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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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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之后,他居然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他难道不觉得他欠她一个解释?

这么想着,她只觉得最近一直困扰她的窒闷再度袭来,且来势汹汹。深吸口气,“如今东西也交给绍之君了,请恕阿仪告退。”

秦继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道:“还是继先离开吧。”

慕仪立在原地,看着秦继的身影消失在紫薇花树尽头。四周繁花似锦,她却觉得触目所见,都是说不出的死寂荒凉。

慕仪没有等来姬骞的解释,却先等来了裴业的判决。

一个月后的傍晚,圣旨送至盛阳,太子殿下率众跪接。圣旨内以失职之罪将裴呈罢官免职、黥面刺字,再流放蜀中,裴业则被陛下以大不敬之罪判处脊杖四十、流放岭南,本人及其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召回。

消息传来时慕仪正在理妆,听完瑜珥的回报,她默不作声,瑜珥以为她难过,劝慰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按理来说,事涉太祖御书,是要判斩刑的,还好裴公子这回只有物证没有人证,他又不认罪。加上他才名在外,三千太学生闻得此事联名为他求情,吴王殿下再从中斡旋,陛下这才轻判了。”

“吴王殿下从中斡旋?”她喃喃重复。

“是啊。如今朝野因为这件事情都对吴王殿下一片赞誉之声,说他不仅仁义过人,还懂得怜才惜才,贤德更胜储君。”

“贤德更胜储君么?”慕仪苦笑,“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那夜他不一味地对休元君穷追猛打,竟是为了这个。”

又沉默了许久,她忽然道:“去把我那件珍珠白的齐胸襦裙拿来。”

瑶环劝道:“那裙子太素了,小姐现在脸色这么不好,还是选鲜亮一点的衬衬吧。”

慕仪摇头,“休元君应该喜欢女子打扮得素雅一点。”

瑶环错愕。

慕仪起身直视着她,“我要去见他一面。”

很多时候,慕仪都不负她给自己封的那个“肝胆丈夫”的称号,言出必行便是一大特色。

经过许多重手续和折腾,她居然真的见到了如今已是重犯的裴业。而且由于监牢煞气太重,以她的身份不宜入内,郑府甚至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见面的地方。

仍是当初那处沉香水阁。

看着那个颀长身影挑帘而入,慕仪起身施了一礼,轻声道:“休元君近来可好?”

裴业身着囚服,面色有几分憔悴,却并未显出困顿颓丧之色,闻言挑眉一笑,“不知温大小姐问的是哪方面呢?若是论身外之物,如今身陷囹圄,自不比从前可食珍馐、服华锦,然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在乎。不瞒大小姐,这几日实在是业近十年来,过得最轻松自在的日子!”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凝视着慕仪,“业很好,大小姐看起来却不太好。”

慕仪垂下目光,“休元君心怀坦荡,自然无论何时都能从容自在,阿仪却为俗务羁绊,日夜难安。”

“若大小姐是因为业而愧疚不安,那大可不必。业此番所为,与大小姐半分干系也无,完全是我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舍身相救美人,乃是世间第一风流之事,君子梦寐以求。”

“是么?哪怕因此祸及家人,哪怕因此飘零他乡,哪怕因此永远都不能重返故土,也不在乎吗?”

“这些都是命数。早注定好的,业也无可奈何。”

慕仪猛地转身走了几步,以手掩面似在饮泣。裴业愣了片刻,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忍住了,犹疑地绕到她的对面,却见她微微低头,纤手掩住嘴唇,眼神却冷冷地凝睇着他。

他一个错愕,立刻明白过来,瞥一眼水阁外那些不时朝里窥伺的下人,眼中浮现出好笑。

她本是面朝门帘而站,这么一闹,变成了背朝外不说,更是走到了水阁里面。他想起上次也是在这里见面,那时候他便知道她是这样一个极善矫辞伪饰的女子,他本不喜欢这样虚伪的人与事,但此番对她却是少有的包容。

也许不过是因为心中明白,他们都一样无奈。

“你骗了我。”慕仪压低声音道。

他看着她不说话。

“你会蠢到被人这样设计吗?名满天下的裴休元如果是这样一个空有才名、毫无机心之人,我大晋还有什么可以期盼的!”

“大小姐过誉了。”裴业声音低沉,“业本就痴傻,愚不可及,担不起大晋天下的希望。”

他忽然伸手,指尖触上她冰凉的脸颊。慕仪悚然一惊,下意识想向后退却硬生生忍住了。

“你看,我现在还是这般胆大妄为,不是很傻么?”他凝视她的眼神几分迷离,“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立在绿竹之畔,当时我看着你,心里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无暇通透得似一座玉人。那时候我就想碰碰你的脸,看是不是真的如白玉一般,幽冷沁凉……”

“裴休元!”慕仪忍无可忍,“住口!”

“如今得偿所愿,我也不算枉受刑灾……”

“我叫你住口!”

裴业收回手,“小姐恼了?恼了便回去吧。你本就不该来见我的。”

慕仪含怒瞪视他,“你以为把我气走这事便完了吗?”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以后无论帝都风云如何变幻,余身处岭南,如在世外仙源,那些鬼蜮伎俩与我再无干系了。”

慕仪听出他话中的轻松,愤怒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可奈何,“你倒真是轻松自在了。了却心头事,走得潇洒干净!”

裴业笑意深深,“大小姐知道业的心头事是什么?”

“我不知道才来问你啊!你不说便罢,还做出这副惫懒模样!”

裴业低头闷笑数声,然后慢慢收敛了嬉笑,正色道:“有些话,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慕仪一愣,“什么?”

“男人的世界是很危险的,你一个女子,不要冒险搀和其中。弹琴绣花、论诗品茗,这些才是你该做的,至于旁的,是男人该操心的事情。这是我们的战场,成也好败也好,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而你……”裴业眼神温和,“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你是一尊剔透的玉人,一不当心,就摔碎了。”

慕仪有些不服气,“我才没有那么脆弱……”

“我不是说你脆弱。”裴业笑,“你很坚强,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但你太不自惜了。凡事不要总想着别人,吴王殿下也好,你的家族也好,这些都不该被你放在第一位。珍重自身,比什么都重要。”

慕仪沉默,半晌嘟嘟囔囔道:“就会说别人,你自己还不是没做到?活得乱七八糟……”

裴业半弯下腰与她平视,透彻的眸子对上剪水秋瞳,“那你可太小瞧我了。裴某活了二十三载,从来只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

这天与裴业的对话到此为止。外面很快有人来催促说时间到了,裴业闻言几分滑稽地耸耸肩,转身就要离去。

慕仪忍不住唤了一声,“休元君……”

他回头看着她,“差点忘了,听说你病了?以后要多多当心,再难过也不要糟践自己的身子,不然将来受罪的还是自己。”

慕仪不知他到底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那些面色阴沉、虎视眈眈的仆从听的,只能默然颔首。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阔步而去。

慕仪看着越来越远的背影,呆立原地久久不动。她想起当初那个风姿卓绝的白衣男子,挑开帘子走进来时眼中的笑意,怎么也没料到他们最后也会在同一个地方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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