉·贞柔端着茶盏,杯子的水已经凉了,拿着杯盖轻轻撇末,身侧的宫婢却是凉凉地开口道:“这位新封的熹妃,表面看不显山不露水的,气焰可是嚣张得很。说什么皇上破格准许归宁,宫里边,哪有后妃进宫还能回家的?熹妃不仅破了这个例,更是在第二日由皇上亲自接回。话里话外,可都是在炫耀呢!”

熏笼里的香早散了,烧剩下的是落雪灰烬。

乌拉那拉·贞柔瞥过一眼,不咸不淡地斥道:“别乱说话。”

“奴婢哪里说错了。都道是娘娘您好脾气,容着她胡来。而勤太妃就不知怎的也这般纵容着,闹得这么有失体统,却连句苛责的话都没有,管都不管。”

“你还想让她管什么……”

是太妃,而不是皇太后;是暂代中宫之职,而不是全权。说到底就不是皇上的嫡亲额娘,能有今日今时的地位,还都要仰仗着皇上的鼻息度日。现在的宫里面,只有熹妃一个正得宠,得罪她,就等于间接得罪了皇上。勤太妃是那么精明的一个人,顺应圣意还来不及,怎么会在此时去触霉头呢!

纤长的金箔指甲描绘着缠枝牡丹纹,轻轻掸了掸茶沫子,乌拉那拉·贞柔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钻入舌尖,不禁想起昔年自己初进雍王府的时候……

二八年纪,一样雪雕似的晶莹剔透,一样玉琢般的精致无瑕。因着出身,又是先帝爷钦赐的姻亲,认识再多的女子,都不能越了她的次序去。然而,当年的所有优渥、骄傲、矜持,都在那个女子出现之时,戛然而止。

昔年已成往事,昔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断不能再重蹈覆辙。

乌拉那拉·贞柔的目光有些幽茫,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淡着嗓音道:“待会儿,你去御药房一趟。本宫的补药也该重新配了,让汪得海重新开些方子来。”

次日,莲心早起去寿康宫给勤太妃请安。伺候的宫婢不敢马虎,特地选了一件织花如意襟雪缎镶滚棉裙,上身是金琢墨月白小坎肩,袖边镶白缎,襟前挂香牌一串。再配以旗头,青素缎面上扣着纯色芍药,侧面缀以琉璃丝孔雀翎羽,另簪了三朵绢纱织成的赵粉,颤颤地坠在耳畔,衬托得面颊嫣然如花,明艳动人。

莲心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妃嫔式的端丽笑容。雍容、华美,而又不失优雅别致——宫廷供奉,广储司的织染攒花技巧可谓是做到十成,再辅以江宁织造进献的料子,端的是七分衣装三分人。

明蔻站在一侧,拿着菱花镜给她照着后面,乌黑发丝绾成旗髻,金簪点缀,髻梢坠着一绺粉白色的孔雀屏,恰好与云纹雪锦绣的云肩互相辉映。

“镜中貌,月下影,却道是万千花簇堆身。”

须臾,背后蓦然响起了一抹低沉的嗓音,音中含笑,更含着别样磁性和促狭的味道。

殿里的奴婢和太监看见是他,纷纷跪下请安。

胤禛一摆手,屏退了伺候的宫人,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下颌搁在她的颈窝处,温热呼吸喷在耳畔,酥酥麻麻的感觉。

“打扮得这么绮丽,要上哪儿去?”

巨大的铜镜里,映出两个人互相依偎的身影。鸳鸯交颈,并蒂双莲。莲心的耳根有些红,低着头道:“皇上刚刚还说臣妾的装扮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锦服盛饰,会掩盖本真的纯雅和丽华。”他说罢,贴在她的耳畔,略带戏谑地低语呢喃,“其实,朕还是喜欢看你不穿衣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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