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仪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下汀。
二月的睢江水还是很凉的,慕仪怀着身孕,就这么掉入江中,救上来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江岸的封锁立刻解除,商船连夜开到下汀渡口,姬骞抱着她,在亲卫的掩护下直接住进了太守府。
接下来三天,整个下汀的名医络绎不绝地出入太守府邸,为一位神秘的女子看病。
没人告诉他们这女子的身份,但从太守重视的态度来看,绝对非同寻常。更何况在他们诊治时,还有个男人陪在旁边。他自称是那女子的夫君,彬彬有礼请他们尽心治疗,而统辖一方的太守大人站在旁边,甚至不敢直视他的面庞。
这样的情况下,众人虽猜不出真相,也明白那男人也好,帷幕后的女子也罢,都是自己万万怠慢不得的人物。大家诚惶诚恐,全使出了毕生所学,终于在第三天傍晚,把那女子的高烧退了下来。
“大概就是今晚,夫人将会苏醒,提前让侍女把药煎好,喂她服下即可。”
男人坐在床沿,听完大夫的回禀后,轻声询问:“孩子……也没事吗?”
大夫道:“公子请放心,夫人和腹中胎儿一切安好。”
他这才扬了扬唇,客气道:“有劳诸位了,正堂备有酬谢,请随家仆去领吧。”
众人照例推辞了几句,然后连声道谢,跟着下人出去了。
等大家都离开后,姬骞才拉过慕仪的手,她指尖还是那样凉,即使这两天险些被高烧要了性命。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想要捂热她,下一瞬视线却落到她平坦的小腹,眼神变得复杂。
得知她有孕的时机太不恰当,导致他只顾着忧心恼怒,都不曾为这个消息欣喜过。现在看她安静地躺在这里,他才终于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安宁了。
手慢慢抬起,落到她小腹上方。她身上盖着藕荷色锦被,呼吸平稳,他越靠越近,终于控制不住开始颤抖。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他们的孩子。在那里面,就是他们的孩子。
是这个世上,他能拥有的,和她最深的羁绊。
“恩……”
慕仪忽然轻哼一声,姬骞猛然一惊,转过头却发现她并没有睁眼,然而眉头微蹙,是要醒来的征兆。
他站起来,手握成拳又松开,继而再握成拳。心里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从她离开到现在,他就存了许多事情想告诉她。
但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竟没勇气面对她。
她再次皱了皱眉头,他终于转身,在她睁开眼睛前离开了房间。
当初为了找到慕仪,姬骞暗中给下汀太守传书,所以如今虽然对外隐瞒了,但太守夫妇对他二人的身份心知肚明。
从天而降这么大一个机会,下汀太守自然不会放过,把自己的嫡长女派来陪慕仪说话解闷,殷勤热切。且其为人十分上道,没有学着那些迂腐的老臣跟姬骞念叨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乖觉得很。
慕仪病着这些日子,姬骞一直没到她跟前来过,反倒是那位太守之女白氏她见得最多。不同于煜都的贵族女子,白小姐性子活泼,说话更是幽默风趣,慕仪就算心有郁结也时常被她逗笑,这才明白太守为何把她派来。
慕仪清醒后的第五天,午膳时分,侍女找遍了整个院子也没能发现她的身影,颤颤巍巍禀报了白太守。白太守又急又怕,到底不敢隐瞒,忙不迭跪在姬骞脚下告罪。
许久,才听到上方传来淡得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知道了。”
慕仪站在微风阵阵的睢江边,看着面前的秦继。他身着黑衣、手握长剑,与冷硬五官不同的是,眼中毫不掩饰的温柔“我没想到你会来。”
远处的码头熙熙攘攘,今日又有一艘商船要起航,大家正忙着上货。慕仪问:“你的伤没事了吗?”
“小事一桩,早就无碍了。”
慕仪转眸看向江面,“这几天我一直想来这里一趟。那晚傅母跟我说,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再见,你相信么?”
秦继道:“也许吧。那晚救你上来之后,陛下命人在江中打捞过,想找到她的……”他顿住,把那个可怕的词汇咽了回去,“但最终一无所获。也许,她真的没有死,被谁救了也未可知。”
“但愿如此。”她轻声道。
两人沉默地望着远方,水天茫茫,不知故人是否身在其中。
秦继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还记得当年盛阳初见,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吗?”
慕仪回忆一瞬,“我以为你是……赵舜赵太守的后人。但其实是先帝让你假扮的,对吗?”
“别的事情是假的,那一件不是。我确实是赵太守的后人。”
慕仪讶然,秦继淡淡道:“先帝答允我,事成之后,会为先祖沉冤昭雪。”
短短一句话,便解释清楚全部原委。原来他当初执念的东西都是真的,难怪他对赵舜的态度那么奇怪。可惜最终,他也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慕仪轻叹口气,“绍之君,曾有许多人劝我,不要将家族看得太重,珍惜自身。我努力去做了,希望你也能这样。前尘往事,通通放下吧。”
秦继看着她,想起年幼时第一次听母亲讲述先祖的故事。那时候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和故事里的温氏扯上这么深的关系,更没想到他会像先祖一样,为同一个家族的女子折进一生。
原来即使过了百年,他们的命运也不曾有丝毫改变。
秦继道:“我这一生辜负良多,错过良多,只有一件事永不后悔。阿仪,那一日在青凌江边带走你,我永远不后悔。”
慕仪眼睛有隐隐的湿意,她微笑道:“能够遇见绍之君,我也不后悔的。”
商船上传来呐喊声,要远行的人们开始登船,秦继忽然道:“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慕仪抬眸,“什么?”
“余夫人不在了,但我们还可以继续她的计划。我送你到温大公子安排好的地方,然后就离开。我不会打扰你,以后的人生你想怎么过都行。用你真正喜欢的方式。”
微风拂过她的面颊,扬起柔软的发丝,慕仪眯眼看着远方,声音也被吹得含糊不清了,“用我真正喜欢的方式吗?”
姬骞一个人走在下汀街上,亲卫想要跟随都被他拒绝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只是想走一走,随便走一走。哪里都好。
眼前隐隐出现一线水波,他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竟走到了睢江边。今日又有一艘商船起航,他看着那越来越远的影子,心想也许那个人此刻就在船上。
她还是走了。
把她救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已经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理直气壮地留下她。
他没有立场。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一次次遭遇欺骗和折磨,更不会变成如今千疮百孔的模样。
所以,如果她真的想走,那就走吧。
他知道做出这个决定,自己有朝一日定会后悔,就好像如今后悔当年那般利用她一样。
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额头感觉一阵湿意,他抬头,却见漫天雨丝纷飞,竟是下起了春雨。
他伸手接住雨丝,想起那一年初春时节,她撑着四十八骨的紫竹伞,一身白裙飘逸若仙,款款走过皇宫的白玉桥。他握着一卷书,懒洋洋唤她的名字。她回头,瞥见他手里的书册,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那样的好时光,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手上的雨丝忽然断了,他抬头,只见一张绘有翠竹的伞面挡在头顶。
仿佛被点了穴一般,他浑身僵硬,用尽全身力气才缓慢地转过了头。
慕仪神情平静,“怎么站在雨里?春衫单薄,小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