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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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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初入煜都便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历来备受尊崇的名士们无一幸免、全都被他衬得黯然无光。于是当年中秋之夜,众名士在莫失亭举行了流觞盛会,并郑重其事地给裴休元发了帖子。

这盛会倒不是为了给他难堪。所谓名士,大多都是品行高洁、不屑小人行径的,只是在品格高洁的同时,他们也具有一个缺点,那便是普遍都十分高傲。被这么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压到了头上没什么,但若是这少年郎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对裴休元的一场测试。

当夜的结果令人十分吃惊。从作诗到弹琴到书法再到舞剑,裴业样样不弱于人,引得众人击节赞叹。然而仍有不死心者,轮番上场与他比试,直至比到画艺的时候,才算没了声音。

据那晚在场之人描述,当时圆月如盘、月光如练,山林溪流都沐浴在一片清辉中,颇有几分世外仙源的韵味。可裴休元只消置身其中,便立刻将周遭美景全衬得不堪一看。

作画的石桌建在溪流中,裴业立在水中的石台上,身着白色直裾深衣,墨色长发披散脑后,修长的手指捏住玉管紫毫,唇畔依旧带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手下未停,不过半个时辰便挥洒而出一幅震颤人心的泼墨山水图。

而他长身立于清流之中潇洒而笑的场景,从此留在所有人心中。

这一晚之后,裴休元才是真正的名扬天下。

这样的人物,来这世间本就是为了成就一场传奇的。若非当年那场变故,恐怕如今,他依然是行走在高士之间的第一才子吧……

众人看着面带笑意的万殊,再看一眼珠帘之后、陛下面上的重重光影,情真意切地赞叹了一句: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道陛下不喜裴休元,居然还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他的面提起,真是服了!

“呵……”上位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任由臣下畅谈、一直没有开口的皇帝慢慢道,“同孟怎么忽然想起了裴郎?”

万殊一拱手,“回陛下,实是微臣近日得了休元君一幅画作,喜不自胜,这才忍不住提起来的!”

万殊得了裴休元的画作?众人微惊,彼此对视,有几个痴迷画艺的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散席之后就去央求一把万大公子,无论如何也要请他把画拿出来供自己品鉴一番!

“裴郎的画作,未知是哪一幅?”陛下面色平静,甚至还带了几分好奇,“《姚黄魏紫图》还是《苍山竹枝图》?”

见万殊只笑着否定,他挑眉道:“总不会是《枯木寒鸦图》吧?同孟若能得了这幅图,便是朕也得求你借给朕一赏了。”

“陛下说笑了。《枯木寒鸦图》乃是休元君最富盛名之作,如今收藏在他的挚友空睿大师之处,臣如何能得到呢?”

“这些都不是,那你且说一说,你得的那一幅是什么图?”

“陛下方才所说的,皆是风景花鸟图,然而臣这一幅却不是。臣所得的,乃是一幅人像。”

席上立刻有人笑道:“万大公子这回恐怕是被人骗了。在座诸位谁不知晓,裴郎平生什么题材都画,唯一不碰的,正是这人像!”

“确然确然!”

“万大公子年轻,不知裴郎这个规矩也是有的。倒不怪大公子轻信旁人了!”

万殊在众人的哄笑中面色不变,“诸君也太小瞧殊了,休元君有此规矩殊怎会不知?得知是幅人像时殊也以为是赝品,可又想着,若真是做赝品的人,又怎会不知休元君有此规矩?耐不住心中好奇这才去瞧了。一见那笔法,殊便确信,今次真让我得了一幅裴郎所作的人像了!”

见众人面上还有疑虑,他笑了笑:“那画作今日我也带来了,陛下与诸君若有兴致,不如殊拿出来与诸位一赏?”

众人自然称好,便是有人反应过来,当着陛下的面追捧裴休元是否合适,也耐不住心头好奇,跟着附和了。反正这里这么多人,陛下总不会把大家一起罚了!

见群情高涨,万殊从善如流,朝身后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仆从捧了一素色长条锦盒上前。他从锦盒内取出卷轴,一壁打开一壁道:“此画名唤《湘夫人》,画的是那传说中的湘水女神,乃是一幅不折不扣的美人图。”

言罢,伸手一扬,卷轴慢慢滑下,名满天下的裴郎画作呈现在众人面前。

烟波浩淼,飞絮点点,一素衣女子立于其间,仿似立在湘水之畔,又好像置身水中。女子的面容只用了寥寥几笔勾勒而成,却带着一股静淡悠远,明明是近在眼前的画卷,众人却觉得那女子和自己似乎隔着无边的水波。远远望去,只见她发髻高挽、衣袂飘飘,虽然没有半分珠饰装点,可通身的高贵出尘却让人忍不住相信,她当真是那先圣之妻、湘水女神。

绝世而飘渺。

画卷的右上角,以洒脱飞扬的草书题着屈原《湘夫人》的最后三句:“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无论字还是画,都是足以传世的珍稀之作。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赞叹。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女子的面容,虽然只有几笔,虽然看起来又淡又飘渺,众人却无一例外地地想到了一个人。

此刻端坐陛下身侧、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中宫皇后。

姬骞握着一盏玉觥,看起来十分悠闲,然而手指却紧紧捏着觥壁,直到关节微微发白。

“陛下以为,这是不是裴郎的画作?”万殊仿似没有发觉众人的惊恐欲死,笑得十分坦荡。

大家总算明白了,万大公子是仗着后台来砸场子的!

“从勾勒的笔法和画上的题字印鉴来看,确实是裴休元的作品。”皇帝没有开口,温恪却先回答了。只见他端起玉觥饮了一口,淡淡笑道:“贤侄好福气,竟能收有一幅裴郎的美人图。”

“是么?侄儿也觉得我福气甚好!不过侄儿的福气再好,也比不上休元君。这湘水女神当真是绝世之姿,却不知是休元君凭空想象出来的呢,还是以他相识的女子为原型。”顿了顿,“侄儿总觉得,凭空想象应该画不出这等风姿仪态的美人……”

“阿殊。”万离桢淡淡地截住他的话,眼神却与对面的温恪对视着,“画既已赏过,还是收起来吧。”

万殊一愣,打量了瞬父亲的神色,明白过来,“是理是理。今夜乃是中秋家宴,一味看画算个什么道理?诸君若有雅兴,改日请登门作客,殊自当拿出此画供诸君品鉴。”

他说得大方,却无人敢多应一声。开玩笑,当着陛下的面表示自己要去好好品鉴皇后娘娘的画像,活得腻歪了吧!

不过这万殊真是没有辜负他一贯的名头,果然是胆大妄为,仗着家族背景什么都不顾忌。天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敢这般当面给陛下难堪了!

待瞟到被仆从仔细收起来的那幅卷轴,众人又在心里默默纠正了自己的错误:论起胆大妄为,这位万大公子还是只能排在第二位的。

很明显那位裴郎才是当世无双啊!

再回忆一下从前听到的传闻,原来当年裴郎倾慕左相嫡女的事情居然不是谬传,裴郎甚至为她破了不画人像的规矩,亲自动笔将她画成了那美貌出尘的湘水女神。

湘夫人,湘夫人。屈原这阙《湘夫人》表达的可是湘君对湘夫人的无边深情和不悔相思啊!

这种画都敢作,这种诗都敢写。作了写了就算了,居然还让它落到了万殊手中,就这么当着帝后和满座俊杰的面堂而皇之地展示了出来。

裴休元此举,不折不扣是在求死啊!

“皇后娘娘,臣妾敬您一杯。”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万贵妃施施然起身,缓步而至皇后面前,双手举着玉觥,“中秋家宴,臣妾便以此酒谢过娘娘素日对臣妾的照拂。臣妾感激不尽……”

二人的座都设在珠帘之后,台阶之下的众臣也看不清她们的神色,只听到皇后轻声说了句“贵妃有心了”,然后端起了玉觥。

可不知是被刚才的事弄得心神不宁还是怎的,人前仪态从无半分闪失的皇后居然右手一抖,玉觥就这么落到了桌案上,打翻的美酒顺着桌案流到了她的裳服之上。

身侧侍女忙上前收拾,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来,朝皇帝一福:“臣妾失仪,请陛下容臣妾避席整理仪容。”

皇帝似乎也觉得她败了自己的兴致,只随便一挥手,算是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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