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伤心?
又过了三日,因云婕妤之死而一直惨惨淡淡的后宫终于有了一丝喜色。
吹宁宫传来消息,淑容戚氏醒转过来了。
自打那日在福引殿疯癫地指控皇后谋害江氏之子之后,姬骞为了封锁消息就以“淑容抱恙、不便探看”的名义把她关在福引殿。后来搜查蕙轩殿找出了她所中之毒的配方,太医署仔细研究了这配方,最后断定这是一种能致人神智昏聩的药。有了太医这番话,当日福引殿的事情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而戚淑容也从未如她口中所说的那般,伙同皇后毒害嫔御之子,十分无辜。陛下怜惜不已,责令太医署尽快治好淑容。太医署得了谕令,战战兢兢根据这配方研制数日,总算没辜负那份俸禄,制出了解毒的方子。
戚淑容清醒过来的那日,众人再次齐聚福引殿。纱帐之下,清丽而纤弱的戚淑容眼神迷茫地看着姬骞,“陛下……”
姬骞忙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在榻上躺好,“阿皎,你觉得怎么样?认识朕么?”
戚淑容笑:“陛下说什么呐?臣妾怎么会不认识陛下?只是臣妾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脑子现在还有点迷糊……”
“你记得就好。”姬骞摸摸她的鬓发,“你生了一场病,睡了很久。但是没关系,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戚淑容脸颊贴上他温暖的掌心,温顺地点头。
慕仪一直立在旁边,看到这里忽然觉得一阵乏味,再看满室人头济济,自己离开一会儿估计也没什么关系,遂吩咐了旁人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绕着福引殿外的廊道走了很久,却忽然在前方的凉亭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因着最近诸种不利的谣言缠身,纵然是倨傲嚣张惯了的万贵妃看起来也有些憔悴。她衣着淡雅,一身粉白襦裙,裙摆处疏疏落落绣着几点花蕊,长发也只是简单地绾了一个髻,看起来少了几分娇艳、多了几分清婉。
她没有带侍女,一个人立在凉亭边,看着外面荷塘里跃动的锦鲤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回头,只见本应春风得意的皇后也是衣着简素、孤身一人,目光淡淡地看着她。
“你怎么不在里面陪着戚淑容?”沉默良久,万黛轻声问道。
“她有陛下和那么多人陪着便好了,不差我一个。”慕仪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向藕花深处。
“江滢心从前十分喜欢芙蕖。”万黛忽然道,“御花园的灼蕖池是她每年夏季最爱去的地方,她一直希望能在自己的蕙轩殿外也遍植芙蕖。今年的芙蕖又要开了,可惜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慕仪看向她。
“你是不是很好奇,像她那般性子软弱的人,怎么会突然起了那么大的决心,要与我联手来构陷你?”万黛却没有看她,而是专注地盯着一尾躲在荷叶之下游来游去的红鲤,好像要猜出它打算做什么一样。
“你总有你的办法。”
“我哪有什么办法啊!是咱们的陛下。他的本事最大。”
慕仪搁在栏杆上的手指微动。
“江滢心她太蠢了。居然对那最不该动心的人,起了妄念。”
慕仪这回终于露出了震惊之色。
“很惊讶对吧?”万黛看到她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我当初瞧出来的时候也很惊讶。不过后来想一想,抛开名利地位不谈,如陛下这等风流蕴藉的如玉郎君,只消稍假辞色,已足够俘获如江滢心那种未经情爱、满怀憧憬的女子的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慕仪慢慢在凉亭边坐下,轻声道:“所以,她因为陛下恨我?”
“她觉得陛下心中有你。她觉得陛下最在意你。所以,她嫉妒你。”万黛在她旁边坐下,“嫉妒这种东西,就是最厉害的毒蛇,能把人的心咬得千疮百孔,拼都拼不回去。”
抚摸着腕上的珍珠手钏,“甚至连她的孩子,都是她自己咬牙下的决心,就为了栽赃给你……”
慕仪的手猛地攥紧,“她自己……杀的她的孩子?不是你杀的?”
“我下的药,然后稍加引导,她若不愿意还是可以自救的。是她自己为了栽赃给你,什么都豁出去了……”
慕仪一瞬间如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失魂落魄地靠上身后的栏杆,看着凉亭顶部不住地喘气。
“她怎么会嫉妒我呢?”她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她居然觉得陛下在意我?她居然会因为陛下嫉妒我——”
万黛冷眼打量她的表情,“还不止如此呐!你是不是在猜测到底是陛下动手杀的她还是温氏动的手?
“那我告诉你吧。都不是。
“她是自杀。”
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一块叠在一起的绢帕,慢慢把它打开,一对碧玉耳坠安静地躺在雪白的丝帛之上。
“这是她入宫过的第一个生辰陛下送给她的礼物,混在一大堆赏赐中间本来也不怎么显眼。不过是因为夜间的时候陛下亲手从中间挑出了这对耳坠给她戴上,还赞她戴这个显得很是端庄静美,这才让她格外喜欢。”
慕仪认得那对耳坠,日常相见十次有九次都见江滢心戴着它,却不知内里竟有这样的来历。
“她的死讯传来之后,我特意去蕙轩殿看了看。那里面什么东西都没动过,唯有这对耳坠被取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侧殿的案几之上。我去瞅了瞅她的尸身,耳上尚有干涸的血痕,应是自缢之前绝望地摘下来的。”笑了一声,“好歹临死之前总算清醒了,把那负心人的东西取了下来,就是摘的时候下手狠了点。”
慕仪想起那日在椒房殿,江滢心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眼眶通红,声泪俱下。
她问姬骞是不是不相信他。
那时候她居然没看出来,那是一个女人即将死掉的真心。
“我不知道她在被囚禁这几天有没有想过鱼死网破把我也捅出去。多半是有的。但这些事情陛下心中本就清楚,他不会给她机会。”万黛的声音跟表情一样平静,“她万念俱灰,又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一时冲动就走上了绝路。”
慕仪却笑了,“她会走上绝路,是因为陛下为她准备的,只有这条路。”
风吹荷塘,荷叶和将开未开的芙蕖左右飘摇。
大晋天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坐在荷塘之畔,表情木然,相对无言。
慕仪忽然握住了万黛的手,掌心之间隔着江滢心的耳坠,“你说,我们会是怎么死的呢?”
她动作来得突然,万黛却没有半分惊讶,毫不犹豫地回握,“不知道。不过若能像她那样,一根白绫了结这纷纷扰扰的一切,也算是个不错的收梢。”
“像她这样?那还是给我一杯毒酒吧。投缳而死,死相也太难看了……”说着最沉重的话题,慕仪却口气轻松。
万黛失笑,两双美丽的眼眸对到一起,忽然都露出一个默契于心的笑来。
慕仪知道,当这双手松开的时候,当她们离开了这个凉亭,便又会变成不死不休的仇敌,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置对方于死地。可是这一刻,就在这一刻,她感受到的,是和她如出一辙的悲伤。
那种物伤其类的悲伤。
“真是傻……”万黛幽幽道。
“是啊,傻透了……”
江滢心也好,她们也好,都傻透了。
当夜皇帝临幸椒房殿。
晚膳过后,姬骞半倚在床榻上看一卷书,慕仪坐在对面的妆台前卸妆。
折腾了许久之后她却忽然转身朝他笑道:“好看么?”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仔细打量了半晌才发觉她耳上似乎戴着一对没见过的耳坠。
他凝神细看,然后淡淡道:“不怎么样。碧玉不衬你的肤色,你若喜欢,改日我找块上好的羊脂玉给你打一副更好的。”
她笑着低头,默默把耳坠取了下来,装进盒子扔进了妆台最底部的抽屉,从此再没有打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