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却沙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我被你父亲算计了。你既然知晓前情,如今也该猜得出来。我被他算计了。”
是,她自然猜得出来。那晚意沁姑姑为何突然让她去送汤,她又为何会那么巧听到那样一番话,还有父母一贯守卫森严屋外为何连一个人都没有。
无非是因为那番话本来就是父亲说给她听的。
甚至就连玲珑配藏着温氏机密的消息恐怕也是父亲散布出去的。他料准了姬骞会利用她来窃取玲珑配,然后再用这样一番话生生打碎她的全部幻想。
这样她就会全心全意地把一身安危系在家族之上了。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如果他没有存那样的心思,又怎么会上当?玲珑配藏着秘密是假的,他利用她去盗取玲珑配却是真的。
她那天晚上流过的眼泪是真的,她满嘴的血腥之气是真的,她就此跌碎的一颗真心也是真的。之后的种种,无非是再将这颗心一次次狠狠践踏,直到当初的碎片都变作粉末,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姬骞从她的表情中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更白了几分,“阿仪,你这样不公平。骗你的不止我一个,细论起来,明明是你父亲欺骗你、利用你的次数最多,你为何不去怨他怪他,却这般记恨于我?你不能这么偏心……”他的声音极低,却无比清晰,“他这么对你,比我对你又好得到哪儿去呢?”
“你也说了,他是我的父亲。”慕仪的声音带着一股子认命,却是无比坚定,“我改变不了这一点,所以无论他怎么对我,都只好甘心承受。”
他面无表情瞅着她半晌,忽的自嘲出声,“是。他是你的父亲,是你的亲人。我只是你的仇人。是你恨不得剥皮抽筋、生生世世不复相见的仇人!我忍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跟我装了这么多年,今天可算是说出真心话了。如今想来,我之前为你所做,真真是一个笑话。”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既然你都这么恨我了,那我索性把该做的都做了,也不用再顾惜你了。”
他的眼眶发红,盯着她的目光简直是凶狠。慕仪本来是满腔的幽愤难平,却在他这样的逼视下没来由地发慌。
“你……你放手……”
“放手?我为何要放手?”姬骞似乎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事情,唇贴上了她的脸颊,喷出滚烫的气息,“拜左相大人所赐,朕现在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既然皇后在这里,朕也懒得去找别人了,便由你伺候朕一回吧……”
结缡五载,同床共枕那么多次,她也没有真的不安过。只因她心中明白,他不会真的做什么。
可今夜,一切都不一样了。
慕仪被彻底吓到。这不是她预计的情况,难道他不该像从前那样被她气到、然后就一走了之么?
不,是她错了,她不该说那样的话的。三年前的那晚之后,她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吓到她了,可当事情真正脱离她掌控的时候,她终于还是感觉到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
“我不会原谅你的……”她开口,语气中竟不带一丝愤怒,而是心如死灰的木然,“你这么欺负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他额上的青筋狠狠跳了一下,愉悦地笑了起来:“我本来也不打算再原谅你。这样正好。”
姬骞在亥时三刻的时候离开了椒房殿。
他一走瑶环瑜珥便立刻冲进了内殿,却见小姐裹着被子面朝墙壁而躺,只露出了一头青丝。
二人对视一眼,瑶环轻声道:“小姐……”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声音便卡住了。
她们本该进去救小姐,怎奈陛下有谕令在前,旁边还有杨宏德和温府派来监视的婢女盯着,她们根本闯不进去。
况且,她们就算闯进来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陛下要与他的皇后燕好,这天下还有谁能拦着不成?
可如今看到小姐这个样子,她却在心里狠狠地痛骂自己,早知如此,方才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进来相助小姐!
她忽然在榻边跪下来,眼泪从眼眶中落了出来,“小姐,你骂奴婢吧!是我们没用,护不了小姐!”
瑜珥蹙眉看她一眼,伸手试图将她拽起来。这个瑶环,痴症又犯了,她在这里哭,难道不知道小姐看到这个只会更心烦、更难过么?
瑜珥在这边拉她,瑶环却固执地不肯起来,瑜珥无奈,只好随着在她身旁也跪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两人都怀疑慕仪是否睡着了,才见她慢慢地坐起来,丝被滑了下去,露出她线条柔美的背部。只是此刻,那原本皎洁的肌肤上却遍布着红痕,好几个地方甚至还有淤青。
瑜珥忙拿外裳披在她的肩上,却见慕仪面色苍白,神情一片死寂,一双眼睛却已然哭得红肿。她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淡又平静。
“我要沐浴。”这么说了一句,她便不再言语。瑶环忙吩咐人去准备热汤,瑜珥伺候她换上寝衣,又扶着她往偏殿的汤室走去。
行了几步她忽然停下来,“瑜珥,你去把地上的熏炉收拾下。必须你亲自去,别让旁人碰,也别扔了它。”
四个纯金龙头从口中吐出或冷或热的泉水,慕仪裳服褪去,紧闭双眼浸在莲形汤池中,脑袋靠着池中的玉枕。
多余的宫人都已被遣走,只余瑶环和瑜珥两人。瑶环沉默地立在池边,看着池中自己小姐那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颊,心中不免担忧。
泡了这么一会儿,她的脸色居然还是和刚才在内殿见到的一般,白得吓人,竟半分血色也无。
陛下也是莫名其妙,这么些年都过去了,怎会今夜突然……
正困惑不解,忽然听到一阵水声,却见原本将头放在玉枕上的小姐已经从玉枕上滑了下来,整个人都沉到了池中。她一惊,正想上前却被瑜珥一把拽住。这回她立刻明白过来,沉默片刻忽然把头扭向另外一边,似是不忍再看。
慕仪沉在水池中,长发似海藻一般浮在她的四周,凌乱纠缠,如同她此刻纷乱无边的思绪。
她想起了许多事情。
记忆中关于姬骞的第一个印象,是自己坐在温府的池塘边看水里的小鱼,他却忽然从身后钻出来,手里用雪白的纸张包着大捧的鱼食。他笑着对她说:“小阿仪,四哥哥陪你一起喂鱼吧!”
那时候她好像是三岁,还是四岁?她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弄明白四哥哥究竟是谁的,反正在她有记忆的时候,四哥哥便已经是四哥哥了。他在她世界的存在是那样的天经地义,天经地义到仿佛太阳东升西落,仿佛燕子春来北归,仿佛那池中的鱼儿只要见到鱼食便一定会聚拢。
由不得她丝毫质疑和拒绝。
从那么早的时候她便已经明白,自己将来是属于他的。
可如今她真的属于他了,可她却觉得,他们的心,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远过。
今夜他听到她那番话会那么生气,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她便知道,便清楚地知道,直到这一刻,他依然不明白。不明白当初的事情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不明白,她从前是怎样地依恋着他,信任着他。
她记得他在春日替她簪上鬓发的碧桃花,她小心收藏着他送给她的每一份礼物,她把自己心中连父母兄长都不愿意告诉的秘密全部讲给她听,她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展现自己全部的真性情。
虽然她有时候会跟他胡闹,跟他斗气,但那时候的她,是那样虔诚真切地爱慕着他。
在她还不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
但这一切都被那一枚玲珑配给打碎了。
被他与父亲联手给打碎了。
那是她第一次被至亲至爱的人欺骗,也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人性的复杂与肮脏。她付出的代价十分惨重。除了赔上自己小女孩的纯真以外,也永远地无法再次全身心地信任他。
他说她对他不公平,可这世道哪有那么多公平。如果真有公平可言,姒墨便不会死,很多事情也不会发生。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变了就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