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如炬,“如今的局面,让你觉得惶恐,对吧?”
慕仪在她的犀利拷问下节节败退,最后无力道:“傅母,你是专程回来处理我的感情问题吗?”
余紫觞耸肩,“你不愿意答也没事儿。”
慕仪想了想,叹口气,“傅母你明白的吧?有些事情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是伤心难过,那么我情愿不要开始。五年前白云山大火那夜,绍之君跟我说过,先帝一心要铲除世家,而姬骞继承了他的遗志。他如今把话说得再好听,做再多的承诺,最终还是不会放过温氏的。”
“你这样,会不会太悲观了?也许他……”
“没有也许,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他的皇图霸业。他不会的。”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会呢?”余紫觞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不会,你和他注定会势不两立,如今与他相好,到那一日他才容易心软,你也许能从中窥见机会,救温氏一把也未可知。”
慕仪苦笑,“是啊,讨得他的欢心比和他作对,其实更有利温氏。若我心中没有他,我也许真的会这么做。”说到这里,心里的痛终于浮到了脸上,“可我的心到底不是石头做的,经不起这么一次次被捧到天上、再跌到水里。我得护着自己。”
尤其是经过前段时间接二连三的算计,她对家族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
“所以,你打算就这么继续耗下去?我听说你们已经冷战一个多月了。”
“就这样吧,等他哪天想明白了,不再对我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我们还能回到从前的相处模式。”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明白,他们已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已经不可能了。
余紫觞看着她浸满愁思的眼眸,忽然道:“既然煜都的人事都这么讨厌,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离开?”慕仪错愕。
“是啊,离开这被宫墙困起来的监牢,离开这天下最繁盛的都城,跟我一起去更广阔的天地。我们可以去见识你从未看过的风景,去结识那些只出现在传奇里的英雄人物。到那时你就会发现,自己从前的心胸有多么狭窄,而你所执著的许多事情,其实根本就没有意义。”
余紫觞在煜都没有亲人,慕仪自然不能让傅母住在外面,命人收拾出两间宽敞明亮方位好的屋子,一副打算让她在长秋宫长住的架势。
十一月十三是慕仪的二十一岁生辰,因不是整岁,且最近西北还在打仗,前朝事多,便没有大肆操办。事实上就算姬骞有意为她庆祝,慕仪也不会有什么心情。
生辰当天,六宫妃嫔集体来磕了头道了贺,晚上余紫觞亲自下厨给她煮了一碗寿面,然后奉上一本亲笔所著的传奇小说作为贺礼。慕仪对傅母居然兼职写起了小说这件事惊喜不已,顿觉自己后半生的阅读需求都得到了有力保证。
大家正其乐融融地说笑,便听到外面宫人通传,杨宏德大人来给娘娘送寿礼了。
慕仪的笑容立刻僵住。
宫娥将杨宏德迎了进来,他亲自捧着一个檀木盒子,恭敬地跪到慕仪身前,“陛下命微臣来给娘娘送上寿礼,恭祝娘娘芳辰永好。”
慕仪面无表情,瑶环上前接过盒子,递给慕仪,她却不接。余紫觞见状挑眉一笑,很不客气地替她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个白玉雕刻而成的枕头,仔细闻上面还萦绕着一股醇厚的药香。
“此乃朔方进贡的白玉仙枕,有安神之效,可缓娘娘夜里难眠之症。”杨宏德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便干脆利落地告退,似乎根本没期待慕仪会给句什么回话。
余紫觞笑道:“这东西倒是罕见得很,想来又是举世难求的宝贝——我说你最近收到多少这样的东西了?”见慕仪不答又道,“不过更难得的是,正好是你所需之物,他也算用心了。”
瑶环笑道:“奴婢一开始还猜呢,陛下会不会悄悄准备一份大惊喜,比如为娘娘燃放场烟花,搞得万众瞩目,谁知道最后竟只让人送来了一份寿礼便完了。”
余紫觞笑睨她,“若陛下真像你说的那样,大张旗鼓燃放烟花为阿仪庆生,就着实不是个东西了。”
瑶环错愕。
“如今西北战事紧张,陛下不好好专注朝堂之事,反而为了妻子的生辰而兴师动众,你当朝臣们会如何想他,又会如何想阿仪?”余紫觞摇头,“这于她的贤德之名半分益处也无。”
瑶环哑然,半晌道:“所以陛下这般处事,竟是实心实意在为娘娘考虑?”
慕仪抿唇,忽然觉得一天的好心情都烟消云散了。
杨宏德送完礼物从椒房殿回来复命时,姬骞正坐在窗边自斟自饮。他神情平静,听完杨宏德的禀报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继续喝酒。
杨宏德见他今日喝得十分文雅,不再是前几日那种提起酒杯就奔着喝醉去的架势,心下稍安。正打算退下却又想起一事,道:“臣见皇后娘娘看到礼物时并未露出开心的神情,陛下为了这份礼物费了多大的心血,为何不让臣讲给皇后娘娘听呢?”
姬骞闻言笑了一下,“她那双眼睛打小看宝贝,那东西有多难找、有多珍贵你当她会不知?哪里需要你去告诉她。”不过他只怕,她看到那是他送的,连用都不会用一下。
杨宏德无言。
姬骞挥挥手示意他退下,视线落到窗外。外面正飘着小雪,一片一片落到地上,看起来洁白干净。他有些恍惚,思绪渐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姬骞一直记得自己六岁那年发生的那件事情。在那之前,他只是皇宫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皇子。他的父亲是个在男女之情上十分博爱的人,这直接导致了他有着数量十分可观的子嗣。姬骞的生母是他身边一个并不怎么受宠的婕妤,在他四岁那年就去世了,姬骞几乎不记得她是长的什么样子。
没有父亲的宠爱便算了,连母亲的庇佑也失去,这样的皇子在宫中的生活虽谈不上悲惨,但肯定也不会有多么愉快。
幼年的姬骞一度十分沉默寡言。他那个面目模糊的母亲虽然离开了,但在她抚养他的那几年里,一直孜孜不倦地给他灌输柔顺不争的思想。这与他骨子里的本性相悖,可母亲的教诲却又不敢置之不理,两种观念的拉扯下,姬骞十分纠结。
因为这种复杂的心境,让他在面对君父时经常略显迟钝,完全比不上和聪明伶俐的兄长以及张狂飞扬的弟弟们。如果没有那件事的发生,他也许会一直这么不起眼下去,等到大一点的时候得到一块不好也不坏的封地,当一个太平藩王了此一生。
改变他命运的转机出现在他六岁那年。
那一年陛下最器重的弟弟周王带世子入宫朝拜,一起来的还有林邑国进献的宝象。那段日子宫中十分热闹,连服侍姬骞的宫娥宦侍都在私下讨论这件大事。
可这些跟他都没有关系,他如同往常一样读书写字,等着热闹散去的那日,还给他宁静。
乱子发生的那天,他本是和从前一样在皇宫的九叶潭边读书,一篇文章还没看完,身后却一阵喧哗。他回头,只见一大群宫娥宦侍们一边惊叫一边看着某个方向,神情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待到这些人群散开一些,他听到沉闷的踏步声。那声音如此的重,以至于他几乎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轻微颤抖。
一个庞然大物绕过转角,出现在他面前。
竟是那传说中的宝象。
而此时宝象上坐着一个驯象师,怀中抱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姬骞当时并不知道这便是周王那个胆大包天的世子,也不知道他趁着陛下和周王不注意,逼着驯象师将大象放了出来,抱着他在这皇宫中横冲直撞,出尽了风头。
也怪姬骞那天活该倒霉,不知怎的触了那个世子的霉头,对方竟指挥驯象师朝他逼近。姬骞在那庞然大物的威胁下,一步一步往后退,他虽极力保持镇定,可面上仍是控制不住地出现了慌乱。
世子看得有趣,这种猫捉老鼠的感觉让他十分兴奋,以至于他竟不管不顾逼着驯象师指挥大象朝姬骞踏去。
他自然不会真的想踏死姬骞,只是想想看他被吓得魂不附体而已。但周围的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看到大象那巨大的脚掌朝四皇子踩去,吓得甚至不敢来个人告诉世子,这位即将被踩死的哥们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了点儿,但确实是陛下的儿子啊!亲生的!
在死亡的威胁下,姬骞骨子里的狠戾第一次被激发出来。他抓过一旁的石子,直直朝驯象师扔去,也不知砸中了他哪里,竟让驯象师双手一颤,将世子从象背上推了下来。
周王世子被摔得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身体就狠狠压到他身上,一只手死死卡住他的脖颈。他惊惧地抬头,只见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带着十足的嗜杀之气!
而在他背后,失去控制的大象眼看就要朝他们踏来!
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朝旁边滚去,只要离开象足踏下的那一块地方,就可以逃过一劫!眼看就要成功了,可这千钧一发之际,姬骞却做了一件让大家都惊诧不已的事情——他抱着周王世子翻了个身,又滚了回去,然后躲在周王世子身下将他当成盾牌,竟就躺在那里不动!
周王世子崩溃了!这位仁兄是自己想找死,还拖上他来垫背啊!
那天的最后,他们当然没有死成。驯象师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大象,象足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脸落下,而在同一时间,得到“世子骑着大象在宫中乱闯”这个消息的陛下和周王匆匆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