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大长公主晨起之后便一直坐在临水轩细读一本棋谱,间或在面前的棋盘上试着摆弄,琢磨里面的套路是否可行。阳光和煦,她读着读着便觉得倦意上涌,以书卷掩面,双眼微眯,靠在贵妃榻上似睡未睡。
贴身侍女意沁忽然走到她身边,轻声将她唤醒,附耳低语数声。临川大长公主本来还神情懒怠,待意沁说完立时神情一凛,“你说什么?”
意沁也是神色紧张,压低了声音,“是周管事悄悄迎进来的,说是拿着娘娘的链坠,周管事还当是谁呢,结果出去一看给唬了一大跳!现在那位正在您房中候着,太主快过去吧!”
临川大长公主猛地站起来,深吸口气,咬牙道:“居然闹出这种事情来,简直是,简直是……”连说了两个“简直是”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看来气得不轻。
一把扔掉手中的棋谱,她广袖一甩,快步朝外走去。
慕仪在母亲的房中坐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见大门一开,一个堇色身影走了进来。
她待婢子又将门合上之后,才慢吞吞摘了帏帽,朝母亲讨好一笑,声音软糯,“阿母!”
叫得这么好听,是在撒娇了。临川大长公主却半分不领情,直接在她对面坐下来,“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慕仪痛苦地别过头,“说来话长……”
大长公主一巴掌拍上桌子,“不是说你病了么!我还打算明日入宫去瞧瞧你,你可倒好,自己先过来了!”
“想阿母之所想,急阿母之所急,此孝道也……”
“给我闭嘴!”
慕仪识趣地住口,看着母亲怒不可遏的模样,慢慢收敛笑意,轻叹口气,“左不过是我与陛下的争执,父亲是清楚的。女儿现在不便告知母亲,您若当真想要知道,回头问过父亲也是一样的。”
临川大长公主不语。
“只是现在,我必须马上回宫,不然若是被人发觉我这个本该在椒房殿养病的皇后不在宫中,又是一场大乱,于我的名节清誉亦是有损!”
言罢,慕仪起身,朝母亲郑重跪下行礼。施礼时右手按住左手,掌心向内,拱手于地,头也至地,并停留片刻。这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大礼,饶是临川大长公主身为她的生母,看她突然行此大礼亦颇为动容,不待她行完便连忙让她起来,轻斥道:“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身份,跟我行这样大的礼,合适么?尽会做一些不着调的事情!”
慕仪顺势腻在她怀中,“那阿母不生我气了?”
“生你的气,便气不完了!”临川大长公主没好气道,“快些坐好!看你这样像个什么样子?”
慕仪忙规规矩矩坐好,“那阿母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不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临川大长公主表情忽然变得凝重。她走到慕仪身前与她平视,然后伸出手指抚了抚她的眉毛,再摸了摸她的鼻子,眼神幽深难测。
慕仪从她做第一个动作起就浑身汗毛倒竖。宫中生活多年,她太清楚母亲做这个动作是在怀疑什么。
果然,大长公主收回手之后,表情严肃地看着她。慕仪心下惴惴,却仍强迫自己与母亲对视,不要露出心虚。
大长公主深吸口气,心头有一个猜测在疯狂叫嚣,但那猜测太过荒谬,太不可思议,她几乎不能把它说出口。
多用了好几分力气,她才慢慢道:“你嫁给陛下也有五年了,怎么至今都没能产下一星半点的骨血?”
慕仪头微微垂下,试图做出黯然神伤的表情:“太医为女儿诊过了,说我,体质虚寒,难以有孕……”
“是么?哪位太医诊的?让他来见见我。”
“阿母……”
“你还要骗我!”临川大长公主忽然厉声道,“到底是你体质虚寒难以有孕,还是你根本就不可能怀孕!”
“阿母这是何意?”慕仪试图微笑,却发现实在太难。
临川大长公主凝视着慕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一字一句皆是不可置信与失望,“你与陛下,是不是,根本未有夫妻之实?”
慕仪猛地立起,“阿母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呐!我要走了!”
“你若敢出了这间屋子,我就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大长公主一句话立刻让她僵在原地。
“过来坐下!”
她闻言认命转身,屈膝在母亲对面跪坐下,眼神却只是盯着自己搁在腿上的双手。
临川大长公主努力平静情绪,才能让自己从那种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她压低了嗓子,“这么大的事情,你倒瞒得好!若不是上回我带史夫人一起入宫,她瞧出你的仪容举止与寻常妇人有异,吞吞吐吐跟我讲了,我竟半分没有怀疑!”
慕仪不语。
事已至此,她再没办法反驳,只能垂着头恭听训诫。
“你跟我老实说,是你的意思,还是,还是陛下……”长公主呼吸急促,瞧着慕仪良久终于问出了心头最大的问题。
慕仪却没有回答。
她只是盯着自己的手,盯着手指上的和田玉戒指。这双手自小精心呵护,纤细而白嫩,倒衬得那枚玉戒有几分黯然失色。
她想起大婚的那天夜里,也是这双手捏住了那柄纨扇,遮住了她修了艳妆的美丽面庞。
如珠似玉的俊美郎君立在她的面前,一首又一首地念着却扇诗,待大家起哄过了三遭之后,美貌矜贵的新妇终于拿开了遮面的纨扇,颔首低眉,温顺而羞涩。
弄新妇的人并没有太过放肆,嬉笑一番之后都识趣地退了出去,然后纱帐被一层一层放下来,人声逐渐远去。但是他们都知道,外面的人还瞧得见他们投射在纱帐上的影子。
他慢慢凑近她,手指抚上她冷玉一般的脸颊,然后是嘴唇。她的唇形本就生得极好,今日着了唇脂,更是如红菱一般,美丽之外还带着一丝魅惑。他凝视她的红唇良久,终于用大拇指轻轻按了上去。
慕仪任由他动作,不看他,也不说话。直到他紧紧地拥住她,抱着她倒在绣着戏水鸳鸯的大红锦被上。
她终于抬眼,看向自己上方的那个男人。他很专注地看着她,幽深的瞳仁泛着异样的神采。无奈?抑或怜惜?
她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他是那么的好看,满室烛火通明,他却比它们还要明亮摄人,仿佛照亮这间屋子的不是那些灯烛,而是他无双的风姿。
明珠般璀璨的风姿。
他还是那么的熟悉。从孩提时起她便知道,将有这么一天,她会身披嫁衣端坐在花轿之内走过十里铺锦的长街,在大晋天子和整个煜都百姓的见证之下,成为他的妻子,与他朝夕。这一天她从前曾怀着怎样羞怯虔诚的心情期待过,可事到临头,心中却是控制不住的哀戚悲凉。
他低下了头,温热的唇小心翼翼地印上她的眉心,然后是鼻尖,嘴唇,下颔。
修长的手指慢慢解开了她的腰带。
她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