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了大半个月后,慕仪的身子总算好完了,早对她无比好奇却因着生病不敢打扰的贵女们,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函邀请。
这天一大早便有人送来请柬,说是七月紫薇盛开,盛阳的贵女们在城中紫薇园举行了一个诗会,请温大小姐赏光。那张帛片幽香四溢,上面的紫薇花栩栩如生,想必是出自手艺精绝的绣娘之手。
瑶环蹙眉道:“盛阳如今乱成这样,这些贵女们还有心组什么诗会,真是心宽!”
“盛阳再乱,与这些闺阁小姐们又有什么相关?她们到底不是煜都的高门之女,这些男人的争斗看不明白的。”慕仪叹道,“这次的诗会都有谁参加?万黛去么?”
“万大小姐给回了,说是不得空。其余就没什么特别的了,都是些小姐不认识的,只除了……”瑶环顿了顿,“郑姗郑大小姐,她会去。”
“郑姗?”
“是的,如今郑大小姐在盛阳的名声可大着呢。大家都夸她上进好学,与小姐您乃一见如故的闺中密友,就连吴王殿下都赞她墨书出色,有君子的飘逸之气呢。”
“我的闺中密友,还一见如故?”慕仪重复道,“姬骞亲口赞她墨书出色?”
“是。小姐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那夜我见郑大小姐出面为裴公子的话作证时,郑大人的面色很不好看啊!”
慕仪略一思考,“怕是这个郑姗事前已被吴王殿下给诓住了。”
“吴王殿下?”
“吴王殿下想必从那夜我与郑姗的交锋中看出了漏子,并顺水推舟抓住了这个机会。”
瑶环思考一瞬,立刻明白过来。
丁氏利用慕仪破坏郑姗的名声,郑姗事后明白过来,自然对她恨之入骨。裴太守乃是丁氏的表兄,也是丁氏所倚仗的母家势力,裴氏若有什么闪失,丁氏的地位自然岌岌可危。吴王殿下只需要稍加引导,便能令郑姗甘心受他驱使。
当夜郑大人派人去请郑姗的时候,肯定让人跟她交代过什么,可郑姗只想着报复丁氏,竟是不顾父亲的命令,一意孤行了。
“这么说来,也怪丁氏坏事了,吴王殿下竟是捡了个巧。”瑶环感叹道。
瑜珥却忽然出声,“只怕不是捡了个巧,而是早有安排。”
慕仪与瑶环都看着她。
“小姐这些日子病着也不清楚外面的事,奴婢却去打听了。原来两个月前宁王殿下曾暗中表示想与盛阳郑氏结亲,迎郑氏之女为正妻,郑大人打算让长女郑姗嫁过去,而不是丁夫人所出的次女郑娅。想必便是因为这个,丁夫人才恼了郑大小姐,迫不及待地想要要除掉她吧。”
宁王是陛下排行第五的儿子,旁人不知慕仪却清楚,他一贯是与姬骞交好的。那么此事是谁的手笔,自然清楚明白了。
“竟是他早就策划好的。”慕仪苦笑,“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瑶环瑜珥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室寂静。
慕仪到底还是去赴了紫薇诗会。果不其然,郑姗作为上宾之一,坐席的位次仅次于她,席上众人对她也是十分追捧。而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闺中密友”,慕仪也给予了最大的照顾,言笑晏晏、数次举杯,连花笺都亲自传给了她一次。
待到大家诗作得差不多了,慕仪便以“想一个人逛逛这紫薇园”为由,拒绝了众人的陪同,只带着瑜珥便去了园子深处。
在一颗粗壮的紫薇树下立了片刻,果然不出所料,一个黑色身影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
瑜珥见状一惊,刚想叫人却见慕仪神色平静,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约好的,遂闭上嘴侍立在侧。
慕仪却仍嫌她挨得太近,几句话把她打发到远处去看守,然后看着眼前人笑道:“绍之君果然来了。”
“温大小姐费心给继这个机会,继怎可辜负?”秦继面无表情道。
“郑府戒备森严,如今又住着太子、吴王殿下和长公主等一众贵人,自然守卫得如同铁桶一般。我知绍之君定然想见我一面,只是苦无机会,这才借着今日紫薇诗会为你寻个方便。”
“多谢小姐成全。”
慕仪从袖中抽出封书信递了过去,秦继取出里面笺纸,看了几眼便蹙眉抬头,“这是?”
“这是当初太守赵舜写给……端仪皇后的绝笔信,是我在端仪皇后旧居找到的。这是拓本,但内容我保证是真的。”
秦继没有表示异议。他知道,这种东西温氏大小姐绝不可能交给自己这个初初相识的外人,能拿拓本给他看一下已属难得。
雪白的笺纸上,是隽秀的小楷,每一笔都写得极为工整,似乎此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书写的机会。透过这字迹秦继也能看出,写字之人当时的郑重和决绝:
阿婠吾妹,兄今当与妹长诀。
犹忆昔时,妹论及当今世道,言今上昏聩,朝纲混乱,民生多艰,江山不保之日近在眼前。兄虽斥妹言辞无状,心下却明,妹所言字字在理。兄亦有暗恨君上之时,怎奈幼承庭训,忠义二字不敢有忘,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断无背主反叛之理。
然多年来,兄虽仕途顺遂,心下却实在难安。今有荆门姬氏儿郎,勇武不凡,与兄引为知己。兄笃信,若有一人可安邦定国,非其莫属。姬郎曾相邀共举大事,然祖训不可弃,兄思忖良久,决意舍一己微弱之身,助其一臂之力。待到姬郎举事之夜,当洒血祭旗。
兄知晓,妹一直认为兄之作为是为逃避,有失男儿血性,故迟迟不愿允嫁。兄过去常为此无奈,如今却只觉欣慰,若今日有妹相伴身侧,断无舍弃性命之勇。
待兄辞世,妹可自觅良人。兄知妹心性甚高,然眼见天下即将大乱,兄唯愿妹能觅得如意郎君,于这乱世自守一份安宁。
珍重。
舜绝笔
秦继从信笺上抬起目光,对面慕仪正平静地注视着他。许久,他方扯唇笑了一下,“居然是这样。”
“赵太守舍一己之身,为的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慕仪仰头看着开得绚烂的紫薇花,“他不是乱臣贼子,而是胸怀天下的肝胆丈夫。”
“肝胆丈夫?”
“是,肝胆丈夫。”慕仪颔首,“端仪皇后的手札有记载,琼华御书上的并不是太祖的血,而是赵太守的。太祖以他的血为书,作为两个人共同的约定。太祖对赵太守承诺,会平定这天下,还破碎的山河一个安宁,后来端仪皇后在上面题字,也是为了纪念他。‘君子立于世,志存高远,悲悯众生,卓然不落凡俗。琼华血色,永以为记。’端仪皇后这话说的不是太祖,而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婿。”
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才会下令御书必须挂在琼华楼,因为这里,是那个人为大义赴死之地。
秦继却嗤笑一声,“‘琼华血色,永以为记’。呵,她若真心记挂这个曾经的未婚夫婿,为何会任由他死后多年一直带着污名?纵然一开始不能为他澄清,难道在他们得了这天下之后也不能吗?”
“朝堂之事,变化莫测,其中有我们后人无法探知的内情也未可知。但是你要明白,虽然令堂希望你拿到琼华御书,在赵太守墓前焚烧,可当初的事情是他自愿的,并不存在平生大辱一说。况且,真正的御书早已送到了他墓中。”
秦继猛地抬头。
“还是端仪皇后手札上记载的,太祖驾崩后端仪皇后曾经回过一次聚城,在那期间便派人去了盛阳,将挂在琼华楼的御书秘密取了出来,送入了赵太守的陵墓中,而琼华楼那里,则换成了一幅她重新做的仿冒品。所以,早在端仪皇后在世时,琼华楼的御书便已然是假的了。这期间近百年,盛阳的太守换了一任又一任,也许有人发现了御书的问题,却因为害怕担责任而不敢声张,竟这么一直瞒到了今日。”
慕仪看向秦继,“你从琼华楼抢走的御书,正是端仪皇后亲手伪造的那幅。”
姬骞最后应该便是直接在那幅上添了题字,所以它的轴杆上才会有那条裂痕,才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也不知他是在哪里得知了这个机密,竟将计就计,顺着太子的计划布下大局,成功脱身不说,还将裴太守拖下水,断去太子一大助力。她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一开始便有了整套计划,还是在掉入陷阱后才借势反扑的。
她只是觉得,那个她自小相识的男人,如今却越来越陌生。
人心,真的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秦继打量慕仪的神色,忽然道:“你看起来,消瘦了许多。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劳绍之君挂怀,好得差不多了。”这么说着,她忽然心头一阵异样。
连秦继这被阻在郑府之外的人都知道她病了,姬骞会不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