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黛又做梦了。
这几年她身体不好,睡得也越发不安稳,几乎每晚都要做梦。御医说这是忧虑过甚所致,开了长长的药方,她看完只冷笑一声,就把它丢到火里烧掉。
宫人们都已习惯,唯有侍女璎珞劝道:“小姐还是听御医的吧。奴婢听说,早些年皇后娘娘也是少眠多梦,每晚都要服药熏香才能得片刻安寝。既然皇后娘娘的病能治好,您也一定能好的。”
万黛觉得不可思议。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自己这个侍女,还会蠢钝得如同仍在万府?
今夜她又从梦中惊醒,躺在榻上望着帷幕大口大口喘气。掌心和后背全是冷汗,却不是因为看到了凄惨可怖的东西,事实上,这是她这几年做过的最温和的梦。
挑开帘子,赤足踩上地衣,一步一步往外走去。璎珞坐在纱帘外上夜,却困得连她出来了都不知道,也可能是外面正在下雨,所以没听见她起身的动静。
万黛没有看她,径直走到了窗前。夜雨潇潇,她耳边也吵嚷不堪,脑中的画面却愈发清晰。不是这几年日夜缠绕她的染血往事,而是更早的时候,在她还是个孩子时,发生的事情。
她梦到了七岁那年的上元节。
当时在位的还是先帝,节庆前夕一时兴起,要群臣陪他一起登承天门,与民同乐。官阶正三品以上的都被允许携带家眷,于是她就运气很好的,跟着父亲一起去了。
那晚的烟花很美丽,承天门上从来没有那么热闹,她被下人抱起来,越过高高的墙头看着下面。十里长街灯火璀璨,帝都的百姓向着他们的方向磕头跪拜、山呼万岁,心中竟也跟着澎湃起来。
天家威严,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
她在下人怀中挣扎了一下,父亲以为她不舒服,连忙把她接过去。她没想到这么点动静会引起天子的注意,皇帝笑着询问:“卓恒,这就是你的宝贝女儿?”
父亲将她放到地上,恭恭敬敬道:“回陛下,正是小女。”
皇帝朝她招了招手,她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心中有隐约的惧怕。可想到刚才那些人都是在跪拜他,又立刻生出向往,几步就跑到了他面前,脆声道:“臣女参见陛下!”
她此前不曾面君,但身为世家贵女,怎会不知御前礼仪,无论是笑容还是动作都恰到好处。皇帝从御座上探过身子,亲昵地摸了下她的头,“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喜欢孔明灯吗?待会儿随朕一起点灯吧。”
她知道为了庆贺佳节,朝廷准备了十八盏孔明灯,将在今晚由陛下亲手点燃。她往年也在家中和父亲放过孔明灯,却怎么也没想到,可以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和君王一起点燃它。
她兴奋得小脸微红,正要激动地应下,就听到旁边传来个软软糯糯的声音,“舅舅,阿仪也要点灯……舅舅你带我玩儿啊……”
皇帝转过头,面对她时的三分笑容,顿时变成了十分。万黛看到一个裹得跟雪球似的小女孩,欢快地跑到了御座前。她大概只有四、五岁,从斗篷里伸出白白的小手,毫不客气地抓住了皇帝的袍摆。
五爪金龙的刺绣被她攥在手里,皇帝却毫不在意。他弯下身子,万黛以为他也要摸那孩子的头,可他却直接把她抱起来,放到了膝上。
小女孩搂住他的脖子,重复道:“阿仪要点灯玩儿!舅舅你答应我了的,不可以骗人!”
皇帝刮刮她鼻子,“好。舅舅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骗过你?咱们现在就去。”
他就这么抱着她,笑着往城楼外走去,小姑娘趴在他肩上,眨巴着眼睛打量着她,似乎在好奇她的身份。万黛与她对视,好一会儿才咬唇问道:“那是谁?”
旁边有人轻声回答了她,“左相大人和临川长公主的嫡长女,当今陛下的亲侄女,温慕仪。”
这便是她们第一次相见了。
万黛比温慕仪大三岁,此前就听过多次她的名字。其实以她们当时的年纪,就算出身勋贵,也不该有如此大的名声。温慕仪会广为人知,不过是因为她出生时的离奇经历。
直到很久以后,万黛再去回忆当年,才明白原来从这时开始,她就在讨厌温慕仪。她忘不掉她看向她的眼神,趴在天子的怀中,无辜又单纯地望过来。别人都说她那时还那么小,根本没有恶意,她却依然觉得被刺伤了。
雨势陡然变大,狂风吹动轩窗,发出啪啪啪的声音。璎珞终于惊醒,这才看到临窗而站的万黛,吓得立刻弹起来,“小姐,小姐您怎么醒了……快退过来,当心雨淋到身上,再着凉就不好了!”
万黛懒洋洋地任她拉扯,“着凉?说起来,皇后的风寒好了吗?再这么拖下去,陛下得处置了整个太医署吧?”
温慕仪在半个月前感染风寒,姬骞急得跟什么似的,亲自过问病情。她高热不退那晚竟不听劝阻陪在榻旁,还免了第二日的早朝。静昭容调侃,如今的温皇后,还真有点祸国妖姬的架势。
璎珞道:“应该吧。奴婢昨日看到陛下陪皇后在御花园游玩,娘娘的气色……像是大好了。”
万黛勾唇,“真是夫妻恩爱、躞蹀情深啊。”
璎珞听出了她的讽刺,不敢再说什么,万黛抬手接住飘进来的雨丝,眉眼间冷得如冬日寒霜。
其实那两个人,一开始也没有这么要好的。貌合神离、虚与委蛇,这些历代帝后间有的东西,他们都有。但自打七年前,温慕仪大病了一场,他们就彻底变样了。呵,大病,所有人都这样说,她却知道,真实情况是温慕仪从宫中逃走了。
她想离开,姬骞却追了出去,等两人都回来后,温慕仪不仅转了性子,甚至还有了身孕。
她揉揉太阳穴。因为长期睡不好,她的头总是很痛,这让她更容易烦躁。之前温慕仪夜不能寐、病痛缠身时,她总嘲笑她矫情无用,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
璎珞道:“小姐又做噩梦了吗?奴婢扶您进去吧。别多想了。御医说了,您要戒思禁虑,不要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否则……”
她忽然发怒,推开璎珞就往外走去。璎珞愣了愣,这么一个空档她就拉开了大门,在宫人惊愕的目光下,面无表情地看向水流如注的庭园。
璎珞冲过来就跪下了,“小姐,您不要这样……您这个样子,就算是……就算是太子殿下看到了,也会……”
“闭嘴!”
她厉声喝道,璎珞小脸惨白,颤颤巍巍把头磕到了地上。万黛牙关紧咬,要拼命控制,才没有一脚踹到她身上。
她又想到刚才那个梦。为什么会吓得醒过来?是因为知道梦的后半段,就是那个人吗?
万黛闭上眼睛,似乎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灯火通明的承天门城楼,刚刚回答完她问题的太子姬謇,温柔地朝她笑道:“阿黛妹妹,我们又见面了。”
不同于姬骞和温慕仪的指腹为婚,万黛七岁前都不曾订下亲事,也因此,她和姬謇只偶然见过一次。虽然彼此岁数还小,却仍需守着男女大防,只不像长大后那么森严罢了。万黛记得,那次是她和栗阳公主发生了争执,而他出现替她解了围。
那个嚣张的公主,在哥哥面前却温顺得像只小绵羊,听话地向她赔礼道歉。万黛面对这变故有点反应不过来,直到姬骞亲切地唤她名字,“阿黛妹妹?万大小姐,孤可以这么叫你吗?”
那时候她觉得,他真是个很温柔的兄长。
她没想到他会成为自己的未婚夫婿。
就是在那个上元节,先帝抱着温慕仪点燃孔明灯后,再次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万黛听着他和父亲谈笑风生,脑子一直晕乎乎的,直到先帝忽然道:“看令爱和二郎站在一起,倒是相当般配。卓恒,如何?可有意与朕结个亲家?”
她的人生从此与他绑在一起。
很长一段时间,万黛都是十分满意这桩婚事的。姬謇对她温柔体贴,即使不方便见面,也会费尽周折送她各种礼物,全是不易找到的奇珍。更不要说他的身份,作为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她在面对温慕仪时总算找到了自信,再也不屑她这个所谓的“大晋第一贵女”。
现下再风光又如何?等到将来她母仪天下,她一样要臣服在她面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抱着这个信念,她一路和温慕仪争斗不休。那个女人是那样难缠,可就算她在比试中输给她再多次,只要想到太子哥哥,就一阵安心。
即使世人都看重温慕仪胜过她,但那个男人,他选择了她当他的妻子。他是属于她的。
她这么告诉自己,却没料到有朝一日,连他都背叛了她。
那一年在盛阳,灰心绝望的不止温慕仪,她也把一切都输掉了。姬謇中了姬骞的圈套,居然想抛下她去和温氏结亲,惹得父亲勃然大怒。事情发生后她就回了煜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她太生气了,气他居然敢这么对她,气他在这么对了她之后,居然还不来给她赔礼道歉。
她每日乱发脾气,整个院子的下人都战战兢兢。父亲忙于公务无暇理她,只有弟弟万殊会过来,陪她吵架解闷,或者给她带来姬謇的消息。
她斩钉截铁道:“这次我不会轻易原谅他的!如果他再让你给我带话,你就转告他,我不想理他。他要是真想说,就自己过来,明白了吗?”
万殊没好气地点头。
她准备了许多的指责,想过每种他可能会给出的理由,以及自己听到那些话后要怎么应对。她甚至还给他找好了借口,为了到时可以心无芥蒂地原谅他。她做了这么多,最后却只等来他储位被废、幽居东阳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