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黛秀眉微蹙,神色颇为踌躇,似是不知如何回复。姬骞不耐道:“怎么,不是说醒了吗,难道又不好了?”
万黛微一福身:“回陛下,妹妹是醒了,只是许是余毒未尽,神智……有些不清楚。”
姬骞蹙眉:“神智不清?”提步朝内殿走去,众人忙紧随其后。
挂着三重宫绦绿纱帐的绣榻上,淑容戚氏抱膝蜷缩在塌角。慕仪只看到她披散的乌发下黑而莹亮的眼眸,里面全是茫然和怯意,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不由暗叹如此浑然天成的娇弱女儿态,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修炼得道。
姬骞在床沿坐下,放柔声音道:“阿皎,是朕,朕来看你了。你怎么样?”
戚淑容顺着声音茫然地看过去,瞅着姬骞半晌又自低头,竟似是不认识他一般。
姬骞蹙眉,回头看向万黛。
万黛回道:“自醒来便是如此了。不说话也不认人,似是被迷了心智一般。”
“太医如何说?”
“几位太医会诊之后都说妹妹身子没什么大碍,会这个样子应是受了刺激所致。”
云婕妤猛地出声:“什么受了刺激!我看她是自知罪孽深重打算装傻蒙混过关!陛下您千万不要被她骗了!”
“滢心,你先冷静一点!”姬骞淡淡道。
云婕妤却一反平常的柔顺,神色激动地说道:“陛下要臣妾如何冷静?这个女人明明留书承认谋害了臣妾与陛下的孩子,臣妾怎么可能冷静!臣妾如今每日都为我那苦命的孩儿心痛如绞,恨不能代替他被阎罗王索了命去!现今杀他的凶手就在这里,臣妾只盼陛下不要被她瞒骗,还臣妾和我们苦命的孩儿一个公道!”
云婕妤如此痛心那个孩子的离去在众人的意料之中。今上子嗣单薄,至今只得皇长子一个。她的孩子如果生下来,是儿子自然最好,就算是个女儿,那也是陛下的长女,若是得了恩典封了元公主,便是终身依傍。如今却莫名其妙没了,真是想不发狂都不行啊!
姬骞目睹了一番小绵羊爆发记,神色不变,“事情都还没弄清楚,怎么就断定了是戚淑容害的你?那手书上的字迹虽然符合,却也不是做不得假。”
云婕妤咬牙,“陛下是当真要偏袒这个贱人了?”语气竟已是质问。
饶是慕仪这般淡定也不免咋舌,这云婕妤莫不是打算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不干了?这不是上赶着逼皇帝厌恶自个儿嘛!还是说她经此一役大彻大悟,察觉到帝王爱譬如鸩毒,远远躲开方能活得长久,打算就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不过她的觉悟看着没这么高啊……
云婕妤似乎看不到姬骞阴沉下来的面色,不顾宫规地越过他上前,双手握住戚淑容的肩膀,质问道:“你说,是不是你害的我的孩儿?是不是你?陛下护着你,总有人能为我做主!”看向慕仪,“你就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跟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儿!”
突然被寄予这么大的期待,慕仪还来不及表示一下欣慰,戚淑容却已顺着云婕妤的目光扭头,正对上仪态端庄的皇后娘娘。然后出乎众人的意料,原本表情呆滞的她忽然神色大变,如见到厉鬼一般,惊叫一声便掀开被子藏了进去。
姬骞试图掀开被子,却不料戚淑容虽然抖如筛糠,却死死攥着不放,只是尖声叫道:“皇后娘娘,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您饶过臣妾吧!臣妾给您磕头了,您饶了臣妾吧!”然后就在被子里跪下,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来。
众人被这个变故打得措手不及,都下意识看向皇后,在对上她的眼神后又忙不迭地低头,不敢再看。殿内只听到戚淑容的磕头声和不断的认错声,“是臣妾对不起您!臣妾不该不听您的话,不该对江美人的孩子心软!臣妾不该坏了您的计划!臣妾该死,臣妾该死……”
状似疯癫的女子吐露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骇人,众人头埋得越来越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云婕妤慢慢转头看向慕仪,神情愣愣地瞅了她半晌,缓缓道:“皇后娘娘?”顿了顿,“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为什么?”
面对这样的指控,慕仪依然保持了从容的笑容,看着云婕妤淡淡道:“妹妹方才不是还认为戚淑容是在装病以求脱罪,怎么现在又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了?你这会儿不觉得她是在装疯了?”
云婕妤被慕仪那种不辨喜怒的眼神一摄,几乎就要退缩。长期以来,她对这位看似贤淑中宫皇后都是畏惧忌惮居多、尊重崇敬其次,所以就算担着家族的期待,也从不敢轻易去冒犯她的威仪,但如今的局势已经容不得她犹疑了。瞥一眼神色平静、眸含笑意的万黛,她一咬牙,“方才是臣妾糊涂了,此刻才想起来,皇后娘娘写得一手卫夫人簪花小楷,更可双手同书、模仿百家字体,想要伪造一封手书何其容易!”
她言辞咄咄,慕仪却不再理会,而是转头看向姬骞,缓缓道:“陛下,您认为呢?是臣妾害的您的孩子吗?”
姬骞自从方才其便一直薄唇紧抿,不辨喜怒。此刻听到慕仪的话语,黑沉沉的眸子凝视她半晌,轻轻道:“此事朕自会调查清楚,在此之前,皇后便在长秋宫好生休养吧。”
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传来,在安静的内殿分外清晰。众人偷觑一眼对视着的帝后二人,噤若寒蝉。
天下皆知,陛下与皇后指腹为婚,结缡五载,从来都是感情和睦。皇后出身高贵,端娴庄重,六宫众人尽皆尊重,陛下对她也是十分信任。这种无凭无据的指控本不该伤及到她,可听方才陛下的话语,竟是将她软禁了!
慕仪看着面无表情的君王,又转头看向静立一旁的万黛,蛾眉微挑,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淡淡一笑,躬身行礼:“如此,臣妾遵命。”
当了三年皇后,头一遭被软禁,慕仪觉得甚为新鲜,又想着这样的机会不是常常能有,打算抓紧时机感受一把。长秋宫并没有加派人手看管,与平常没什么不同,但她知道若是自己不知好歹想要出去,一定会被凄凉地拦在门口,在过把瘾和维持体面之间纠结良久,还是颓然地放弃了去做这种注定会丢人现眼的尝试,尽管私心里非常好奇那些看守她的侍卫到底藏在何处。
端坐案前弹完十一支曲子之后,那个把她关在这里的男人终于姗姗来迟。
她没有起身行礼,只懒洋洋地趴到琴身上,脸颊贴着细而柔韧的琴弦,侧首娇语:“陛下您可算来了,臣妾还担心您就此不再登门了呢!”
姬骞微笑:“哦,朕却不知,皇后竟是如此期待朕登门吗?”
慕仪嗤笑:“瞧陛下说的,六宫众人,谁不盼着陛下您垂幸,臣妾如何就例外了?”
姬骞凑近,修长的手指抚上她漂亮的远山黛:“朕还以为,皇后从未稀罕过朕。”
慕仪看着上方那张俊逸的面孔,顿觉这种被人俯视的滋味太过气闷,猛地坐起来,“臣妾若不稀罕陛下,还能稀罕谁呢?”
“谁知道呢?”姬骞漫不经心道,“兴许是那夜给你放青鸟的人。”
慕仪猛地顿住,只觉一阵寒气窜上脊梁。她强笑道:“陛下何意?”
姬骞俯身与她平视,右手轻拍她的脸颊,“瞧瞧,怎么脸色都白了?往日装模作样的本事哪儿去了?”
看慕仪不语,他微微笑道:“你以为那夜我真没看到?那可是故人之物啊。‘青鸟殷勤传相思’,是也不是?”
事情脱离了她的控制,慕仪只觉浑身发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话一出口才觉得苍白无力。
姬骞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以为你使人造的假消息真的瞒骗过朕了吗?朕费尽心思训养的探子也许及不上温氏的‘天机卫’,却也不是这般容易糊弄。”
慕仪听到“天机卫”三个字,眼睛猛地睁大,心头大骇。
他居然知道天机卫!
他怎么会知道天机卫?!
本能驱使她想要立刻否认,但理智却又清楚地告诉她此刻承认与否与他并无多大意义。
果然,姬骞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色,淡淡道:“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于朕并不重要。朕只需要知道,一些早该被抹煞的人还苟存于世,而如今,他送上门来了,这便够了。”
“姬骞!”慕仪忽然尖声叫道,“就算他还活着那又怎样?你已经害死了姒墨,现在连她唯一的兄长也不肯放过吗?!”
“到底是朕不放过他还是他不放过朕?若他安分守己,朕可以饶他一命,可他会吗?都敢深夜给你传情了,朕看他根本就在故意找死!”顿了顿,“还有,不许再提姒墨。”
“不许提?凭什么不许提?是了,你是没脸对吧?”慕仪冷笑,“提到她你就会想起自己当初是多么负情薄幸,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差点连她唯一的孩子都保不住!”
“温慕仪!”姬骞喝道,语气几乎是恶狠狠,“你不要以为朕办不了你!”
慕仪笑意愈盛,“那陛下就废了我吧。反正你盯上温氏很久了,早晚都是要动手的。臣妾也懒得顶着这个后位给陛下添堵,陛下爱怎么处置臣妾都悉听尊便!”
姬骞盯着面前近乎无所顾忌的女子,忽地低笑出声,笑声中的嘲弄让她的伪装逐渐瓦解,“你对他倒真是情深意重。以为故意刺激我让我乱了方寸,就能寻到机会救他了吗?”
慕仪脸色发白,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姬骞轻轻抬起她下巴,戏谑道:“没用的。今次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动手的。不然,就是万黛那边也无法交代过去了。”
慕仪闭上眼,“你当真与她联手了?”
姬骞嘲讽地看着她,把几日前她对他说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奉还,“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如今又做出这般惊讶的形容给谁看?”
报应来得真是快。
慕仪苦笑,“今次真是小瞧她了。只是陛下,万黛有多恨你我二人,你比我更清楚。当心被那美人蝎子反咬一口,到时候便悔之晚矣。”
姬骞摸摸她的脸,亲昵地说了句,“多谢阿仪妹妹关心。”
慕仪被熟悉的称呼刺得心头一痛,然后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