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杨宏德抬头看向慕仪,只见她原本含笑的表情已然凝固,眼神中尽是惊讶和怀疑。
脑海中浮起许多往事。不知是哪一年,盛夏风光正好,她暂居宫中,某日邀上一众贵女在灼蕖池划舟采莲。绕来绕去却看到他竟也来了,身畔还跟着哥哥和郑清源。
他立在当中,朝自己含笑一揖,“藕花深处竟得见妹妹,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那时候她正因为一件小事和他冷战,见他竟然拖上哥哥和郑清源跑到这里来堵她,不由越发恼怒。眼看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也笑起来,“何止是吴王殿下荣幸,阿仪也觉得荣幸呐!便以此物赠予君子吧!”说着就将一支新折的芙蕖朝他砸了过去。
正正经经是砸。
那尚带着池水的荷花直接飞到他脸上,再落下来时便见那张英俊的面庞上已然占了水渍,颇为狼狈。
众人都憋不住闷笑起来,她却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呀,小女一时手误,竟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饶恕则个!”
哥哥看着自己的任性行径,无奈摇头,郑清源叹息着拍拍姬骞肩膀,让他自求多福,而他只能带着一脸水迹,看着自己装模作样地致歉行礼,额头青筋隐隐抽搐……
如果没有记错,那一日她也是穿着一条碧色的襦裙。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在同样的地方遇到一个女子朝他抛来一支芙蕖,衣衫仿佛,笑靥如花。于是昨日今昔,他便再也分不清楚。
眼看皇后神情已有些恍惚,杨宏德似乎还怕这个猛料不够分量,再接再厉,“陛下某次醉酒之后,曾笑着跟臣提了一句,说宁蕴淑妃奏琴时自有一股清贵高华,仪态颇类皇后娘娘。”
慕仪猛地后退三步,瑶环见状忙扶住了她,而她似无法支撑一般,半靠在她身上,震惊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以为,他难忘姒墨,江滢心不过是姒墨的替身。可原来,姒墨也好,江滢心也好,都只是她的替身吗?
他到底瞒了她多少事情?这些年来,他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在面对她?
慕仪到息瑶宫时,门口已经聚了一大群人,见到皇后的轿辇忙跪下行礼。息瑶宫主位婕妤姜氏一贯依附慕仪,此刻见她来了忙上前禀道:“陛下是酉时三刻进去的,此时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臣妾们也不敢去打扰,还请娘娘拿个主意才好。”
慕仪嗯了一声,“陛下进去前可曾说过什么?”
“没有。”姜婕妤道,“陛下今日是突然驾临,事前也不曾派宦侍支会一声,臣妾听到消息时还唬了一跳,张美人和周宝林也不知道。臣妾等一齐在院中恭迎了陛下之后,便询问他是要在哪处安置,可谁知陛下竟不理睬我等,直直往那蕙轩殿去了。臣妾无奈,只得在外面等候。”
慕仪略一沉吟,“我进去看看。”
蕙轩殿外只守着四个小黄门,见到慕仪忙跪下磕头。杨宏德跟在她身边,见状吩咐道:“让开。”转身道,“娘娘请。”
蕙轩殿久无人居,到处都弥漫着腐朽荒凉的气息。好在慕仪安排了人定期打扫,里面也不算太过肮脏。她脚步轻缓地走到偏殿,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玄色身影。
“陛下。”她站定。
姬骞背对着她,没有出声。
“此地不吉,请陛下不要久留,随臣妾出去吧。”
他动了动,终于开口,只是声音又淡又冷,“不吉?敢问皇后,此地哪里不吉了?”
慕仪神情不变,“云婕妤便是在这偏殿投缳自缢,怨念颇深,自然不吉。”
姬骞抬眼,看着头顶的横梁,“是了,她便是在此处自缢。”短促一笑,“朕这般对她,最后那刻,她心中定然怨恨。”
想了想又补充道:“姒墨一定也很恨我。”
慕仪低头,“云婕妤是否恨陛下臣妾不知,但姒墨确实是不曾恨过陛下。”
姬骞笑道:“对,我忘了,姒墨那样的性子,本是不会恨人的。”
话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沉默。
慕仪忽然上前,从身后搂住他的腰,脸颊贴上他的背,“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
姬骞闭眼。
“可是你明白的对不对?我并不是不愿意给你生孩子,那避子汤……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合适。”
姬骞没有出声。
“父亲的性子你也是清楚的。若我当真有孕,这孩子只会成为他的一柄利器,我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有阿瑀,宫中本就有无数人对他虎视眈眈,我要是有了孩子,他的处境就更加堪忧。”她细声细气地解释,心中却知道这些理由他其实早就明白。
“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姬骞的声音十分淡漠,慕仪已经许久没听到他用这样的声音对她讲话了,“这些就是你的全部理由?”
这些当然不是她的全部理由。最重要的那个无非是她即将离开,此时有孕只会增加无谓的麻烦。
她看着他,许久轻声道:“我还担心,我们的孩子不会成为我们喜悦的源头,反而会激化你我家族的矛盾。他是祸患。”
姬骞闻言沉默片刻,“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我。”
殿内一片寂静,连风吹动帘子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是,本来是这样的。”慕仪忽然笑了,“我本来觉得,此生已经无望,能与你有今日全凭上天垂怜。但我不知道他会垂怜我多久,也许哪一天说收回就收回了。我总是担心,畏惧将来。我从来没想过上天还会给我更多。”
姬骞转身,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美丽的杏眼微红,终是泛起了泪意,“杨宏德去找了我。我都知道了。江滢心,还有姒墨……通通都知道了。”
他神情微愣。
“我可以相信你吗?”细弱无力的声音,却仿佛拷打一般,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那一日,姑母弥留之际,她在门外罚跪,当时她也这么问了他一句,而那时候他的回答是……
“可以。”他抱住她,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勒紧自己的身体,从此融入骨血,再不分离,“你信我一回。就这一回。”
据目击证人姜婕妤称,乾德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是她此生过得最玄幻的一天。
将近一年不曾驾幸息瑶宫的陛下突然来了,却没有临幸妃嫔,而是径直进了那故去两年的云婕妤的寝殿,紧接着杨宏德大人悄然离开,半个时辰后皇后娘娘就被他请了过来。
然后,在皇后娘娘进去没多久,便见他们又出来了,却是……陛下抱着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缩在陛下怀中,头朝内,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嫣红的脸颊。而陛下明显呼吸不稳,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就抱着娘娘进了煖轿。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煖轿离开,朝长秋宫的方向而去。张美人第一个反应过来,道:“皇后娘娘是进去劝慰的,看这情形,成果颇丰……”
姜婕妤瞪她一眼,厉声道:“今日之事,不许任何人出去嚼舌根。若被本宫发现,绝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张美人和周宝林都吓了一跳,忙跪下保证会守口如瓶,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训诫了宫人,姜婕妤回头看看蕙轩殿,心头滋味复杂:这两个人竟在那寝殿内……我的天,江滢心会气得从地底爬出来吧!
于是一贯端庄高华的皇后娘娘第一次这么丢人,当着二十几号人被陛下抱着进了轿子,抬到了椒房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