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五年七月,离宫将近一载的皇后温氏回到宫中。
遣走了一众前来问安的妃嫔,慕仪立在阔别许久的长秋宫,微微笑道:“住了这么久的地方,如今看来竟觉得陌生了。”
瑶环道:“小姐离开太久,如今看着自然不熟悉,待几天就习惯了。”
慕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这是今年的新茶,顶尖的六安雪芽,我喝着却不如大慈恩寺的清茶顺口。”
“小姐难不成去念了一年佛,竟真变成居士了?”
慕仪嗔她一眼。
“陛下怎么没有过来看小姐?”瑶环忽然低声道。
慕仪笑笑,“许是朝事繁忙吧。”
于是大家陷入沉默。
一年前,小姐沉浸在丧母之痛中无法自拔,好不容易等到她悲痛稍缓,却又向陛下请旨离宫礼佛,好超度母亲亡魂。她还记得陛下听到这个要求时面色不改,只是淡淡道:“你要走?”
“是。”
“多久回来?”
“等到该回来那天,自然会回来。”
陛下笑了,“还没去到寺里,就跟朕说起禅机了?”
小姐一脸平静,“陛下就说准不准吧。”
陛下看着她,久久的注视,“朕还以为……”自嘲一笑,“罢了,既然留你不住,要走就走吧。”
扔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并且在之后的大半年里,不曾给她传来只言片语。
慕仪自然知道瑶环在想些什么,淡淡一笑,“行了,下去做事吧。”
等到众人都退去,她才在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子轻叹口气。
姬骞的心情她大抵是明白的。自从她中剑醒来,他那般温柔小意,为的无非是她可以回心转意。可折腾了一年,最后她还是要离他而去。说是去寺庙礼佛,可归期不定,要去多久也不知道,在他看来恐怕还是觉得自己是为了躲避他。
他是真的有些灰心了。
近在咫尺却不相见,如果她不曾答应阿母离开,这样的状态倒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惜,她注定没这样的命数。
手边的茶水换过三道之后,姬骞终于放下奏折,吩咐道:“安置吧。”
杨宏德问道:“便在大正宫安置?”
“不然你要朕去哪儿?”
杨宏德一滞,嗫嚅道:“那位都回来好几天了,陛下也不去看看?”
姬骞看着他,“这也是你可以置喙的事情?”
“臣只是觉得,陛下明明心里想去,却硬忍着,倒苦了自己。”
“杨宏德!”姬骞声音里添了怒意,不明白一贯知礼识趣的心腹宦官今日怎会这么没有分寸。
杨宏德却不理睬已然动怒的主子,继续道:“臣今日听椒房殿服侍的宫人说,皇后娘娘在梳妆时问了一句日子,然后自言自语道‘已经七年了啊’。”
姬骞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杨宏德,见对方一脸肯定不由低声道:“她当真这么说?”
嘴上还在怀疑,脚下却不受控制地朝外走去。
姬骞踏进长秋宫的时候,慕仪正坐在廊下弹筝,姬瑀坐在旁边,双手托着下巴专注地听着,待到一曲终了才道:“从前都只听过阿母弹琴,没想到阿母的筝弹得更好!”
“因为阿母本来就只喜欢弹筝。”慕仪刮刮他的鼻梁,“学琴是被逼的,我以后都不想弹琴了。”
姬瑀正在嬉笑,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姬骞,忙站起来规规矩矩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长子带头,众宫人这才跟着跪地叩拜。姬骞看向那个依旧背对他而坐的身影,淡淡道:“起来吧。”
众人都起了,他等了片刻,那个人还是没有转身的意思。压抑住心底的失望,对姬瑀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姬瑀道:“母后说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不能那么早睡,所以给儿臣弹曲子听。”
姬骞闻言心头一颤,一瞬间有如擂鼓,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感受。
慕仪忽然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姬骞不知是哪来的灵感,提步就跟了上去。
转过一个拐角,慕仪停了下来。姬骞立在她身后三步之处,听到她轻声道:“我还以为今日你不会过来了。”
他尽量平静道:“你希望我过来?”
“我回来也有几天了,你一直不闻不问。我知道你还在为我执意离宫的事生气,可想着今天这样的日子,你怎么也该过来一次。”
她转身,阔别近一年,姬骞终于再次看到了她清丽如雪荷的容颜,“四哥哥,阿仪嫁给你已经有七年了。”
七年前的八月初一,她身披嫁衣入了雍王府,从此成为他的妻子。
七年后的八月初一,她立在椒房殿的廊下,对他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
她眼神清澈,笑容恬淡,周身都是看破一切的平静安宁。
他的喜悦散去,浮上来的是不安和忐忑。
“你,还好吗?”他犹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