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风雪肆虐,漫天鹅毛席卷了整个西域国的土地,白茫茫一片的冰冷墨夜中,巍巍高耸的宫殿在帝都的夜色中如同一只翻云覆雨手,掌控着世间蝼蚁万物的生死。
三更的锣鼓刚刚敲响,朱红色的沉重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一辆垂着紫色帘幕的马车急急朝宫里赶去,见守门的侍卫长循例上前盘查,赶车的黑色劲装大汉扬手抛出一枚银色令牌,厉声道:“都仔细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耽误了主子办事,有你们好瞧的!”
银色的令牌在空中滑过一道流畅的弧线,正巧砸在侍卫长的脸上,冰冷的金属质感和令牌上苍劲冷峻的“商”字在月色下泛着幽幽光芒。侍卫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大门边上,拨开挡驾的其余守卫,“都让开都让开!放行!”
守卫们如同潮水一般散开,让出了一条路,赶车的汉子狠狠一鞭子挥下,马儿嘶鸣一声,扬起蹄子风驰电掣地拉着马车消失在众人面前。
见马车远去了,守卫们拢了拢袖子,将耳朵冻得通红的脑袋缩进了衣领里,嘟囔着聚成一团谈论着赌钱喝酒的事情,谈论得兴起的时候,见平日里和他们打成一片的侍卫长仍旧呆呆地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顿时有人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侍卫长今天是怎么了?莫不是刚刚那一声吼把您的魂都给带走了?”
四周稀稀落落响起了笑声,侍卫长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的调笑,他抬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寒风夹杂着雪花铺天盖地地撒下一片雪白,远远地,似乎传来狂风呜咽的声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他将冰冷的双手伸进袖子里,喃喃地走到城门边,叹了口气,“贵人突降……这天气,怕是又要变天了……”
“滴答……滴答……”破旧的宫殿内,洞开一角的屋顶上,融化的雪水顺着墙壁蜿蜒直下,又从破旧的墙根滴进搁在角落的一个碗里。
那碗缺了一个口子,碗的边沿还沾着白日里刚刚吃完的饭粒,接了半宿的水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油腥,跪在一旁的丫鬟小心翼翼捧起碗,用袖子将碗口的脏污擦干净,勉强直起僵硬发麻的双腿,朝角落里走去。
靠近最里面的角落里架着一个卧榻,铺着素色的床单和被子,睡在被子里的人背对着床边,只依稀能看见一头乌黑的长发和因为寒冷而不时发抖的身子。
丫鬟一手抱起病人,一手将碗凑近她的嘴边,轻声劝慰道:“娘娘,喝点水润润嗓子吧,凝倩已经乔装出宫去买药了,您别担心,很快您的病就可以好了。”
女人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攀在床沿的手秀美白皙,手背上的肌肤清透如玉,几乎可以看见其中流动的血管。她勉力坐了起来,就着水喝了一口,入口冰冷的水和味道里的油腥呛得她的胃痉挛起来,她一把推开碗,探身出去又是咳嗽又是干呕。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唬灵儿!”灵儿眼睛一红,拍着她的背忧心忡忡。
被唤作娘娘的女人伸手握住小丫鬟的手,无意中触及到了小丫鬟手上新长的冻疮,疼得灵儿低低一叫,她怔了怔,随即翻开灵儿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背紫红一片,根根手指肿胀不堪,她鼻子一酸,灵儿是两年前跟随自己入宫的,算起来,其实她还比自己小几岁,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呢……
“灵儿,你受苦了。”她低声说道,眼睛里已经有莹然泪光。
“不苦不苦,等到有朝一日娘娘东山再起,灵儿到时候又可以跟着娘娘威风八面了!”灵儿拼命地摇头安慰娘娘,在她的心里,她们的娘娘可是从南诏国远嫁进西域国的太子妃,就算一时惹怒了太子殿下,但出于国体考虑,总有一天太子也会将娘娘亲自迎出冷宫的。
灵儿眼中的希冀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蠕动着嘴唇正待说些什么,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唱喏,“莲妃娘娘驾到!”
莲妃?那个叫做慕容嫣的女人?她心中泛起深深的仇恨和痛苦,一时不察,留了两寸的水葱指甲竟深深抠进了自己的肉里,及至门口冷风刮过,一群人踏进了门槛,她才抬起目光冷冷看向站在面前的那一群衣着华丽的女人。
为首的女人,珠翠满头,玉面含春,波光流转之间粉唇含笑,她穿了一袭翠色云纹镶蓝边的锦裙,裙边绣了金丝银线,袖口上则围了一团暖融融的雪白狐狸毛,衬得她气势凛冽,美艳逼人。
她分明记得,在不久之前,她慕容嫣还只是一个楚楚可怜,见了她只能跪地请安的卑微低下的侧妃而已。
慕容嫣娉娉婷婷地走上前来,伸出戴了玳瑁指套的尖尖指甲,轻轻抬起她因为生病而泛着青白的面庞,鬼魅笑道:“冷秋月,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呢。”
冷秋月浑身哆嗦着看向面前这个女人眼里恶毒的光芒,何曾几时,她一度被这个女人假装出的柔弱所欺骗,一度为了她与太子争执吵闹,却原来,是自己错把蛇蝎当白兔,中了这个女人的计策。
“慕容嫣,你与我之间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陷害我?”
“你我之间我无冤无仇?”慕容嫣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她仰头尖利地长笑起来,直笑得眼泛泪光,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到众人脸上出现惊惧的神色时,她才戛然而止,只是脸上的笑意早已收敛,换上了冷厉阴毒的表情,她厉声道:“冷秋月,你也配说我们无冤无仇?当年我与南宫流羽情投意合,要不是你从中作梗,现如今坐上这太子妃之位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是谁坏了我苦心经营数十年的梦境,让我只能在这太子府以一介侍妾的卑微地位存活?是谁夺走本该属于我的荣华富贵与涓涓情意,在这太子府里耀武扬威令我心伤?又是谁仗着太子妃的身份对我刻意施舍假意伪善?冷秋月,这些事情难道你都忘了吗?你本就不该存活在这世间,本就不该出现在我慕容嫣面前!”
冷秋月呆住了,她没想到慕容嫣居然对她有如此深重的仇恨,顿时默然,灵儿见慕容嫣越说越过分,一时心中有气,于是上前推了慕容嫣一把,“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给我出去!”
慕容嫣一时不察,被身材瘦弱的灵儿推得一个后仰,幸好被身后的随从扶住,她脸色一变,眼中已经迸射出了杀意,“来人啊,将这个贱人的丫头给我拉出去杀了!”
随从立即抽出刀上前拉灵儿,冷秋月冷寂的心猛然一惊,此时此刻慕容嫣大权在握,别说杀灵儿这样一个丫鬟了,就算杀了自己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她立即上前推开侍卫,护住灵儿,“放开灵儿,要杀就先杀了我!”
正拉扯不清混乱一片的时刻,慕容嫣忽然轻轻笑了,这句笑声像毒蛇一把钻进了冷秋月的耳朵里,令她不寒而栗。
“你想死?很好,本宫今天就是来成全你的。姐姐,你看,我给你准备了一壶好酒呢。”她一脸甜笑的模样揭开了托盘上的红布,上面果然有一壶酒和一个酒杯。
在宫中生存这么多年,冷秋月怎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的瞳孔猛然放大,双手紧紧护住灵儿,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里早已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
“慕容嫣,你这么做,就不怕太子殿下知道?就不怕整个西域国的子民知道?就不怕我们南诏国为我报仇?”
慕容嫣捂嘴笑了,“姐姐真是多虑了,不瞒姐姐说,这酒,正是太子殿下亲口吩咐嫣儿准备的呢。太子殿下说了,只要嫣儿高兴,想干什么都可以。姐姐还是不要白费心思想着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早已许诺,只要姐姐一死,就会马上立我慕容嫣为太子妃呢。”慕容嫣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锐的刀子刺进冷秋月的心里,她捂住喘不过气来的胸口,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南宫流羽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什么他要绝情断义到如此地步?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仓皇地抬头看向一脸得意的慕容嫣,想起两年来那些孤寂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些点灯到天明却依旧换来无数寂寥失望的等待的岁月,想起深宫里站在高高的围墙下看着宫外天空的绝望与无助,一点一点地,心中的灯火相继明灭,寸寸成灰,泯灭为尘烟,消失在这刺骨寒风中。
手中传来钻心的疼痛,原来是慕容嫣一脚踩在了她的手上,灵儿哭喊着被拖了出去,她挣扎着死命地去拉灵儿的衣角,“嘶啦”一声布帛的撕裂声,却只徒劳地拽下了一片衣袖而已。
被拉出去的最后一刻,灵儿满脸泪水地嘶喊了一声,“娘娘保重!灵儿来世再来服侍您!”
她呜呜哭泣着想要爬出去,手在慕容嫣的脚底下被碾踩得血肉模糊,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叫着“灵儿”的名字,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蓬血污猛然溅上窗台,她听到门外传来身体倒地的声音,接着,一股血腥的气息随着风飘了进来。
万籁俱静的夜,只听到更漏的低鸣。
灵儿,死了。
“赐酒。”慕容嫣轻笑一声,缓缓吩咐道。
丫鬟上前来,将酒杯放在了冷秋月面前,酒杯里倒映出冷秋月披头散发的狼狈与呆滞,她低头拿起酒杯,忽然仰头长笑了起来。
这一世,本盼望着与有情人长相厮守,朝朝暮暮到白头,却未曾想到,竟会是客死他乡的结局。
那人,竟连看她最后一眼都不肯呢。
若人生还能有下一世,她可还会如同今日一般成为刀俎鱼肉,任人宰割?
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她苍白的脸骄傲地抬起,看向面前那神色阴晴不定的慕容嫣,扬手一泼,杯中的酒将慕容嫣淋了个满头满脸。
慕容嫣气急败坏道:“贱人!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弄死她!”
还没等丫鬟婆子们上前摁住,冷秋月已经执起酒壶,仰头灌了下去,毒酒入喉,割得她心口疼痛如绞,酒壶落地,她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脑海中却出现很久很久以前在南诏国的回忆。
“嬷嬷,嬷嬷,月儿肚子好疼的。”偌大的宫殿里,小女孩奶声奶气地爬上衣衫简朴的女人的膝盖上。
嬷嬷笑得既慈祥又温柔,她一把抱住小女孩,柔声道:“月儿乖,嬷嬷呀,给你揉一揉小肚子好不好?”
最后一丝光线也泯灭了,黑暗伸出了魔爪,侵袭了她的整个世界……
赶车的大汉刚刚掀起帘幕,遥远的内宫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钟响,大汉浑身一震,看向车内的年轻人,犹疑道:“主子……”
原本准备踏出的男人重重坐回了座位上,俊美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伤痛,他喃喃叹道:“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几只乌鸦嘎嘎叫着从宫殿上空盘旋飞过,浩瀚的白雪,似乎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