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才名动天下、艳名亦动天下的第一才女余氏紫觞。七年前温氏延请其为族长嫡长女傅母,此后名气渐隐,直至今日少有人知。
察觉到慕仪的目光,余紫觞放下茶盏,回眸看向她,淡淡道:“盛阳郑府的茶叶倒是不错,这‘清涧竹息’喝起来倒与‘六安雪芽’的滋味一般无二了。”
“六安雪芽”乃是顶尖的茶叶,因产量极少,故而在御茶中间也是难求的极品,盛阳郑府自然不可能有,但能找到以与“六安雪芽”滋味相近而闻名的“清涧竹息”,也十分难得了。
慕仪恭敬地接过茶盏,续了半杯,再殷勤地递给余紫觞,“自然是要最好的茶叶,才可堪匹配傅母的身份。这盛阳郑氏也是有眼界的,万不敢怠慢了傅母。”
“他们是在看你这盛阳翁主的面子,才不敢怠慢。”余紫觞瞥慕仪一眼,“不是我说你,这盛阳翁主的敕号有什么好的,也值得拿出来说嘴?可及得上你温氏嫡长女这个名号半分?旁的不说,且看当今天下,翁主何其之多,左相大人却只你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便是那正经的公主,又哪里比得了我温氏女公子的尊贵?”
听到余紫觞这番嚣张狂妄的发言,慕仪眉头也没挑一下,只严肃点头,“傅母说的是。阿仪也觉得这个敕号半分意思也没有,奈何这盛阳郑氏的人跟吃错药了一般,只肯唤这敕号。说起来阿仪长到十四岁,听别人唤我这敕号的次数加在一起,还不及今天一天多呢!”
余紫觞轻笑,“那定是这郑氏族人实在忠心为君,看重陛下胜过世家情谊了。”
“若果真如此,也是正常。毕竟郑氏不比温万二族,孱弱百年,在三大姓中一直敬陪末座,是得好好依附着陛下才是!”
余紫觞饮了口茶,忽然换了话题,“说起来,我听说你竟牵扯进太祖御书遭窃一事,到底怎么回事?”
慕仪苦恼道:“此事说来话长,本来我们只是去琼华楼览胜,却撞上贼人窃宝,莫名其妙就被疑成同伙。四哥哥还被逼得当众承诺七日内寻回御书,不然就甘领罪责!也怪我沉不住气,才中了那沈仲卿的圈套,累得四哥哥为我揽下这宗祸患。唉,这回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可我听说吴王殿下当时神色笃定,看起来颇有把握的样子。”
“那不过是装给旁人看的,我最清楚不过了!便是我自己,这一路从容镇定的样子,也不过是装出来的而已。”
余紫觞忽然作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压低了音量,“当心隔墙有耳。”
慕仪满不在乎:“郑府的人都被我遣出去了,这里就瑶环瑜珥服侍着,旁人还能怎么听到我们讲话?再说我们说得原也不算大声。”
余紫觞摇头,“还是当心些好。毕竟如今左相与万大将军正计划着……还是谨慎为妙。”
慕仪颔首以示受教,“傅母说得是。”
二人不再说话,慕仪抽出块白绢,用眉笔在白绢上写道:“可试出机关何在?”
余紫觞摇头,慕仪颓丧地耷拉下肩膀,余紫觞含笑拍拍她脑袋,写道:“莫要心急,此等窃听机密的机关无非那几种套路,试不出来也不打紧,我们心里知道就行了。”
正堂内熏香袅袅,墙上挂着前朝大画师李元所作的二十四节气图,每一笔都浸润着山水自然的闲逸野趣。而在书画的后面,看起来无甚异样的墙壁之上,有几个浅浅的、肉眼难以发觉的棱形印子。
华丽的内室,盛阳郑氏家主郑砚的正妻丁氏坐在妆台前,一壁打量着铜镜中自己精致的妆容,一壁听着身侧婢子的贴耳细语,良久蹙眉道:“你确信没有听错?”
婢子声音压得极低,仅二人可闻,“奴婢确信。温大小姐抱怨说不喜欢盛阳翁主这个名号,那余傅母也嘲讽说公主都不及温氏大小姐尊贵。她们还说吴王殿下对找回太祖御书根本没有把握,只不过是因为温大小姐被执金吾将军设计了,吴王殿下才硬着头皮应承下这事儿。两个人不过是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好让我们放松紧惕而已。”
丁氏紧蹙的眉头松开,露出一个笑容,“今次真是差点被这两个人给唬着了!看他们白日那形容,还以为计划哪里出了纰漏,被他们发现了呢!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温氏大小姐虽然如传闻中一般有几分成算,到底还是骄横稚嫩了些!”
她想了想,忽然又道:“你确定她们没有发现那间屋子的机关?这些话不会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吧?”
婢子肯定道:“不会。奴婢听得真真的,她们先是说了一会子话,然后余傅母觉出不妥,温大小姐却道郑府的人都被遣走了,不会有问题。但余傅母还是担心,所以就不再开口了,大概是在写字交谈。”
丁氏沉思片刻,“事关重大,为求万无一失,还是去请万大小姐过来一趟。她与温大小姐自幼相熟,深知她的性情,得听听她的意思才好下定论。”
婢子却露出踌躇的神色,丁氏疑惑地看着她,婢子轻声道:“奴婢隐约听那余傅母提到,说左相大人与万大将军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她只说了一句,而且声音很小,奴婢揣测,会不会……”
丁氏的眼神冷了下来,“你是觉得,万氏此次与我们合作,其中有诈?”
婢子不语。丁氏凝视真红穿花的床帏良久,终是道:“不必去请万大小姐了。且等家主回来,与他相商之后再说。”
外间传来叩门之声,她冷声吩咐,“进来。”
婢子走到外间,道:“夫人,为翁主接风的雅宴已经备妥,可要即刻前往?”
“遣人去请翁主和万大小姐了么?”
“已命人去请了。”
“好,这便过去吧。”
夜宴开在镜华阁,一栋建在碧湖之上的二层小楼,临风对月、赏花品酒,极为雅致。阁名取“镜花水月”之意,因嫌花字太过滥俗,且寓意不够祥瑞,故而换成了谐音的华字。湖上并没有修筑通往小楼的道路,客人们都需得乘小舟过湖,才可入得楼内。慕仪算着时间到了岸边,正赶上万黛的檐子也堪堪抵达。
万黛看着从檐子上缓步下来的慕仪,眸光微动。这会儿慕仪已换了一身茜色交领襦裙,斜披月白色披帛,那裙子和披帛都用了一种极特殊的面料,似纱似绸,看起来既端庄又飘逸,再配上精心梳就的流云髻,整个人只是静立湖畔,便气韵高华有若谪仙。
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她慢慢道:“阿仪妹妹这身装扮甚是美丽。”
“是么?”慕仪存了心要扳回一城,如今目的达成,偏还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服明紫对襟襦裙的万黛笑笑,“万黛姐姐也是明艳照人。”
万黛移开目光,没有应声。
慕仪打量着湖面上一艘慢慢划近的画舫,“看来此次得与阿黛姐姐共乘一舟了。”
万黛懒懒道:“这郑府也忒小气了,居然派了一艘船便想接走我们两个。”
“或许,他们是觉得我与阿黛姐姐亲厚非常,舍不得分开片刻?”
万黛诧异看她半晌,忽地轻笑:“阿仪妹妹如今说话真是越发有趣了。”
话音方落,画舫已划到了湖畔,慕仪和万黛同时走到岸边。然而踏板只容一人可过,慕仪顿了顿,朝万黛微笑道:“阿黛姐姐请。”
万黛心下微奇,以往这种情况虽然她偶尔也会让着自己,却从未这般恭顺,没半句怨言。
二人及随侍的婢女都上了船,船夫摇桨一划,画舫慢慢朝湖心而去。
慕仪坐在宽敞华丽的船舱内,听着遥遥传来且越来越近的丝竹之声,看着远处湖面上灯火璀璨的精巧小楼,脑中却不自觉地想起昨晚静谧幽僻的青凌江江心,想起那投射在碧波上的皎皎明月和洒落江面的萤火星光,还有那个独坐船头吹埙的墨色身影。
那个人,看起来那么磊落刚直,可他的埙声却那么无奈失落,似乎什么也不能抚平他的愁绪……
“阿仪妹妹神思何在?可是跑到你的檀郎那里去了?”万黛似讥似嘲的声音悠悠传来。
慕仪脸颊猛地烧红,好在船舱幽暗,也不大看得出来。她斩钉截铁道:“什么檀郎!阿黛姐姐开这样的玩笑,有失庄重!”
一句话说得大义凛然,堵得万黛不知如何回击,只得郁郁地扭过头。慕仪这才摸了下发烫的脸颊,,心头无比懊恼。
怎么会对着万黛直斥出声了?这样子,倒像真对那人有什么不该有的念想般,但天地良心,她可是半分歪脑筋都没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