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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春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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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渐暖,我因一向太平无事,渐渐也减少了服药的次数和分量,身子也松泛了些。流朱私下对我说:“小姐常吃着那药在屋里躺着,脸色倒是苍白了不少,也该在太阳底下走走,气色也好些。”

春日里,上林苑的景致最好,棠梨宫里的梨花和海棠只长了叶子连花骨朵也没冒出来,上林苑里的花已经开了不少,名花盈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丽幽美,如在画中,颇惹人喜爱。宫中最喜欢种植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兰八品,谐音为:玉堂富贵,竹报平安,称之为“上林八芳”,昭示宫廷祥瑞。棠梨宫处在上林苑西南角,本是个少有人走动的地方,周遭一带也是罕有人至。所以我只在棠梨附近走动也并无人来吵扰约束。

出棠梨宫不远便是太液池。太液池碧波如顷,波光敛滟,远远望去水天皆是一色的湖蓝碧绿,倒影生光。池中零星分置数岛,岛上广筑巍峨奇秀的亭台楼阁,更有奇花异草,别具情致风味。三四月里的太液池风光正好,沿岸垂杨碧柳盈盈匝地,枝枝叶叶舒展了鲜嫩的一点鹅黄翠绿,像是宫女们精心描绘的黛眉,千条万条绿玉丝绦随风若舞姬的瑶裙轻摆翩迁,连浣碧见了也笑:“绿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原来是这样的好景色。那么多柳树,真真是宫里才有的大气。”新柳鲜花,池畔吹拂过的一带凉风都染着郁郁青青的水气和花香,令人心神荡漾,如置身朝露晨曦之间。

我逗留了几次甚是喜爱,回去后便命小连子小允子说在树上扎了一架秋千。小允子心思灵动,特意在秋千上引了紫藤和杜若缠绕,开紫色细小的香花,枝叶柔软,香气宜远。随风荡起的时候,香风细细,如在云端。

这日下午的天气极好,天色明澈如一潭静水,日色若明辉灿烂的金子,漫天飞舞着轻盈洁白的柳絮,随风轻扬复落。我独自坐在秋千上,一脚一脚地轻踢那落于柔密芳草之上的片片落花。流朱一下一下轻推那秋千架子,和我说着笑话儿。薰暖的和风微微吹过,像一只手缓缓搅动了身侧那一树繁密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我身上,轻柔得像小时候娘抚摸我脸颊的手指。

我不自禁的抬头去看那花,花朵长得很是簇拥,挤挤挨挨得半天粉色,密密匝匝间只看得见一星碧蓝的天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前人仿佛是这么写的。我忽然来了兴致,转头吩咐流朱:“去取我的箫来。”流朱应一声去了,我独自荡了会秋千,忽觉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阴影,直是唬了一跳,忙跳下秋千转身去看。却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我身后,穿一袭海水绿团蝠便服,头戴赤金簪冠,长身玉立,丰神朗朗,面目极是清俊,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却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我脸上不由得一红,屈膝福了一福,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得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静默半晌,脸上已烫得如火烧一般,双膝也微觉酸痛,只好窘迫地问:“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人却不做声,我不敢抬头,低声又问了一遍,他仿若刚从梦中醒来,轻轻地“哦”了一声,和言道:“请起。”

我微微抬目留意他的服色,他似乎是发觉了,道:“我是……清河王。”

我既知是清河王玄凌,更是窘迫,嫔妃只身与王爷见面,似有不妥。于是退远两步,略欠一欠身道:“妾身后宫莞贵人甄氏,见过王爷。”

他略想了想,“你是那位抱病的贵人?”

我立觉不对,心中疑云大起,问道:“内宫琐事,不知王爷如何知晓?”

他微微一愣,立刻笑道:“我听皇……嫂说起过,除夕的时候,皇兄问了一句,我正巧在旁。”我这才放下心来。

他和颜悦色的问:“身子可好些了?春寒之意还在,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有劳王爷费心,妾身已好多了。”正想告辞,流朱捧着箫过来了,见有陌生男子在旁,也是吃了一惊,我忙道:“还不参见清河王。”流朱急急跪下见了礼。

他一眼瞥见那翠色沉沉的箫,含笑问:“你会吹箫?”

我微一点头,“闺中无聊,消遣罢了。”

“可否吹一曲来听?”他略觉唐突,又道:“本王甚爱品箫。”

我迟疑一下,道:“妾身并不精于箫艺,只怕有辱清听。”

他举目看向天际含笑道:“如此春光丽色,若有箫声为伴,才不算辜负了这满园柳绿花红,还请贵人不要拒绝。”

我推却不过,只得退开一丈远,凝神想了想,应着眼前的景色细细地吹了一套《杏花天影》,“何处玉箫天似水,琼花一夜白如冰”。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栏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幼年时客居江南的姨娘曾教我用埙吹奏此曲,很是清淡高远,此刻用箫奏来,减轻了曲中愁意,颇有流雪回风、清丽幽婉之妙。一曲终了,清河王却是默然无声,只是出神。

我静默片刻,轻轻唤:“王爷。”他这才转过神来。我低声道:“妾身献丑了,还请爷莫要怪罪。”

他看着我道:“你吹得极好,只是刚才吹到‘满汀芳草不成归’一句时,箫声微有凝滞,不甚顺畅,带了呜咽之感。可是想家了?”

我被他道破心事,微微发窘,红着脸道:“曾听人说,‘曲有误,周郎顾’,不想王爷如此好耳力。”

他略一怔忡,微微笑道:“本王也是好久没听到这样好的箫声了。自从……纯元皇后去世后,再没有人的箫声能让打动……本王的耳朵了。”他虽是离我不远,那声音却是渺渺如从天际间传来,极是感慨。

我上前两步,含笑道:“多谢王爷谬赞。只是妾身怎敢与纯元皇后相比。”欠一欠身,“天色不早,妾身先行回宫了。王爷请便。”

他颔首一笑,也径自去了。

流朱扶着我一路穿花拂柳回到宫中,才进莹心堂坐下,我立即唤来晶清:“去打听一下,今日清河王进宫了没有?现在在哪里?”晶清答应着出去了。

流朱疑道:“小姐以为今日与您品箫的不是清河王?”

我道:“多小心几分也是好的。”

晶清去了半日,回来禀报道:“今日入宫了,现在皇上的仪元殿里与皇上品画呢。”我暗暗点头,放心去用膳。

隔了一日,依旧去那秋千上消磨时光。春日早晨的空气很是新鲜,带着湖水烟波浩淼的湿润,两岸柔柳依依的清新和鲜花初开的馨香,让人有蓬勃之气。秋千绳索的紫藤和杜若上还沾着晶莹的未被太阳晒去的露水,秋千轻轻一荡,便凉凉的落在脸上肩上,像是一阵阵小雨点儿。有早莺栖在树上滴沥啼啭,鸣叫得极欢快。若要享受晨光,这时刻是最好不过的。

忽觉有人伸手大力推了一下我的秋千,秋千晃动的幅度即刻增大,我一惊,忙双手握紧秋千索。秋千向前高高得飞起来,风用力拂过我的面颊,带着我的裙裾迎风翩飞如一只巨大的蝴蝶。我高声笑起来:“流朱,你这个促狭的丫头,竟在我背后使坏!”我咯咯地笑:“再推高一点!流朱,再高一点!”话音刚落,秋千已疾速向后荡去,飞快的经过一个人的身影,越往后看得越清,我惊叫一声:“王爷!”不是清河王又是谁,这样失仪,心中不由得大是惊恐。手劲一松,直欲从秋千上掉下来。

清河王双臂一举,微笑着看我道:“若是害怕,就下来。”

我心中羞恼之意顿起,更是不服,用力握紧绳索,大声道:“王爷只管推秋千,我不怕!”

他满目皆是笑意,走近秋千,更大力一把往前推去。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刮得两鬓发丝皆直直往前后摇荡。我愈是害怕,愈是努力睁着眼睛不许自己闭上,瞪得眼睛如杏子般圆。秋千直往那棵花朵繁茂的老杏树上飞去,我顽皮之意大盛,伸足去踢那开得如冰绡暖云般的杏花,才一伸足,那花便如急风暴雨般簌簌而下,惊得树上的流莺“嘀”一声往空中飞翔而去,搅动了漫天流丽灿烂的阳光。

花瓣如雨零零飘落,有一朵飘飞过来正撞在我眼中。我一吃痛,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揉,手上一松,一个不稳从秋千上直坠而下,心中大是惊恐,害怕到双目紧闭,暗道“我命休矣!”

落地却不甚痛,只是不敢睁开眼睛,觉得额上一凉一热,却是谁的呼吸,淡淡的拂着,像这个季节乍寒还暖的晨风。静静无声,有落花掉在衣襟上的轻软。偷偷睁眼,迎面却见到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我没有转开头,因为只在那一瞬间,我在那双瞳仁里发现了自己的脸孔。我第一次,在别人的目光里看见自己。我移不开视线,只看着别人眼中的自己。视线微微一动,瞥见清河王如破春风的面容,双瞳含笑凝视着我,这才想到我原是落在了他怀里,心里一慌,忙跳下地来,窘得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声如细蚊:“见过王爷。”

他呵呵笑:“现下怎么羞了?刚才不是不怕么?还如女中豪杰一般。”

我深垂臻首,低声道:“妾身失仪。并不知王爷喜欢悄无声息站在人后。”

他朗声道:“这是怪本王了。”伸手扶我一把:“本是无意过来的。走到附近忆及那日贵人的箫声,特意又让人取了箫来,希望能遇见贵人,再让本王聆听一番。”随手递一把蓝田玉箫给我,通体洁白,隐约可见箫管上若有若无的丝丝浅紫色暗纹,箫尾缀一带深红缠金丝如意结,好一管玉箫!

我接过,“不知王爷想听什么?”

“贵人挑喜欢的吹奏便可。”

静下心神,信手拈了一套《柳初新》来吹: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柳初新》原是歌赞春庭美景,盛世太平的,曲调极明快的,他听了果然欢喜,嘴角含着笑意道:“杏园风细?又是杏,你很喜欢杏花么?”

我抬头望着那一树芳菲道:“杏花盛开时晶莹剔透,含苞时稍透浅红。不似桃花的艳丽,又不似寒梅的清冷,温润如娇羞少女,很是和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人如花,花亦如人。只有品性和婉的人才会喜欢品性和婉的花。”

我微一沉吟:“可是妾身不敢喜欢杏花。”

“哦?”他的眼睑一扬,兴味盎然的问:“说来听听。”

“杏花虽美好,可是结出的杏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是为人做事皆是开头很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呢?不如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他双眉挑起,“真……从未听过这样的见解,真是新鲜别致。”

含笑道:“妾身胡言乱语,让王爷见笑了。但愿王爷听了这一曲,再别吓唬妾身即可。”

他抚掌大笑:“今日原是我唐突了。我有两本曲谱,明日午后拿来与,你一同鉴赏。望贵人一定到来。”

他的笑容如此美妙,像那一道划破流云浓雾凌于满园春色之上的耀目金光,竟教我不能拒绝,我怔一怔,婉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走开两步,想起一事,又回转身去道:“妾身有一事相求,请王爷应允。”

“你说。”

“妾身与王爷见面已属不妥,还请王爷勿让人知晓,以免坏了各自清誉。”

“哦,既是清誉,又有谁能坏得了呢?”

我摇头道:“王爷有所不知。妾身与王爷光明磊落,虽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后宫之内人多口杂,众口铄金。终是徒惹是非。”

他眉头微皱,口中却极爽快的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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