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黛冷笑,“你既然说你得不到温大小姐的笔墨,又从何模仿起呢?无师自通了不成!”
“业自然业的法子。温大小姐在郑府借住数日,每日习字留下不少墨书,离开时许是收捡的婢子不仔细,竟遗落了几张,被偶然进去的郑大小姐瞧见了。郑大小姐仰慕温大小姐的卓绝书法,遂将其留了下来打算临摹学习。我不小心知道了这个消息,本想央了她把那几幅字给我,可谁知郑大小姐甚是识礼谨慎,如何游说也不肯。我没有办法,只好请她把那墨书给我一赏,暗中记下后回来便仿了下来。”
裴业口中的郑大小姐正是七日前被慕仪教训得颜面无存的郑姗,慕仪死也不相信她会因为仰慕自己的书法,而留了她的笔墨来临摹,更何况她也确定她离开的时候,瑶环瑜珥收拾干净了所有东西,绝不曾遗落下什么。但裴业既然这么说,那么……
她的目光转向那幅字。方才心头烦乱,她竟不曾看出,那幅字并不是写了大半年的样子,看起来还很新,应该就是最近所作。
那么,这其实是她当初写的那幅字的拓本?
姬骞蓦地出声,“既然休元君这般说,我们便着人去请郑大小姐过来。郑大人,你说呢?”
郑砚眉头微蹙,眼中闪过迟疑之色,然而一瞬后他便笑着称是,遣了仆从回府去请长女过来。
待仆从去了,姬骞道:“既然休元君承认这幅字是你所作,那么事情便简单了。”
“吴王殿下何意?”
“本王带诸位到休元君处,为的是寻一件东西。”点了点手里的卷轴,“不是为了休元君的墨宝,而是为了,太祖皇帝的御书!”
“太祖皇帝的御书?哪一幅御书?”
“原本挂在琼华楼里那一幅。”
“吴王殿下是在说笑么?殿下您自己都说了,那御书挂在琼华楼内,怎么此刻又找到我这里来了?”
“七日之前,它是挂在琼华楼内,但是就在一日前,它到了另一个地方。”
裴业淡淡笑了,“听殿下的意思,是在业这里?”
姬骞扬声唤道:“邹嵘。”一长髯中年男子躬身入内,“这位是盛阳最负盛名的装裱匠人,由他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他说完,便将手中的卷轴交给了他。邹嵘接过后在案几上摊开,从随身的木箱里拿出各种工具开始忙碌。只见他在纸张上喷了各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后,小心地用镊子将面上的宣纸夹起一个角,然后慢慢揭开。众人都注视着他的动作,待到邹嵘将那张纸完全揭开之后,不由得一个个瞠目结舌。
那题着“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的宣纸之下,居然还藏了一张纸,夹在两张纸中间。上面有殷红的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遒劲挥洒的八分书。
姬骞从容地拿起卷轴,走到门外“唰”地打开,月光斜斜照射到上面,右下角那行幽蓝色的簪花小楷也慢慢浮现。
太祖琼华御书。
姬骞笑意淡淡,“诸位可上前细瞧,这幅卷轴的轴杆上,可有二哥所说的裂痕?”
众人应声上前,只见轴杆尾端上,一条细小的裂缝清晰可见。
“正如诸位所见,此书不仅有太祖皇帝和端仪皇后的题字,轴杆上也有二哥所说的裂痕。此前本王并不知道太祖琼华御书上还有这个标记,不仅本王,想必全天下都没几个人知道,所以根本无从做假。如今既然所有特征都符合,诸位还有什么疑惑吗?”
郑砚看一眼面色难看的裴呈,“敢问吴王殿下,太祖御书缘何会在……”轻咳一声,“会在裴世侄处?”
“这便要问裴太守了。”姬骞目光锐利,“我的属下两日前千辛万苦寻回了太祖御书,谁知当天夜里却被人暗中调换,他们不动声色一路尾随,最后却发现对方居然潜进了太守府。我收到奏报很是惊奇,嘱咐他们不要打草惊蛇,想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七日之期将至,我见他们用来调换的赝品倒是仿得几乎以假乱真,便想不如先以之假冒,待他们以为计策得逞,兴许便露出马脚来了。奈何二哥睿智,臣弟这雕虫小技还是被瞧出来了。臣弟无法,只能带诸位来此,亲手将太祖御书找出来。”
解释完毕,姬骞似笑非笑看向裴业,“敢问休元君,这太祖御书,为何藏在会在你的字画之下?”
裴业除了方才御书显露的瞬间面色微变,之后就一直十分镇定,此刻闻言甚至露出一点笑意,“业不知。”
“休元君不知?可这御书确实是从你这里找出来的。你方才亲口所说,这是你亲手所题的字……”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哦,差点忘记了,敢问休元君,此幅字画的装裱之事,是哪位匠人所为?”
裴业对上姬骞的视线,微微扯动嘴角,“乃业亲手装裱。”
“那本王便不懂了。此物既然为休元君亲笔所题、亲手装裱,那么,贼人是在何时寻到机会将这御书夹藏其中的?”目光沉沉地看着裴业,“抑或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暗中将御书夹藏其中的贼人,从头至尾,都是休元君一人所为……”
“吴王殿下!”裴呈激愤开口,“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本王血口喷人还是裴太守你言行不端、错漏百出!”姬骞神色冷肃,口气第一次变得严厉,“本来此次太祖御书遗失之事就与本王无关。此乃盛阳地界,出了这等大事,合该裴太守你来负责!可本王却无端受累,立下这七日之内寻回御书的承诺。这也罢了,本来太祖之事便是我姬氏皇族之事,本王做什么都是应当。可裴太守这几日做出的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倒真让本王困惑了!你是觉得御书遭窃与你半分干系也无吗?这滔天大罪你也不用负上一星半点的责任吗?简直荒唐!食君之禄不知为君分忧,我大晋养着你这等草木傀偶般无血无泪、无心无肝的臣子又有何用!”
看裴呈被震得面色苍白,姬骞冷笑着转身,指着那幅卷轴道:“如今,就在这太守府之内,就在太守公子的书房之内,居然让本王寻出了遗失的御书,且方才令公子当着众人亲口承认,这乃是他一手题词装裱,并未假手他人半分,敢问此事,裴太守要如何解释?”
裴呈哑口无言,看向默不作声的独子,咬牙道:“阿业,到底怎么回事!”
裴业扬唇轻蔑一笑,并不回答。
事实上,他如今说什么都不起作用了。若方才他不曾亲口承认那是他所题之字,此刻还可推脱是从旁人处所得,那么当中经手之人众多,自可说是被人从中寻了空子。可他已然承认那是他亲笔题字,且是仿的温大小姐笔迹,属不便告人之事,也不可能交给匠人去装裱,如此一来,根本无从推脱起。
慕仪凝视着姬骞唇畔的笑意和裴业眼中的嘲讽,忽然就明白了。
那幅字确是她写的字的拓本没错,将这拓本覆盖在太祖御书之上再交给裴休元的应该便是姬骞,她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把自己从赠字的环节中摘掉,再让裴业心无芥蒂地接受,但结果便是这幅字进了裴业的书房。而他应该提前放出风声让太子知道他打算以假充真,引太子带着一帮人过来拆台,再当着太子和众人的面从裴业这里搜出这幅字画,到那时便是百口莫辩。
至于为什么会将太祖御书夹藏这幅卷轴之内,想必是他认为裴业对慕仪有意,不明就里之下看到慕仪被自己的行为牵累,即将名节有损,自会挺身而出,也正好步入他为他准备好的陷阱。
好一招引君入瓮。
慕仪想起方才姬骞冰寒的嗓音,再看着他此刻冷漠的眼眸,轻轻地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冰冷无情的模样,冷得直欲令人打一个寒噤。素日里他对她一直都是温柔亲昵的,便是偶尔刻意做出来吓唬她的冷漠,也透着无法掩藏的纵容。
可转念又想,以前他也从未这般肆无忌惮地拿她做过靶子,也就苦笑着摇摇头。
正在这时,前去请郑大小姐的仆人也回来了。
郑姗恭敬地行了礼之后,示意婢子呈上一个木匣,“适才听前来传话的仆人说了,便将此物带了过来。这便是小女在沁园发现的温大小姐笔墨,因心中仰慕这才留下来打算临摹学习,不想竟惹出这样大的麻烦,实在罪该万死!”
仆从将那几张纸展开,皆是字迹灵秀的诗词,其中一篇便是李贺的《苦昼短》,正是以飞白所书。众人将其中那句“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与方才那句两厢对照,毫不意外地发觉笔法如出一辙,甚至连“似”字最后那一笔拖的长度都一模一样。
如此一来更是铁证如山,姬骞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太子,表情从容而笃定,“事关重大,还请二哥裁夺。”
太子沉默片刻,“休元君,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业只能说,我对御书为何夹藏其内半分不知。除此之外,便没什么了。”裴业语声淡淡。
“裴太守呢?”
裴呈躬身跪地,“臣为官多年,自问一心为君、尽忠职守,今次之事明显是有人刻意所为,意欲栽赃嫁祸、危害朝纲。臣一身清白,还望太子殿下为我做主!”
“太守大人稍安,若你当真清白无辜,孤自会为你做主。”太子面沉如水,“至于休元君,按律,理应暂且收押入狱……”
裴业不在意地挑眉,“如此,便请殿下按照规矩来吧。无须跟业一介白衣过多客气。”
长公主忽然冷声道:“事关重大,孤以为,恐怕还是得上禀皇兄、以求圣裁才算得妥当吧?”
太子面色不变,“这是自然。”
“如此便好。”长公主有些不耐道,“折腾这么久孤也乏了,这便回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言罢转身而去。
慕仪随在母亲身后,走出院门的时候回眸瞥了一眼,却见月色朗朗下,裴业神色淡然,半分没有即将身陷囹圄的困顿,依旧是一派名士洒脱的风采。而在他身侧,姬骞笑意柔和,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表情,这一刻她却觉得那么陌生,陌生到好像从来不认识一般。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头看向她,沉沉的眸子里浸润着幽幽月色一般温柔动人,或许还有笑意。仅仅一瞬,便又移转开去。
什么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