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一怔,旋即辨认出那个如同水里捞出来的身影便是阿箬。如懿连忙让几个小宫女扶她进了自己的房中。绿痕正好烧好了热水进来,忙把水倒进了柏木浴桶中,七手八脚和如懿将她湿透的衣服剥除了,整个人挪进浴桶里去泡着。
阿箬感觉到周围滚烫的水,才呻吟着醒了过来,一见如懿在身边,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唤道:“小主。”如懿一壁吩咐绿痕往水中加入活血驱寒的姜片、石菖蒲和黄酒,一壁伸手进水里替她搓着手臂,方道:“不是要六个时辰么?怎么那么快回来了?”
阿箬的脸上已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只哭着道:“说是皇上去皇后娘娘那儿用晚膳,见奴婢跪在那里可怜,便向皇后娘娘提了一句。皇后娘娘才开恩放了奴婢回来。”
如懿道:“先别哭了。赶紧泡热了身子,我给你腿上上点药。跪了那么久腿一定很疼。”她起身回到殿中,默默剔亮了灯芯,听着外头雨疏风骤,不过多久,却见惢心推门进来,她有些诧异:“怎么回来了?”
惢心有些为难,片刻方道:“慧贵妃看了小主抄写的《佛母经》,说小主敷衍了事,写得不仔细,并不是诚心受罚。”
如懿叹口气:“那她要怎样?”
惢心屏息敛气:“慧贵妃说,要小主重新抄录一百遍,明日去长春宫请安前送去咸福宫。”如懿微微凝神,便道:“无妨,我再抄一百遍就是。”
惢心觑着如懿的神色,低低道:“其实,其实慧贵妃压根没翻小主抄的佛经,小主怎么抄她都不会满意的,分明是存心刁难小主。”
如懿淡然一笑:“那不是意料中的事么?她要的何尝是佛经?不过是要看我辛苦劳碌,疲于奔命罢了。”
她说罢再不言语,起身到了案几前,提笔蘸墨,依次抄录了起来:“为着玫贵人的身孕,她已经怄了许多气,我再这般不驯服,便是落了她话柄了。”
惢心踌躇片刻,还是道:“可是贵妃的确是过分了。”
如懿含了一缕微薄的笑意,淡淡道:“阿箬没有分寸,她要管教阿箬。她自己失了分寸,我也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在分寸之内。”
惢心看着她提笔立时写就,不觉诧异:“小主不是要抄佛经么?怎么写了一首旁人的诗?”
如懿道:“抄写佛经不过是小巧,这个才是最要紧的。”她附耳低语几句,惢心会意一笑:“奴婢遵命。”
两人正说着话,三宝已经带着许太医过来了。阿箬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被绿痕扶了颤巍巍地过来。如懿道:“劳烦许太医了,替本宫瞧瞧这位姑娘。”
许太医答应了一声,便替阿箬请了脉,很快道:“姑娘淋了大雨着了风寒,现下有些发热,需得仔细调养。现在最要紧的是防着高热发作,免得烧坏了身体。微臣会开好方子送了药来,请小主宫里的人赶紧替姑娘煎了药吃下去才好。”
“那膝盖上的伤?”
许太医恭谨道:“只是外伤,上点药就不妨事的。”说着从药箱里取了两瓶药粉出来,“内服外敷,好得更快。”
如懿谢过,便吩咐三宝好生送了许太医出去,取过他留下的药,语气平稳无澜:“把裤腿卷起来。”
阿箬卷好裤腿,露出又青又紫的膝盖,最严重的地方硌破了皮肉,沁出鲜红的血丝。如懿微松一口气,替她敷上药粉。阿箬止不住呜咽起来:“小主,奴婢好委屈!”
如懿慢慢在伤口上撒着药粉,淡淡道:“委屈什么?”
阿箬哭道:“慧贵妃这么折磨奴婢,就是为了折损小主的颜面。奴婢受委屈不要紧,可是小主……”
如懿将药瓶往桌上重重一搁:“你受委屈当然不要紧,因为你受的委屈都是自作自受,都是活该!”
阿箬怔了片刻,似乎是不可置信般,放声哭道:“小主以为奴婢是为什么?从前莲心言语冒犯,几次顶撞小主,不阴不阳的,奴婢已经瞧不上她许久了。昨日她指婚荣耀,今日就受折磨,奴婢是替小主高兴,是替小主报仇才奚落了她几句么!”
心口像有一团野火燎原,如懿沉着脸呵斥道:“为我报仇,还是替我挖个坑跳下去?我再三告诫过你,宫里不比外头,由得你这样骄纵任性,满口乱说。这是后宫,一句话说错便是要活活打死的,你有几条舌头去填你自己的命!”
阿箬战战兢兢地看着如懿,哀泣道:“奴婢就算有不是,也是对小主一片忠心呀!”
如懿气得话也不会说了。惢心忙道:“阿箬姐姐,小主就是为了替你求情,才被贵妃娘娘再三为难,抄了一百遍《佛母经》还不够,还要再抄一百遍。”
阿箬怯怯道:“奴婢就是不服气,不服气从前在潜邸的时候小主和她都是侧福晋,如今怎么就要事事踩在小主头上?小主又不是争不过她!”
如懿气得脸都涨红了,手上的护甲敲在紫檀桌上发出沉闷的悠响。她恼怒道:“你凡事只知道争,只知道要出头!却从没想过凡事要适可而止,有进有退!你是想争,偏偏争不过人家,还把自己填了进去!”
阿箬气馁地哭起来,惢心见两下里尴尬,便端过一碗姜汤给阿箬:“姐姐身上不好,快喝了姜汤散一散吧。”
阿箬就着惢心的手正要喝,如懿愈加不乐:“让她自己喝!”阿箬扁了扁嘴不敢再哭,只得自己接过喝了。
如懿严厉道:“等下喝了药好好去睡。这是最后一次,下次还要口不择言,凡事胡乱逞强,我也保不了你。”
阿箬垂着眼睛,无声地啜泣着出去了。
如懿心下烦乱不堪,拽过一管玳瑁紫毫笔便开始抄写佛经。惢心小心翼翼道:“小主也该饿了,不如传晚膳吧!”
如懿头也不抬:“气也气饱了,不必了。”
这一生闷气便是一夜。如懿抄录佛经抄得晚,夜里又听着微凉的雨簌簌一夜,夹杂着雨打芭蕉之声,格外愁人似的,这一夜无论如何便没有睡好。
如懿起来便闷闷的,将昨夜剩下的佛经一并抄录好交给惢心,便道:“去吧。”
惢心见外头雨停了,便先送永璜去了尚书房。绕过尚书房便到了长街,惢心一早便知皇帝昨夜歇在玫贵人处,便特意绕了往永和宫外走。果然见微明的天色下,远远有太监们薄底靴轻快擦着青石砖板的步声传来。一溜宫灯如星子明耀,簇拥着明黄御辇,后头跟着无数仪仗,自悄然寂静的宫墙夹道疾疾走来。
惢心只当是低头走路,打皇帝跟前走过。前头的引导太监便呵斥起来:“谁呢?没看见御驾在此么?”
惢心吓得忙跪下道:“奴婢延禧宫宫女惢心,无心冒犯圣驾,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倒还和气:“这个时候,是刚送了永璜去阿哥所么?”
惢心道:“是。奴婢原本想去永和宫门外迎候皇上。”
皇帝道:“什么事?”
惢心垂着头,恭恭敬敬道:“娴妃娘娘说,今日是八月十八观潮日,皇上曾与小主说起向往海宁观潮胜景,遗憾不能一去。小主特意叫奴婢交一份东西给皇上。”
皇帝点点头,王钦便上前从惢心手中取过,双手捧着奉给皇帝。皇帝打开一看,却见一张玉版纸上,寥寥几行簪花小楷:“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那是刘禹锡的《浪淘沙》,写的正是八月十八钱塘江潮壮观之景。
皇帝明如寒星的眼里便有了一丝温暖清澈的笑,这是他曾与如懿说过的,对于钱江狂潮的向往。她却都记得,在这八月十八的清晨,便将满江浪潮一笔一笔写了给他。纸张下部还有一篇《佛母经》,皇帝温和道:“怎么有一篇《佛母经》?”
惢心道:“小主说,钱江潮虽然万马奔腾,气势无可比拟,但难免对民众有所损伤,常常听闻有人被卷落江水。所以小主特意抄写《佛母经》一篇,想借佛母慈悲,眷顾民众。”
皇帝十分喜悦,便道:“如此,朕就收下了。王钦,将娴妃所抄的《佛母经》供在养心殿神龛前,这个月都不必取下来了。”
王钦答应着,惢心侧身跪在甬道边,满面恭敬地看着御驾迤逦而去,才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笑容。
惢心回到宫中时,如懿已经自长春宫中请了安回来,倚在长窗下挑拣新送来的白菊花苞。那些花苞尚未开放,带着淡淡的青色,仿如凝玉一般。如懿一朵一朵地挑选着,任清幽的香气在指间幽幽弥漫。
惢心笑道:“小主在忙什么?”
如懿盈然一笑,恍若淡淡绽放的白菊盈朵:“挑点白菊花苞做个枕头,给永璜枕着,可以明目清神。”
惢心搬了小杌子坐在如懿身边,帮着一起挑选:“小主怎么突然有这个兴致了?”
“从长春宫请安回来,慧贵妃什么话都没对我说,我就知道,你把事情办好了。”
惢心低眉恭顺道:“是。皇上把小主的《佛母经》供在了养心殿的神龛前,奴婢只在贵妃面前提了一提,贵妃便不做声了。她虽然气恼,但还是让奴婢把佛经都送去宝华殿烧了。”
如懿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微笑,道:“皇上都喜欢的,她还能挑剔么?”
惢心道:“小主没有告诉皇上贵妃刁难您的事,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我只是想警醒她,并不欲与她剑拔弩张。还是那句话,适可而止。”她将选好的白菊放进青金色福字软枕中,问道,“昨夜阿箬怎么样?烧得厉害么?”
惢心想了想道:“吃了许太医开的药,前半夜烧得厉害,一直要水喝,后半夜就安静多了。”
如懿凝神片刻,忧然叹了口气:“惢心,这些年我是不是宠坏阿箬了?”
惢心斟酌着词句,慢慢道:“阿箬姐姐是小主的陪嫁,小主疼她也是应该的。”
如懿捻着指尖的白菊慢慢地揉搓着,清香的汁液便沾染上了细白的手指,她沉吟着:“阿箬也到了指婚的年纪了,我想着……”
惢心便露了一个甜甜的笑:“阿箬姐姐好福气。”
如懿叹口气,断然道:“不是我不想留她,只是阿箬的性子,宫里是断断容不得了。不如趁着青春正好,送出宫打发了配人吧。”她想了想,“阿箬到底跟了我这些年,婚事上必得上心,不能造孽。等哪日我额娘入宫,我得托付她去外头打听了,给阿箬安排个好人家。”
惢心有些意外:“小主不是想给阿箬指个御前当差的侍卫么?”
如懿心下愀然,摇头道:“原这么打算,本来能指个在宫中当差的侍卫是最好的,哪怕是个二等虾三等虾,总有出头之日,也是想让她在我身边长长久久地一起。可是她的性子,若还是跟宫里牵扯关系,终究麻烦。”
惢心会意道:“小主还是替阿箬姐姐打算,若是嫁个准备外放的官员,哪怕去外头苦几年,终究也是正室的名分,少不了一份富贵的。”
如懿微微颔首,赞许地看了惢心一眼:“你说得不错。”
话音未落,只听殿门哐当一响,一个碧色的身影绕过花梨木雕玉兰花碧纱橱,直奔进来道:“小主,小主,求求您别放了奴婢出去,奴婢不想嫁人,不想离开小主!”
如懿不防着阿箬病中起来,竟在外头听着,不觉也吓了一跳,沉下脸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阿箬含泪跪下,一脸凄楚道:“小主恕罪,奴婢不是有意偷听小主说话的。只是觉得身上好了些,所以起来给小主请安,想来伺候小主。”她原在病中,脸色白得没半分血色,额头上还缠着防风的布条,看着憔悴至深。
如懿有些不忍,便道:“你先起来吧。我也不过是一句顽话,哪里是立刻就要送你出去了,也得好好挑了人家才是。”
阿箬哭得梨花带雨:“奴婢知道,奴婢离开了紫禁城就什么都不是了。如果小主真要放奴婢出去,也请多留奴婢几年,让奴婢可以好好伺候小主。奴婢保证,无论如何,绝不再多嘴多舌给小主惹祸了。”
如懿见她如此诚恳,不觉有几分可怜。毕竟,从十二岁那年开始,阿箬便陪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从骄纵的佐领家的格格成了皇子府邸备受宠爱不知收敛的侧福晋,又成了宫中日渐沉静安敛的嫔御之一。阿箬的骄横,隐隐带了自己从前的几分影子,那样牙尖嘴利,针锋相对,不肯轻易饶人。如懿神思恍惚地想着,那么,她所不喜欢的,到底是如今一样骄矜的阿箬,还是从前那个不知轻重的自己?
这样的念头不过一瞬,便吓到了自己。如此想来,阿箬的错失,也有自己的过错了。那么,她如何还能怪阿箬?
如懿伸出手,怜惜地扶起她:“地上凉,起来吧。”
阿箬哀哀地哭着,求道:“小主不答应,奴婢便再不起来了。”
如懿只得笑道:“宫女出宫的年纪是二十五岁。只要你愿意,便留到二十五岁再走吧。”
阿箬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真的?那奴婢多谢小主了。”她慌不迭地又要行礼相谢,如懿挽住她手,温和道:“去吧,好好去养好身子。”
阿箬含了一丝难得的温和谦卑的笑,告退出去。只是在转身的瞬间,她将这缕笑暗暗咬啮成了唇边一个不肯褪去的印子。
紫禁城的秋凉总是显得有些短暂。秋风吹黄了枝头青翠郁郁的叶,便毫不留情地带着它们一同坠落在地,零落成泥碾作尘灰。冬寒伴随这日益光秃的枝丫不动声色地入侵,紫禁城开始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空气里永远浸淫着干燥而寡淡的寒冷气息,所以大朵大朵养在清水中的水仙便格外讨人喜欢,香得欲生欲死,散发出湿润而缱绻的气味。宫室内的温度永远要比室外温暖缱绻,仿佛暖洋的春天总未曾离去。但这样的温暖亦是寂寞的,让人离不开又舍不得走远。在这寂寞里,不期而至的冬雪便叫人格外地心生温柔,就连那些棱角分明、生硬硌人的宫墙青砖,那些凌厉如翅的卷翘飞檐,亦少了许多平日的巍峨疏冷,生出几分难得的被雪覆盖后的静谧与安详。
天气渐冷,除了每日必须去的晨昏定省,如懿并不太出门。只是隐隐约约听着永和宫不太安宁,她便也随众去看了几次玫贵人。因是头胎,前三个月玫贵人的反应便格外大,几乎是不思饮食,连太后亦惊动了,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窝羹来赏赐。到了三月之后,她渐渐慵懒,胃口却是越来越好,除了御膳房,嫔妃们也各自从小厨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去,以示嫔御之间的关切,亦是讨好于皇帝。太医每每叮嘱玫贵人要多吃鱼虾贝类,可以生出聪明康健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旁人也还罢了,如懿便吃了些苦头。只因她的延禧宫外离着宫人们进出运送杂物的甬道最近,宫外送进新鲜鱼虾,自苍震门、昭华门而进永和宫,必定要经过她的延禧宫,一时间鱼虾腥味,绵绵不绝。
如懿也不敢多言,只是让宫人们多多焚香,或供着水仙等祛除气味。玫贵人胃口虽好,嘴角却因体热长了燎泡,又跟着牙齿酸痛,皇帝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太医们也跟着往来不绝,简直热闹得沸反盈天。
这一日如懿与海兰、绿筠相约了去探视玫贵人,她正捂着牙嘤嘤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两个,涂着薄荷粉消肿。她见三人来,便一一诉说如何失眠、多梦、头昏、头痛,时有震颤之症,又抱怨太医无术,偏偏治不好她的病。听得一旁候着的几个太医逼出了一头冷汗,忙擦拭了道:“贵人的种种症状,都是因为怀胎而引起,实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会好的。”
绿筠是生养过的人,便含笑劝道:“怀着孕是浑身不舒服,你又是头胎。方才听你这样说,这些不适多半是体热引起的,那或许是个男胎呢。”
玫贵人这才转怒为喜,笑道:“纯嫔娘娘不骗嫔妾么?”
如懿笑道:“旁人说也罢了。纯嫔是自己生育过阿哥的,必不会错。”
海兰亦道:“我记得纯嫔姐姐怀着三阿哥的时候也总是不舒服,结果孩子反而强健呢。”
众人安慰了玫贵人一番,便也告辞了。出门时纯嫔想着今日是初一,便邀了如懿和海兰一起去阿哥所看三阿哥永璋。如懿想着正好到了时辰去接永璜下学,便推托了。
去尚书房便要抄近路经过御花园,夏日里莲叶田田,青萍丛生的菡萏池只剩下了几脉枯叶残梗,落寞地宁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