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仪脚步微顿,终是没有回头地离开了。
待她的身影上了画舫,一婢子才躬身入内,轻声道:“夫人,温大小姐可答应了?”
“还没有。”丁氏笑道。
“既然没有,夫人为何这般愉悦?”
“她现在自然不会答应。我与她不过初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她会应承才是有问题。”丁氏语声悠然,“不过,虽然她现在没有答应,但是只要让她心中起了那个念头,我的目的便算达到了。”
“夫人英明!有了夫人今日之言,日后主公想要让温大小姐与吴王殿下离心离德就容易得多了。”
“你知道便好!”顿了顿,“对了,我日里嘱咐秋惜留意温大小姐和万大小姐,她看出什么了吗?”
“方才席间秋惜借拿瓜果的机会给奴婢递了话,说是据她所见,两位大小姐大多数时候都如传闻一般,处处显出面和心不合的模样。只是,她总感觉温大小姐对万大小姐暗中颇多忍让,先前登船赴宴时还主动退步,让万大小姐先上船……”
“当着我的面便是面和心不合地针锋相对,人少的时候却又默不作声地退让隐忍……”丁氏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湖水,保养得宜的白净面庞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我可算知道她们在打些什么主意了。”沁园主屋内室,温慕仪与余紫觞对坐案前,通过纸笔、做口型、打手势以及交头接耳进行对话,“先是在席上大谈端仪皇后旧事,大力描述渲染她有多么尊贵、我跟她有多么相像,散席之后又单独跟我说那么一番话,都是为了挑拨我与吴王的关系,撺掇我离开他。不过她这回打错算盘了,吴王是个怎样的混蛋、男人是多么靠不住我早就清楚了,哪里需要她来告诉我?”
余紫觞嘲讽道:“这位丁夫人倒真是心宽,郑砚把离间你与吴王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她倒还不忘借你之手除去碍眼之人。”
“是呀,我也觉得她谋算太过。那郑姗倒甚是无辜,被她推出来触这个霉头,不过今晚席上那种情况,我既不能让自己的名声被传得太坏,还得注意不露痕迹地顺着她的安排出手,只能牺牲郑姗了。”
“那本就是个嚣张跋扈的蠢货,你不动手丁氏也留不得她多久,何必在意?我只是好奇,郑氏这回摆这么大一道,难道就只是为了跟你说这么一通话,好离间你跟吴王的关系?”
“当然不是,”慕仪作哭丧脸,“他们还逼四哥哥去抓贼呐……”
余紫觞沉吟,“一方面设计迫使吴王殿下去寻回太祖御书,一方面安排丁氏来离间你与殿下的关系,双管齐下。若七日期过殿下寻不回御书,自然是要按照承诺回帝都领罪,到那时就算陛下念着情分不愿重罚,只怕也敌不过有心人的煽动逼迫。这罪名往小了讲不过是失职之罪,罚俸便罢,往大了讲却可以说成是勾结贼人、冒犯太祖,一切且看他们怎么发挥了。”
“等到吴王殿下被他们搞得名声大损之后,爹爹没准便会对这桩婚事心生悔意,若此时我这个大小姐也不乐意嫁过去了,一向疼爱我的父母兄长多半便真的就此悔婚了……”慕仪接口,继而皱眉,“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他们的计策,郑氏的人不会这么想当然吧?他们怎么能断定吴王找不回御书?上午在枫华亭的时候他可是信心满满的啊!”
“说起上午在枫华亭,我倒要问你,你应该猜出了沈翼命人放箭不过是在诱你开口,为何还要顺着他的意思为那窃宝之人求情?你不会当真对那人动了心思吧?”
慕仪大窘,“傅母你乱讲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兄妹二人都不是坏人,不该就这么丧命才会出手相救!你不知道,他们用的那种箭我认识,都是淬了毒的!而且有资格放这种箭的,都是羽林郎里的射艺精绝的人,秦继武功虽好,但难保不会中招,只要被射中一点点,可就活不成了!而且我也不全是为了他。沈翼明明白白是要逼我开口相救嘛,我就顺着他的意思做好了,反正我也好奇他们会出什么招数……”
“然后吴王殿下也顺着他的意思立了个军令状?你们两个倒是很善解人意呀!”余紫觞没好气道。
“不会不会。吴王殿下奸猾无比,肯定是有了计划才会出手,不会像我这样!”慕仪安抚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啊,就算吴王殿下逾期找不回太祖御书而致声名大损,我也不大可能就此不嫁给他了吧!悔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是想做就可以做的么?何况还是同皇家结亲!何况还是一桩定了十几年的亲事!我温氏百年清名何其矜贵,哪由得这么糟蹋!”
余紫觞唇边衔一缕莫测的笑意,按住慕仪搁在案上的手,“温氏的名声自然是顶顶要紧,但温大小姐的终身幸福也是不容轻忽的。所以,左相大人要想把这桩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婚事变成没有,便只有一个办法……”
慕仪猛抽一口冷气,对上余紫觞笑意隐隐的眼眸,喃喃低语,“那就只能是新郎落罪入狱,或者干脆魂归离恨……”
盈月微缺,青凌江上冷光粼粼,两只小船漂在江心,船头相距不到半丈,两个颀长的身影各立一头,静静相对。月色如练洒落,映照上那比月华更夺目的郎君风姿,正是姬骞与秦继二人。
姬骞率先开口,“昨日枫华亭一别,绍之君别来无恙?”
“托吴王殿下的福,继一切安好。”
“此前情非得已才对绍之君及秦姑娘一番欺瞒,还望两位多多包涵。”姬骞笑意悠然,“却不知今晚绍之君约骞在此见面,所为何事?”
“我为了什么事吴王殿下会不知道?”秦继淡淡道,“殿下这几日追着继不就是想寻回太祖御书么?继今日便给殿下送御书来了!”言罢右手一挥,一卷画轴直接朝姬骞飞去。
姬骞一跃而起,接住画轴再落回船头,解开捆绑的丝带便将其打开,借着月色仔细审视。半晌,他抬头看着秦继,“绍之君这是何意?”
“想来以吴王殿下的眼界,不难发现这御书不过是个仿冒品。”
“发现不了才是难事。”姬骞冷哼,“寻常百姓或许不知,但稍稍有些见识的士人贵族都知道,太祖琼华楼斩杀赵舜后所题之字后来由端仪皇后亲手装裱,并以一种特殊的墨水在上面补题了一行小字。这字平时看不出,只有在月色下才会显现出来,正是分辨真伪的最好方式。这幅御书做得足可以假乱真,平时或许还辨别不出,但今夜月色正好,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正是。”秦继颔首,“这确实是一幅足以乱真的仿冒品。既然吴王殿下也这般认为,那么约莫也能理解当日在琼华楼,继为何会被它蒙蔽,误将鱼目当成珍珠。”
姬骞面色沉了下来,“绍之君言下之意……”
“若我说,前日继从琼华楼窃出的太祖御书便是殿下手中之物,殿下信是不信?”秦继凝视着姬骞,一字一句道。
姬骞动作一顿,一瞬后恢复正常,“你的意思是,琼华楼一开始挂着的,就是一幅赝品?”
“是。我前日因被殿下追踪,取了御书便将其藏在隐蔽的地方,再回头打算营救舍妹。谁知妹妹没有救走,却阴差阳错地劫走了温……温大小姐,所以一直未有机会仔细查看。直到昨夜借着月光检查了御书,才发现这让我几日来疲于奔命的所谓宝物,不过是别人准备给我的圈套。”秦继看着水面的月亮,淡淡道,“殿下信也好,不信也罢,继言尽于此。”
“我信。我当然信。”姬骞冷声接口,“只怕这圈套不是下给你的,而是下给我的。”
秦继闻言微讶,转眸看过去,却见溶溶月色里,姬骞神色阴晴不定,唇边含一抹冷笑,“咱们两个今次,怕是都着了别人的道儿了!”
慕仪在郑府住了三日,期间丁氏十分殷勤,时常约她一起论曲品茗、游湖赏花。慕仪一一应了,本以为会时常遇上万黛,但不知怎的她居然只来了一次,其余便多是她与丁氏的二人世界。她思索片刻,判断应该是那天下午余傅母那句含含糊糊的离间,和自己那晚登船时刻意演给郑府婢子的那场戏起了作用,让丁氏对万黛有了防备之心。这倒正中了她下怀,毕竟她牢记自己目前的角色设定是“有着一定心机城府却仍不敌丁氏老奸巨猾的貌似端庄内里嚣张的贵女形象”,这个尺度拿捏起来略有点困难,万黛要是在的话她还真没把握能场场发挥优秀,不让她察觉出异样。
从那晚席上的情况来看,太祖御书遭窃之事众位夫人小姐都还不知道,丁氏应该是知道的,万黛也知道,那么这件事目前还处于只在核心人员之间流传的状态,但为什么他们不索性闹大了算了呢?是在忌惮着什么?
还有姬骞,他在密信中让自己示弱以对,那么他会立下那个承诺是真的成竹在胸还是引蛇出洞,抑或只是跟自己一样好奇心作祟?
一天演五场、场场不间断,这种比帝都名角还要繁忙的生活,慕仪以强大的毅力坚持了下来。第三日下午,她终于在游园时撞上了正与盛阳几位世家公子论画的姬骞。
绿竹猗猗,湖畔的凉亭内,姬骞立在石桌旁,看着桌上的画作侃侃而谈。他身姿颀长、俊逸潇洒,立在众多容貌俊美的贵公子中也丝毫没被遮掩住光芒,显得十分出挑。慕仪歪着头瞅他半晌,想起自己回回参与贵女雅宴也是这么艳压群芳,欣慰地想这个人也没丁夫人说得那么差,至少长相还是过关的……
有男子发现了立在不远处的慕仪,忙朝身旁人示意,姬骞转头,便见慕仪带着瑶环瑜珥,亭亭玉立于绿竹之畔,却比绿竹更加清雅动人。
众公子一时拿不准慕仪的身份,但见她衣着华丽、气度不凡亦知不是寻常人等,不过身份贵重的小姐游园从来都是仆婢成群,这位却只带着两个婢子,想来不会高贵到哪里去。当下便有一个三分带笑的声音响起,“子玉君,你何时竟有了这么一位美若仙人的妹妹?居然一直藏着不让我等一见,真真小气!”
伴随着他的声音,原本挡在他面前的众公子随之散开,一白衣玉冠、风姿卓越的男子一脸漫不经心的笑意,明亮的眸子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慕仪。
而慕仪却盯着他的那张脸大大地怔住了。
就在几日前她才见过容貌俊美的秦绍之,不过秦绍之的长相虽然出众,气质类型却不是时人最推崇的那种,也就只有如慕仪这种口味独特的人才会觉得赏心悦目。可眼前这人,通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时下最受追捧的类型啊!
更难得的是,他虽然是最大众的气质长相,但站在走相同路线的公子中,立刻就将别人比得黯然失色。这就好像一幅绝世名画和仿冒品的区别,又或者是一幅绝世名画,和没画好、浸了水的仿冒品的区别……
因他一直站在人群最里面,慕仪夸赞姬骞长相过关时并没有看到,此刻不禁深深地为自己方才的结论后悔。
姬骞长得再好,在这位面前也不够瞧了啊!前几日夸自己“气质出尘如谪仙”的夫人们,快点出来吧,真正的谪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