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仪一脸为难,言不由衷道:“身为贵女,自当仪态端然,私自离家这种事,是决计不可为的……”
“既如此,便作罢……”
“但是——”慕仪猛地扬声打断他,一脸壮士断腕般的决绝沉痛,“吴王殿下盛情相邀,小女情难拒绝,莫敢不从,料想父亲大人知晓后定能体谅我的苦处,不会怪罪。”
姬骞闻言眼微眯,凑近慕仪装模作样的小脸,语气凉凉,“让我带你出去,回头还要我背全部黑锅?”
慕仪拍拍他的肩膀,“我也不是没为你背过。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嘛!”
姬骞眼睛继续眯,“看你这表情,怕是早猜到我会来吧?连侍女都遣出去了。”
“还不是吴王殿下机敏睿智、妙计无双,昨夜小女看到侍女呈上的点心里有‘风荷含露’,便知殿下大抵是要过来了。”
所谓“风荷含露”乃是慕仪亲手制作的一味点心,以藕粉为主料,取菡萏中最为柔嫩的几瓣花瓣捣碎成末,混以夏日清晨从荷叶上采集而来的露珠蒸制而成。这道藕粉花瓣糕作为慕仪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点心作品,却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做起来费时麻烦不说,味道也只能算个清香可口。姬骞受邀前来品尝之后,对着满眼期待的小女孩残忍地吐露了真相,结果对方立刻作悲痛欲死状。他无奈之下只得给它取了“风荷含露”名字,称赞说这点心味道虽然一般,但从这原料的采集和做法却能看出温大小姐内里深厚的文学素养和风雅情怀,才算勉强给了慕仪一个台阶下。
但说是这样说,此后慕仪却再没有做过这道点心,是以知道这“风荷含露”的除开她及两个贴身侍女,世上也只姬骞一人了。昨夜忽然在呈上来的白玉盏碟里看到这道色泽嫣红的糕点,询问之后得知名字也确实叫风荷含露,她便知道这是姬骞给自己的暗示了。
不过他的人也当真厉害啊!聚城温氏虽比不得煜都温氏,也是守卫重重、门阀森严的高门大户,且她的饮食衣着一应都是最为可靠的婢子们小心照料的,那人还能给她送来这盘糕点,还能帮助他这会儿偷潜入内院,着实是个人才!
姬骞盯她半晌,冷哼一声,一把揽住她的腰肢,用力一带,就将她从窗口拎了出去。慕仪忙勾住他的脖子,看他纵身一跃,极其拉风地开始了出逃行动。
慕仪这一生做过很多个至关重要的决定,但这一个,她却觉得尤其重要。因着身份高贵,往往她一句话便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但这个决定不仅改变了别人的命运,也改变了她自己的。
六年后的深夜,当她从茂山的断崖飞桥上一跃而下的时候,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便是,如果那个日光漫漫的午后她没有随姬骞任性出逃,很多事情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很可惜,也只能想一想。
姬骞说是带她出去玩,却也不敢跑得太远,但太近的地方又觉得没有实现此番冒险出逃应有的价值,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去盛阳转一圈。
盛阳乃北方大城,与聚城相距不过三百余里,骑马快些的话一日便能往返。一百多年前,太祖于此地斩杀太守赵舜,起兵反周,揭开传奇一生的序幕。当地至今还保留着当年太祖夜宴赵舜的琼华楼,连案几的摆放位置都务实地还原了,终于不负众望地开辟了一项旅游业务,为当地官府提高政绩及增加财政收入做出了巨大贡献。
慕仪作为左相温恪和临川长公主的嫡女,除了温氏大小姐之外,还有一个头衔便唤作盛阳翁主。这太祖龙兴之地在她六岁那年便被圣上赐予她作为汤沐邑,每年划入私户的巨额赋税也在提醒她记得千里之外还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在尽心供奉。只是如今世家权重,煜都温氏嫡出大小姐的身份远高于一个区区翁主,故而这个敕号反倒少有人叫起,除了宫中,温氏族内及各世家宗族皆是以大小姐相称。
身为领主却从没到过封地览胜,且这封地还是自己长期以来心向往之的,慕仪一直深以为憾。今番终于得偿所愿,饶是心知回头必会付出极大代价,也熄不灭满腔的兴奋之情。
“你说,当年太祖皇帝便是在这里斩杀的赵舜么?只要一想象他老人家拔剑的英姿,我就激动得什么都不想干了!”慕仪坐在琼华楼二楼的窗边,玉手托腮看着对面的姬骞,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沉醉在先人遗风中的狂热。
姬骞闻言“唰”地合上折扇,十分理智且不解风情地道:“不是这儿,是那儿。”折扇一直楼上,“太祖皇帝当年是在三楼宴请的赵舜,你要想象他老人家拔剑的英姿,恐怕还得去趟楼上。哦,对了,里面还挂着太祖皇帝的御笔题字。”
“够了!”慕仪忍无可忍,“不要再刺激我了!要是上得去我还会待在这里!”
作为太祖举事的第一现场,琼华楼早就成为物质和非物质双重文化遗产,寻常百姓根本不能入内。慕仪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姬骞因为难以言说的原因皆不能暴露身份,含恨被拒之门外。最后还是姬骞托了在盛阳的朋友才有幸进入二楼,但该朋友身份有限,不能为他们开启第三楼的大门。慕仪只能坐在二楼临窗听风,悲伤地看着近在咫尺却不能进入的案发现场,感叹天道不公,委实不公。
姬骞看她一张脸都快皱成包子了,终于良心发现,安慰道:“其实你也不必执着要上去,想追慕太祖皇帝,在哪不行?你待在温氏本家就成了,顺便还能把端仪皇后一并追慕了。”
姬骞口中的端仪皇后便是慕仪先祖,温氏第一位被聘为后的女子,也是温氏得以崛起于庙堂的根源。当年端仪皇后与太祖皇帝于微时相识,慧眼识才,以金相赠。后太祖领兵攻至聚城,遂至温府相迎,从此端仪皇后便常伴侍从,随太祖南征北讨,成就一世良缘。
慕仪闻言瞪他一眼,“照你这么讲,我直接回宫也可以啊,反正太祖皇帝后来都住那里!我的心情你这种没有想象力的家伙才不会懂,不与你说了!”
姬骞看她摇头晃脑、张牙舞爪的样子,再想想平时宫中夜宴她端庄高贵、美貌出尘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确实不如她有想象力……
正自无力,楼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似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板上。两人同时抬头,却只看到精美的雕纹。
“怎么回事?三楼居然……居然有人么?”慕仪在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之下,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
太过分了!她在这里悲情半天,里面居然一直有人做着她想做却做不成的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
姬骞猛地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见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并任何无异样。他面无表情地抬头,忽然纵身跃出,脚蹬着墙壁,如游龙一般飞身而上,从半合的轩窗进了三楼。
慕仪见状眼睛大亮,扬声唤道:“阿映!”
语声方落,一紫衣女子不知从哪个角落一跃而出,在她身前恭敬跪下,“温大小姐。”
“快,带我上去!”
周映闻言微微迟疑。殿下此前特意吩咐过自己,无论如何定要保证温大小姐的安全,方才三楼那声巨响还不明究竟,自己若贸然带她上去,不管有没有损伤都难保殿下不会发怒。这么一想便欲出声劝阻,还未开口却被温大小姐淡淡的眼风一扫,“吴王殿下命你保护我,你便要听我命令。我说什么,你照着做便是。”
周映一窒,只觉她语气虽淡却带着股不容违逆的意味,是久居上位者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高贵。她再不敢多言,只轻声道:“如此,请恕属下冒犯了。”伸手抱住慕仪便带着她亦从轩窗一纵而出。
慕仪觑一眼周映的神色,知她已被自己唬住了,心头轻声道了声抱歉:可怜的阿映,不是我故意要让你为难,只是好容易寻到这冠冕堂皇的机会可以进去三楼,说什么我也不能错过啊……
回想片刻前姬骞扬手执扇,蹬壁而上的潇洒风姿,而自己却只能窝在女侍卫的怀里,等着她带自己追上去,慕仪感到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的悲伤。
她觉得她败了……
因抱着慕仪,周映即使身手远胜姬骞,亦无法像他那般轻松地蹬壁而上。左足尖勾住轩窗上部,右足踩上墙壁,身形几次变化,才进了三楼。
慕仪尚来不及打量这个令她神往许久的所在,便瞧见姬骞背对着她立在一面墙壁前,不知在想什么。她几步走过去,却见他眉头微锁,神情严肃。
“怎么了?”
姬骞一字一句道:“这里原来挂着太祖的御笔题字。现在,没有了。”
慕仪一惊,这才看向空无一物的墙壁,“没了?当真没了?”
“此等大事,我唬你作甚?”
慕仪大受打击,心心念念的太祖御笔还没瞧上一眼,居然就这么没了?这可是太祖斩杀赵舜后切掌取血,以自身鲜血写就的御书啊!到底是何人这般大胆居然窃了去!
等等!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举世无双的珍宝莫名失踪,不明就里的主人翁凑巧经过案发现场,然后便被诬成窃宝贼,从此陷入各种追杀迫害,九死一生之后终于查出真相沉冤得雪……
传奇小说里都是这个套路啊救命!
好像是为了印证她心头所想,原本紧闭的大门忽然被撞开,八个戎装甲胄的兵士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手中寒光冷冽的长刀笔直地指向他们。
周映见状立时上前护住姬骞,怎料对方淡淡瞥她一眼,她一愣之后便明白过来,后退几步挡住了慕仪。
“大胆贼子,居然胆敢盗窃太祖御笔!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你有几颗脑袋!”领头的队正杨威看着空白一片的墙壁良久,方咬牙切齿地怒喝。
今日原是受了盛阳郑氏二公子的再三请求,他才不得已放了这对男女入内,却仍旧谨守规矩,不敢让他们入得太祖圣地,只许在二楼览胜。谁知片刻前突然在楼下听到一声巨响,匆匆赶上来却看到原本驻守三楼门外、身手最好的四个兄弟齐齐晕倒在地。他惊疑不定,撞开大门就看到本该在楼下的二人并一紫衣女子立在屋子中央,太祖御笔已然消失无踪!一想到接下来可能要面临的抄家流放甚至砍头灭族的命运,他就不寒而栗,惊惧暴怒之下只恨不得立时斩杀了这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的两个人!
“要不要这么狗血啊……”慕仪无力扶额,切身体会了那些被冤枉的主人翁们的心情。
“几位大人,无凭无据便称我等为窃宝贼人,怕是有失公允吧?”姬骞淡淡道,眉眼冷冷。
杨威冷笑,“此间就你们几人,不是你们,难道还有别人不成?当真是包天的胆子,这样抄家灭祖的大罪也敢犯,某今日便让你知晓王朝国法何在!”
姬骞蹙眉,慕仪见状心头一紧,难不成今日真要被诬成窃宝贼给抓起来?那这事情可就大了!堂堂左相千金被抓到大牢里去,罪名还是偷东西,就算最后把事情理清楚了,温氏也丢不起这个人啊!真是很难想象到时候父亲的脸色……
慕仪痛苦地皱起了眉,伸手扯了扯姬骞的袍袖,“快想办法!我可不去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