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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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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记得压在他头上二十余年的二哥被废之后,父皇在大正宫书房召见了他。当时父皇立在太祖画像前,淡淡道:“你可知道,此番盛阳之事,朕为何要以太祖御书大做文章?”

他垂首,“父皇是想考验儿臣。”

“考验你的办法可以有很多,为什么朕偏偏选这一种?”

他自然无法给出答案。

父皇深深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墙上的太祖画像上,“太祖雄才伟略,一生只做过一件不智之事,那便是一味放纵自己对端仪皇后的情谊,以致温氏势力无限坐大,这才导致今日的困局。”

他回头看着他,目光中似乎藏着无限深意,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这回盛阳的事,我便是要让你明白,成大事者,绝不可拘泥于儿女私情。那些只是会影响你的判断,让你做出错误的决定,等到酿成大祸那日便后悔莫及了。”

他沉默。

父皇还在逼视着他,“你可明白?”

他终于抬头,眼神清亮而坚定,一字一句道:“儿臣明白。”

他想,他注定要对不起阿仪了。他原本以为这桩婚事是老天赐予他最好的礼物,不仅有强大的外戚支持,还给了他世间最好的女子。可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欲取先予,老天给了他前程机遇,然后要他自己去做那最艰难的抉择。

他放弃了她。

他有他的鸿鹄之志,他渴望着那个世间最尊贵的位置,更渴望成为一代明主,而这一切都将与他的妻子相冲突。她是那样的出身和性子,只要他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断前进,终有一日他们会反目成仇。

既然如此,就让他先来了断吧。

他知道也许有一天,他想起这个选择会后悔,可是那一天太过遥远,他只知道此刻的自己更加想要的是什么。

在他的设想里,他会先斗倒二哥,坐上皇位,然后一步一步铲除世家盘根错节的势力。他一贯心性坚定,想要做的事情便一定能做到。事实上,之前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他相信只要继续走下去,他终会实现毕生抱负。

至于温氏覆灭之后,阿仪要如何处置,他下意识地不去思考。

他一直以为,做决定的那个人是他,先放弃的那个人是他,最后决定她命运的那个人也会是他。可是他忘了,他的妻子从来就不是会任凭摆布的人。

她比谁都倨傲。

而她倨傲的方式,便是不顾他意愿,自作主张替他挡下那一剑。

她闭上眼睛那一刻,他才第一次领悟到,原来这个人并不会永远陪伴在他身边,任凭他如何伤害都不离开。

她若要走,便真的不会再回来。

当天晚上,那个玉枕果然没有派上用场,事实上,慕仪只瞟了一眼便让人将它收入库房。她照旧枕着自己用惯了的瓷枕,一夜各种梦魇不断。

第二天早膳后,余紫觞伴她坐在廊下煮茶,看着宝贝学生时不时打个哈欠,道:“昨晚没睡好?”

慕仪点头。

余紫觞一脸了然,“我猜你也睡不好。”

慕仪忽然问:“傅母,你从前可曾有过心悦的男子?”余紫觞这样的容色才华,年轻时必然也有许多男子思慕于她,可她却至今未嫁。

余紫觞沉吟片刻,微笑道:“有啊。”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怎么说呢?性子有些冲动,但也是读书识礼之人,功夫还特别好。”想了想又郑重补充道,“长得也十分英俊。”

“他这么好,傅母为何没有与他在一起呢?”慕仪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出来,这件事她实在好奇了太多年。

“因为,他当时已有妻室。”余紫觞淡淡道。

慕仪黯然。是了,以傅母的倨傲,自然不可能甘心为人妾室,那实在太委屈了。

“不,你误会了。”余紫觞看她的神情,知道她想岔了,笑道,“我与他相识时,他妻子已经去世。”

“那,为何?”

“因他对他妻子用情至深,不愿续弦。”余紫觞看着远处的积雪,语气十分平静,“事实上,就算他愿意娶我,我也不会答应。最初,我便是感佩他对亡妻念念不忘的痴情才对他心生思慕,若最后因为我而破坏了那样难得的一片情意,我绝不能原谅自己。”

慕仪听得感慨。十丈软红、紫陌红尘,原来大家心头都藏着这么多求而不得的痛苦无奈。余傅母这个最惨,自己给自己编了一个死局,陷在里面找不到出路。

余紫觞道:“昨夜看到陛下送给你的礼物,倒让我想起从前的事情。我十八岁那年的生辰,他送了我一个玉盏,是用通透无瑕的紫玉制成,正合我的名字‘紫觞’二字。许多次,我看着那个玉盏,心里都会想,也许在他心中,也有那么一块地方是为我留着的。”

“那玉盏,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后来离开煜都时,将它掷到煜水中了。”她看着她,“当断则断,留着那东西只会徒增伤感。”

这之后就是良久的沉默。

慕仪将头靠上她的肩膀,低声道:“傅母,阿仪若能像你这般果决便好了。”

“你与我不同。我不曾被命运捉弄,与他捆绑在一起朝夕相对,我也没有家族需要我去保护。你的顾忌比我多,所以不能跟我一样。”

“傅母,其实我从前真的好喜欢他,喜欢到就算他那么对我,还是割舍不下。但那晚我刺了他一剑,跟他说我已经放下了,不再在乎他了。”

“你刺了他一剑?”余紫觞蹙眉,随即想到另一件事更要紧,“你说真的?”

慕仪慢慢笑起来,“不算真的,但也不是假话。”眼神落向虚空,“那天晚上,我不仅刺了他一剑,还狠狠地骂了他一顿,总算是好好地出了一口这些年的恶气。他跟我说了好多话,都是一些很动人、很深情的话,可我听了却半分感动也没有,反倒觉得可笑。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这些年还那样对我,不是太可怕了吗?跟这么一个人在一起,我永远不能安心。

“那天晚上我很难过,哭了好几次,还把伤口都弄得裂开了。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忽然觉得浑身轻松,好像整个人都重新活过了一般。我跟他说我不在意他了,说那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骗他,可是那天早上,当我看着长秋宫外湛蓝的天空,忽然觉得也许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也不一定。

“与他的这段情,纠缠了我十几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总是无法真的狠下心肠放弃。可是中秋那夜,我以身为他挡剑,那一刻我是真的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在那时我就已经跟他道过别了。”

她转头看着余紫觞,眼神清亮,“我现在并没有完全放下他,但我第一次觉得,也许我好好努力一把,是可以办到的。”

余紫觞沉默片刻,“既然你这么说,那天我提过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慕仪闻言垂眸,良久叹息道:“傅母,我也很向往你说的那种生活,我也很想离开这黄金铸成的囚笼,可我真的不能……”

余紫觞点点头,“我明白,这件事毕竟太大,你心有顾虑也是自然。”

慕仪抿唇,“其实只要我能放下他,就能过得快活许多了。皇宫也罢,家族也罢,他才困住我的最大的监牢。”

说完这句话,她长舒口气,起身想进殿内歇息——廊下冷风阵阵,还是略冷了些。

她的神情带着想要放弃一切的决然,眼角眉梢都是发自真心的轻松自在。

可是刚转过身她就僵在了原地。在她面前七步之处,十几名宫人跪了一地,诚惶诚恐,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而在人群前方,距她不过三步之遥的地方,姬骞面沉如水,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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