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正值清秋。天上突然下起小雨来。细雨淅淅沥沥的落在青石铺成的路面上,街上偶有行人执伞而过,行色匆匆。平日里繁华喧闹的云罗街,竟兀自生出几分萧条的意味来。长街尽头,朱红色的招牌上,三个镀金大字在薄雨的冲刷下显得愈发醒目。
倚澜楼,这扶柳小镇,甚至是方圆的几个镇中,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
羽渊没有撑伞,头发与衣衫都被细雨打湿了。
她却丝毫不觉,只是站在倚澜楼的门口,静静地看着招牌上那三个再熟悉不过的字。
然后从倚澜楼里出来一个青衣女人,手中撑了一把描着芍药花的纸伞,走到羽渊面前,“羽渊,进屋吧。”
羽渊回过神,喊了一声,“木袭姑姑。”
木袭是这倚澜楼管事,却不准楼中的姑娘叫她妈妈,而是用了木袭姑姑代之。
“每一年的今天,你都要出去,都会下雨,你都会淋着雨回来。”木袭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淡淡地开口,“羽渊,依着你现在的状态,任何人都能轻易的杀掉你。”
羽渊垂下眉眼,“木袭姑姑说的是。”
木袭将羽渊拉到了伞下,“这世间,如若你自己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羽渊,更没有别的人会心疼你。”
羽渊回到所住的青阁时,还未进门,丫鬟青绫便迎了出来,“姑娘,主子来了。正在屋里等着呢。”
羽渊推开门,果然看到窗前站着的男子。“主子。”
男子转过身,衣袂被风扬起,“回来了?”
“是。”
“这一次的任务目标,汪洋大盗冷谦。”
“主子!”羽渊顿时变了神色,“为什么要杀他?”
男子脸上并无表情,“楚南思,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现在可以立刻离开倚澜楼,我会将你从杀手名单里除名。”
羽渊听到这句话,立刻跪了下去,“楚南思早就死了。如今活着的是被主子救下的羽渊,而羽渊是绝不会离开倚澜楼的。”除非她老到了没有价值,否则她都会一直留在倚澜楼。
“那好,三天之内,我希望听到冷谦死去的消息。”男子说完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羽渊还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只是听到门重新被关上的声音之后,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地上。
而住在夙余街的南宫流商与冷秋月,如今也正在屋里讨论今日遇到羽渊的事情。
“南宫流商,你说,发生了什么事,你的好友温岑才会不见了,而与他私奔的女子竟入了青楼……”冷秋月皱着眉,实在不愿意相信今日里见到的眉眼清冷的羽渊,那样一个翩翩佳人,竟然会是青楼的红牌。
便是南宫流商平日里一向沉静,如今也完全没有头绪了。
“我还记得当初温岑带她离开国都时,她还是个极为活泼的女子……”那时候温岑在她面前总是也会变得特别幼稚,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斗嘴,不一会又和好。可是就是这样幼稚的两个人,在受到了家族的阻挡之后,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私奔。
如今也不过是五年时光。
短短五年,却早已物是人非。南宫流商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觉得心头有些为他们而生出的惆怅。
冷秋月听完南宫流商的话,突然扑到了他身上,南宫流商猝不及防,两人几乎摔倒地上。冷秋月却丝毫不肯松开南宫流商。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冷秋月才开了口。
南宫流商听到她说。
阿月,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别离开我。
南宫流商也紧紧地抱住她。
当然会。
上穷碧落下黄泉。秋月,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松开你的手。
当天夜里。
睡到半夜,南宫流商却隐隐听到屋顶的瓦片有动静,以为是有贼光顾。生怕扰了冷秋月,南宫流商轻手轻脚的下了床,走出房间,轻轻一跃,就借力上了房顶。
然而,看到房顶上的人的时候,南宫流商却有些意外。那个一身黑衣的人,分明就是温岑!
南宫流商走到他身边,“阿岑?”
过了许久,才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南宫流商,是我。”
南宫流商皱眉,“你去哪里了?还有南思如今怎么会在倚澜楼?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温岑听到这句话却猛地一惊,“你说什么,你见到了阿思?她在倚澜楼?怎么可能?”他找了她四年,都杳无音信,她怎么可能就在扶柳镇,而且还是在青楼?
南宫流商看着他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更是疑惑,“你不知道?我下午遇到了她,她现在是倚澜楼的红牌……”
温岑听到这句话,突然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
“南宫流商,我真的很后悔,那时候怎么会那么懦弱,选择了离开阿思……”
他和楚南思是在国都遇见的,那时候他们还一个是温府的二公子,一个是楚家的四小姐。在一次宴会上相遇,相谈甚欢。
第二次,是去踏青,再一次相遇。楚南思是极为活泼的性格,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小姐,更能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他对楚南思上了心。而再幸运不过的,是楚南思眼里也有他。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有时候楚南思便会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然后跟着他去玩,即使回去之后总是被罚抄女诫,可是一向最讨厌习字的楚南思也从来都不怕。
那时候他以为会娶她,她也以为会嫁给他。
谁知道,到了楚南思及笄的时候,温岑同父母说了两人的事,却被母亲以“楚南思那个疯丫头怎么能娶回家”这样的理由狠狠拒绝了。无论他怎么说,母亲都不同意,甚至还合了他和别家小姐的八字,想要定下他的婚事。
温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哪里来的勇气,写了信给楚南思,约定一起私奔。
那一天,楚南思真的来了。
怕被家里的人追上,他们只好昼夜不停地赶路,不敢去繁华的城市,便只找些偏僻的城镇。然而两个人在家里时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更遑论去外边挣钱了。就算出来时带的银子够多,可是在他们毫无计划的挥霍下,还是花完了。
那是在他们离家一年后,两个人刚刚到了扶柳镇。
那时候两个人已经开始想方设法的省钱,楚南思再也不敢买那些精致又昂贵的首饰,温岑也再也不去看各种玉佩字画。
可是单单省钱,没有收入,还是会花完。
到达扶柳镇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温岑在家时也是个没受过挫折磨难的人,如今眼睁睁的看着走入了绝境,心里就不由的开始萌生了退意。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跟楚南思私奔,那么他现在会不会还在温府吃喝不愁,怎么会走入这般境地。思想再三,十七岁的温岑最终还是退缩了。他当了身上最后的一枚玉佩,然后带着楚南思去扶柳镇的酒楼里点了一桌子楚南思爱吃的菜。
楚南思快吃完的时候,他说,阿思,我要走了。
然后他看到楚南思扬起脸,笑靥如花。好啊,你要是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温岑如今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了,就像鬼迷心窍了一样。他当时竟然真地站起身走了。
一直到走了一个时辰以后,温岑才如大梦初醒一样,发觉自己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立刻回去找楚南思。
却再也没有找到。
从那一天,到现在,整整四年了。
他都再没有再见过阿思。
温岑说完许久,南宫流商都没有开口。
该指责他为什么抛弃了楚南思?可是毕竟是一个贵公子出身,让他去过那种食不果腹的生活,会退缩是难免的事情。南宫流商虽然确定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都不会离开冷秋月,却也不得不承认,温岑会那样做也是人之常情。
安慰他,告诉温岑他没有做错?可是在南宫流商看来,他确确实实是做错了,而且还错的很离谱。先不说该不该抛弃楚南思,就算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打算回京,他也不该把楚南思丢在一个小镇上,独自先走。
更何况,这世道从来都是对女子分外苛刻的。
聘者为妻奔为妾,从楚南思跟着他私奔的那一刻,就失去了一个贵族女子能仰仗的一切东西。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如果温岑从今以后带着楚南思过得很好,虽然会成为国都的笑谈,但也让许多不得不选择家族联姻的男女们心生羡慕。但是如果回了国都……
南宫流商叹了一口气。
温岑大约还会是人人尊敬的温家公子,而楚南思,定时会被攻讦,从此再抬不起头来。
人们不会说是温岑没担当,抛弃了楚南思,却反过来只会说是楚南思勾引了温岑出走,最后温岑迷途知返,离开了这个不正经的女人。
“南宫流商,你去哪了?”冷秋月一觉醒来,突然发现的南宫流商不见了,便披了件衣服,下了床,开门出去找他。
南宫流商应了她一声,便要从房顶上下去。又转过身看向温岑,“我不知道你如今是做什么,为何白天不出来相见,反而要到了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来找我。但是阿岑,我们终归是朋友。我以后就会和我娘子住在这里了,有什么事你尽可以来找我。”
“嗯。你快回去吧,莫让弟妹着急。”温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要去找阿思了。不论她现在身在何处,她也总归是我的阿思。”青楼又怎么样,这一切原本就是他造成的,又怎么能够怨楚南思。
南宫流商从房顶一跃而下,白色的衣角被风吹起。
走到冷秋月面前,拉着她回了屋,两个人重新躺到床上,盖好被子。南宫流商才开始跟她说今天晚上的事情。“刚刚,是温岑来了。他们来到扶柳镇一年,花光了银子,温岑当时就生了退缩的心思……”
虽然不过一个时辰就转了回去,他却是再也没找到楚南思。
而他自然是先在扶柳镇找,找不到就开始渐渐往附近的其他城镇找。他怎么会想到楚南思会入了青楼,所以自然不会关注青楼。
也许是宿命,也许是阴错阳差。
他们都没有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