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没料到她下手如此狠辣。轻巧而不显张狂地赢了比赛之后,却不离去,反倒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上下流连。当时她着一身琉璃白半臂齐胸襦裙,梳着飞仙髻,亭亭玉立在十步之外,明明自己便美丽清雅如芙蕖出碧波,却眨着一双狡黠的大眼睛,朝他称赞道:“郎君好风姿,妾甚心悦。”她这话正合了一众以恣意纵情为荣的名士的胃口,惹得他们拊掌大笑,称那温氏长女,是个率真洒脱之人,无半分世家羁缚迂腐之气,乃吾辈中人。他受了调侃,她却赢尽清名。
他从来都知道,他的慕仪,是那样聪明慧黠的女子。
记忆中那个临风而立、巧笑嫣然的女子和眼前这个浸在汤池中默默看着自己的女子渐渐重叠,却又显出分别来。
她泡了这会子温泉,脸颊被蒸汽熏得酡红,肌肤越发娇嫩、吹弹可破一般惹人怜爱。一双妙目如浸了水一般泛着惑人的妖冶,流光溢彩,眼波潋滟。
还有她裸露在水面外的锁骨和雪肩,也被泉水泡得微微泛红。姬骞想起少年时有一次和她一起伴驾温泉宫,她喜欢他殿中泉池的布置,非要在他那里浸汤,结果泡的时间太久被热气熏倒在里面。他冲进去用绒毯裹了她出来,那时候她露在外面的小小肩膀也是如此刻这般,泛着灼灼桃色。
姬骞看着袅袅白气中的美貌女子,看着那璀璨如星子一般的双眸,心头忽然一阵柔软。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他们曾经多么贴近过。
慕仪看到他有些恍惚的神色,眼底神色莫辨。贝齿咬了咬下唇,她轻声唤道:“四哥哥……”
姬骞再听到她那句“四哥哥”,心头一颤,几乎不能自持。
“恩……”他低低应道,脚步慢慢走近了泉池。
慕仪仿似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微微垂首,犹豫了半晌,方道:“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过他?”
姬骞脚步微顿,然后继续上前,终于走到了池边。他蹲下身子,目光温和地看向池中的慕仪,轻声道:“哦?阿仪你为什么要朕放过他?”
慕仪目光看向他,眼底一瞬间似含了无限情思,只消他一个捅破,她便什么也不再保留,“因为,他是姒墨的哥哥啊……”她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最终失败,“是你最喜欢的姒墨的哥哥呀!”
他闻言神色未变,只是伸手触上她莹润的肩头。如玉肌肤上还带着润润的水泽,他抑制住心头潮涌,轻声问:“只为这个?没有旁的原因吗?”
慕仪这回终于笑了,只是笑容里似含了无尽苦涩,“还能有什么旁的原因呢?难不成四哥哥真的以为,阿仪心悦那人,故而多方周折,只为保他的性命?”
“难道不是吗?”姬骞的嗓音越发低沉。
慕仪凑近他,唇几乎贴到他的面上,“四哥哥觉得呢?”
姬骞没有言语。
她凑得更近,温软的唇终于贴上他的面颊,“我从未心悦过他。那些话都是我故意说来气你的。”声音低如蚊呐,却包含无限情思,“从头到尾,妾心之所向,唯有一人……”
姬骞在这充满情意的低语中伸手捧住她的脸颊,鼻尖相触,寒潭般的眸子对着近在咫尺那双妙目,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戏谑,甚至没有魅惑。有的只是一汪清涟般的澄澈,一如彼此少年时一般,殊无保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面前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似乎那些横亘在彼此间的血泪鸿沟都是可以被抹去的。
只要他们在一起。
那个坐在一地鲜血中间哀哀哭泣的女子是谁?雪玉一般的面孔上沾了血渍,又被眼中不断流下的泪水冲淡。那刻骨的绝望和恨意,那么熟悉,是……是他的慕仪……
那她怀中抱着的那个气若游丝的女子又是谁?血染白衣,青丝散乱,星眸半阖,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素手伸在半空,似乎想要触摸到什么,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姒墨……”姬骞含糊地念道,眼睛一闭,身子重重朝前倒去。慕仪顺势托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倒进汤池,然后将他在池边放好。
做好这些后,她拿起丝绢在唇上使劲抹了抹,那层的诱人的润泽没了,原本嫣红的嘴唇隐隐有些发青。
半个时辰以前,她从链坠里取出被她藏了好几年都没能派上用场的秘制乳胶,涂到了唇上。此胶由她那精通香料的傅母余氏研制所成,通过口鼻毛孔进入人的身体,致人昏厥,见效极快。
方才刻意引姬骞忆起少年往事,懈怠心神,她再低诉情思,虽然他不一定相信,却成功引他主动亲吻她的嘴唇,将迷药渡入他的身体,成功把他放倒。
继上次用熏香迷倒他之后,这是第二次了,尽管情况紧急,慕仪还是抽空感叹了一把美人计果然例不虚发,古之人诚不欺余……
身子一动便觉得一阵眩晕,她伸手拍拍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虽然事前服了解药,但那乳胶药性刚猛,涂在唇上又那么久,难免对她也产生了一些影响。
必须快一点。
雪玉般的纤足踩上白玉台阶,迈出汤池。她擦干身子,取过一旁的白色长袍穿好,然后又使出吃奶的劲将他拖到汤池旁那块天然暖石上躺好。这种暖石常年恒温,浸汤之后躺在上面安睡十分舒适。她知道姬骞有这个习惯,那么他手底下的人应该也知道。
做好这些后,她站在暖石旁边,凝视那张俊逸的面孔半晌,最后还是伸手轻触了下他的眉毛。他的眉骨很高,眉毛很浓,面相上这是大富大贵的象征。她知道的,她的夫君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他拥有广博的四海,也有一副杀伐果决的冷硬心肠。和他作对没有好下场,可为了心头的执念,她不能不搏这一遭。
狠心收回手,她不再看他,毅然地出了寝殿。
服侍她的八个宫女并莫蝉还有姬骞带来的宫女全部候在外殿,一眼看去很是热闹。众人见她出来了忙跪下参拜,她随意挥了挥手算是免礼。
莫蝉躬身走近,“娘娘怎的出来不唤奴婢入内服侍?”
她斜睨她一眼,“本宫被内里热气窒闷着了,出来透透气。陛下日里太乏,这会子靠在暖石上寐着了,莫女史你能耐大,领几个宫人进去看顾着,只一点,不可扰了陛下好睡。”几分讥讽地说完,顿了顿,“至于旁人,随本宫四处转转吧。”
莫蝉闻言下意识道:“娘娘既要夜游离止殿,怕婢子们服侍不够周全,还是由奴婢随侍吧。陛下既睡着,便由旁人看顾,想也不打紧。”
话一出口便觉不好,果然听得皇后似讽似嘲道:“哦,原来在莫女史心中,竟觉得本宫比陛下更为重要?真真令本宫惊讶。只是女史你单不放心本宫夜游离止殿,却不怕陛下方才与本宫二人在殿内,已然出了什么岔子吗?”
她这话正点中了莫蝉的疑惑,闻言她略微挣扎,终是咬牙道:“娘娘与陛下在一处能出什么岔子?有这些伶俐的宫人看顾着陛下自无大碍,还是让奴婢服侍娘娘吧。”
慕仪眼带嘲讽地看她片刻,一甩袖转身而去,“随你。”
莫蝉朝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安排了几名素来机敏的宫女进去内殿,再将大半宫女留在殿外,最后唤出四名宫女随自己跟着皇后。
慕仪听到身后的动静,心头微微一松。若是让莫蝉进去,怕不消片刻便能发现那“正在安睡”的陛下是被人放倒了,而自己方才的连消带打也总算让她心生疑窦,选择将泰半宫女都留在那里,只带四名宫女跟着自己。
但就算是别人,这一招也瞒不了多久,更何况,自己的神智已经越来越不清楚。
离止殿建在后山一处地势颇为奇峻的所在,十八折的回廊走到尽头,便看到一座飞桥凌空跨过断崖,似一弯新月,遗世独立一般立在凛凛山风中。
慕仪立在桥头看了半晌,淡淡道:“来了温泉宫这许多回,竟不知还有这样趣致的所在。”侧首对莫蝉道,“本宫想上去站站,你们不许跟过来。”
莫蝉蹙眉,“娘娘,山中夜间风大,娘娘裳服单薄,还是早些回去才好。”
慕仪恍如未闻,自顾自上了飞桥。
莫蝉不敢跟上去,又见她立在桥上衣袂飘飘,乌发微湿,想着这么吹下去到底不是正经,便吩咐两名宫女回去取风帽大氅。
慕仪立在飞桥之上,余光瞥到两名宫女远去的背影,纤指轻叩栏杆。
月上中天,空气里都是山中芝兰杜若的清雅幽香。慕仪俯在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沉沉黑暗。这深渊看不到尽头,只在恍惚间可以看到一两点亮光,仿似里面蛰伏着一只凶兽,只待将猎物撕成碎片,又像一个无底的陷阱,等着人自投罗网。
远处汤室方向隐约起了喧嚣,接着是一阵嘈杂的人声。慕仪略略一算,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些宫女便已发现异常,姬骞手下的人当真不可小觑啊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