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仪盯着裴业,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作假的痕迹,却只看到一派坦荡真诚。她轻叹口气,“此等大事,休元君竟这般轻易地告知,真让阿仪吃惊。”
“再大的事情,也不比小姐的欢颜更重要。”裴业看着慕仪,笑意深邃,“业不愿见小姐伤心失望。”
对于裴业突如其来、来势汹汹的深情表白慕仪表示很淡定,鉴于这位仁兄有着“十七岁时街头偶遇一美貌卖纱女,一见倾心无法自拔,兴冲冲拿出三千金要买她为自己一世纺纱,最后被人家泼了壶酒”以及“二十一岁时拿着举世难求、千金不换的李元名画《姑苏柳》去讨一个初初相识的小倌儿欢心,然后两人关在房内三日未出”等剽悍记录,这会儿对着才见过两面的自己剖心剖肺也就显得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比起他的一腔柔情,此刻更扰乱慕仪心神的明显是那个让她始料未及的消息。
琼华楼的太祖御书原来早已丢失,这么多年来挂在那里的不过是被人掉包的仿冒品!
这真是一个惊天大秘密。她本以为既然秦继拿走的御书是假的,那么真的便一定是被裴呈和沈翼他们合伙藏起来了,只要御书还在,总能想到办法找出来。但若是这御书一开始便丢了,事情可就真的难办了。
裴业说十年前御书已然不在琼华楼,那么它到底是在裴呈任上丢失的还是更早?而今次他们之所以设下这个局,会不会就是发觉了这个秘密,索性在构陷姬骞的同时,找一个人来背这盗窃太祖御书的黑锅?若御书真的不是被他们藏起来而是十几年前就被人偷走,那么想找回来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这回的困境也就成了彻底的死局,除了缴械认输好像便没别的路可走了。
可事情不该是这样子。
心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疯狂地叫嚣,她却始终抓不住确切的踪迹。可是她知道,她一定是忘记了什么。
裴业离去之后许久,慕仪仍一个人在水阁内出神,瑶环瑜珥试探着想进来看看,刚挑开帘子就被她一脸的茫然呆滞给生生吓住。作为打小服侍她的贴身侍女,她们深知每当自家小姐露出这种表情,就说明她心中正掀起一层层海浪波涛、劈下一道道闪电惊雷,而这时候她脑中琢磨的问题都是她们无法理解的,譬如朝代兴替、家族荣辱、如何帮助吴王殿下斗倒太子以及上回那本精彩到死的《雪谷生死情》怎么还不出新一回……
这回的内容似乎关系太祖御书?神神叨叨的,还是不要掺和了。长公主只吩咐她们两个照顾好小姐起居,这种出谋划策的事情向来是余傅母负责,抢饭碗伤感情。这么想着,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站回原处,由得水阁内的小姐自己慢慢纠结去。
慕仪的脑子里似乎卷过了一场飓风,乱哄哄的一片尘嚣,四周很安静,她甚至可以听见碧湖之上微风拂动莲叶发出的簌簌之声。她闭着眼睛,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回忆这几日的事情经过,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慢慢的,一些之前被忽略或者当时发觉事后又被抛诸脑后的疑点,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
不对。有哪里不对。
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
有一个人,一个本该与这个故事没有关联的人,却处处遍布身影。一次次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不合时宜,又合情合理。
等等,那夜在镜华阁,丁氏曾经说过……
呼吸仿佛一瞬间被人攫住,她觉得喘不过气来,脑子却逐渐清明。
似一块丝绢抹去镜面上的灰尘,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一个猜测。很大胆,近乎荒谬,可若那是真的,这所有的谜团就通通解开了。
她现在需要的,就是去证实。必须去证实。
晃荡着身子,慕仪颤悠悠地站起来,失魂落魄地朝外面走去。
丁氏这一天的心情时忧时喜,七上八下,十分煎熬。白日里刚听说自家那个放诞不羁的侄儿竟当着吴王殿下和众人的面对温大小姐无礼,搞得不欢而散,紧接着又从探子那里得知温大小姐于无人处掌掴了吴王殿下,表情悲愤。大小姐含泪而去后,便立刻在沉香水阁约见了裴业,两人遣走了下人关在里面不知说了些什么,起先还听到过几声轻笑,后来却什么声响都没了。裴业离去之后温大小姐又一个人在里面坐了很久,再出来时,神情竟有些失魂落魄的。
她走出水阁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去请吴王殿下过来。”
幽香袭人的内室,丁氏眉头紧蹙,“你都听真切了?”
“奴婢听得真真儿的!”婢子压低声音,开始给主母讲述适才听到的内容。
原来温大小姐一回到沁园就轰走了满屋子服侍的人,只留了那位余傅母,待到无人时抱住余氏语带哭腔道:“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傅母,他从头到尾就是在骗我。”余氏还担心隔墙有耳,但温大小姐只哭闹不休。
没过多久,吴王殿下便来了,这回连余傅母都给轰出去了,房间内只留了他们两个。下人中有觉得此事不妥想劝一声的,让大小姐一顿训斥给吓得不敢开口了。
吴王殿下听声音还算冷静,先给温大小姐斟了杯茶让她‘降降火气’,结果大小姐直接把茶杯给砸了,劈面喝问道:“你此次带我出来到底为了什么?”
吴王殿下也有些恼了,“你早上打了我一巴掌不够,现在还要来跟我闹是吗?”温大小姐更生气了,“你还怪我,早上裴休元对我无礼时,怎不见你斥责他呢?”
吴王殿下讥讽道:“裴休元?早上不是还叫裴业么?看来你们聊得确实很愉快!”
温大小姐道:“你这般阴阳怪气的做什么?我跟他清白得很!”吴王殿下冷哼,“我自然知道你跟他清白,区区一个裴休元,怎入得了温大小姐的眼?”温大小姐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吴王殿下道:“什么意思你会不知?”
温大小姐这回沉默了会儿,才开口问道:“你从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吴王殿下问:“我从前说的什么话?”
温大小姐声音压低了几分,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委屈,“你从前说你喜欢我,只是喜欢我这个人,不为别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知怎的,吴王殿下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回了句,“自然是真的。”温大小姐继续问:“那你这回带我出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姓温,因为,我是温慕仪?”可这回不待吴王殿下回答,大小姐便又厉声斥道:“你不要想再骗我了!我也不要为了你继续犯傻!你以为爹爹对你很满意么?要不是看在……爹爹早就不乐意帮你了!你这个……你走,现在就走!我不想再看到你!”吴王殿下登时便恼了,“我早知道你这些日子已动了别的心思,嫌我这里庙小了!行,你也不用再找借口!你有了更好的去处我自然不会拦着,这便腾出地方来,也算全了我与大小姐的多年情分!”
撂下这句话,他开门便走,温大小姐追出去的时候满眼是泪,院子里的下人们个个都瞧见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婢子顿一顿,才又道:“今日之事太过蹊跷,吴王殿下与温大小姐都不像会这般冲动的人。夫人,您看会不会有诈?”
丁氏轻笑出声,“蹊跷?哪里蹊跷?我看一切都合情合理得很!没想到今次竟是给我歪打正着了。我原想着,这两人自小结亲、青梅竹马,关系要好一些也属正常,但要说情分有多深却是不大可能的,素日里情深意重的样子更像是做给旁人看的。可如今看来,他们居然真对彼此动了心思。那晚镜华阁雅宴,我本以为拿端仪皇后之荣来诱惑温大小姐的效用最大,现在看来,竟是后来谈及吴王对她心思不纯的话对她触动更深。我之前暗中将夜宴的事放出去一些,以吴王的心智不难猜到那晚温大小姐听到了些什么,必然会生出猜疑来。果不其然,他居然丢下了那么重要的事跑到这里,就为了见她一面。可谁知,竟碰上了休元这个魔星,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搞得这对小情人之间嫌隙更深,再克制隐忍也难免会失态。”顿了顿,“休元这孩子,空有才名却无心仕途,从来都只会惹事闯祸,没想到这次倒无意中帮了大忙了。”
丁氏没有高兴多久,一盏茶之后,婢子进来传话,说温大小姐命人来向夫人请辞,准备明日一早便启程返回聚城本家。
丁氏挽留得十分卖力,奈何慕仪去意坚决,口称:“离家多日,思母心切,只想快些回去常伴慈母膝下。”丁氏无奈,只得第二天一大早带着众人于府门前为她送行。
慕仪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上了胭脂敷了粉也遮不住眼睛下面的黑眼圈,竟似彻夜未眠一般。然而她还是端庄得体的,带着淡淡笑意与丁氏辞别之后,便上了马车。
终于离开处处都是眼线的郑府,众人均感轻松,慕仪和余紫觞各执一杯茶,严肃地开始意见交换。
傅母方面率先发言,“我真是不想说你了,那种丢人败兴的苦情戏码你都演得出来,简直可以去写书了!”
小姐方面矜持表示,“还是傅母教导有方,阿仪昨日的表现,也算是对得起打小看的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还有写故事的前辈们了。”
傅母扶额,“你跟吴王殿下事前也没商量,他怎么能领会得那么快?”她这话本是随口问的,根据慕仪一贯的风格,多半会很不害羞地答一句,“自然是我们默契非常呀!”但今日,却有些反常了。
慕仪笑容淡去,别开头不愿再说。余紫觞看着她:“怎么了?”
慕仪不语,余紫觞握住她的手,不再发问,只是加重了力气。
慕仪心头茫然,目光盯着车厢上的花纹,半晌也不动一下。她不是不愿意告诉傅母她的心情,只是连她自己,都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
昨夜在沁园那间满是窃听机关的屋子里,她与姬骞靠着眼神交流,临场发挥、默契配合,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直到她莫名其妙地冒出那句话。
“你从前说你喜欢我,只是喜欢我这个人,不为别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事实上,姬骞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只知道她与他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夫妻。他们是青梅竹马,是两小无猜,可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喜欢,或者心悦这样的话。
唯一一次让她心动并铭记的,近乎于承诺的话,还是发生在她六岁那年。
那一年陛下最钟爱的女儿紫堇公主出降,十里铺锦、全城夹道相送,她也被姬骞带去看热闹。他们坐在玉满楼视野最好的雅座里,看着珑安街上蜂拥而出观看公主出降的百姓,看着那铺天盖地的奢靡华丽。他将她放在自己膝上,看着她一脸雀跃,唇凑到她耳边,“阿仪喜欢当新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