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桌椅摆下,锦布铺上,酒菜则从满香楼送来。
严世蕃慢吞吞地从当肉屏风的捕快前走过,忽得问道:“我记得,六扇门里头,似有位女捕快,怎么不见她在这里?”
居然还记得她!今夏恼怒地抠紧窗棂。
童宇正要开口,被总捕头以眼神制止。
“是有位女捕快,今日一早就往城郊去办案,夜里还得蹲守,所以还未回来。”总捕头素知严世蕃好色,今夏好歹是他麾下一员干将,他自然还得护着她些。
严世蕃瞥了总捕头一眼,总捕头面不改色,并不准备退让。
众官员陪着严世蕃入席。举杯之际,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朝严世蕃笑道:“严公子,有件事我先向您禀一声,您这起案子,圣上交由三法司会审,我们斟酌再三,审议结果是——三千两纹银,您以为如何?”
严世蕃掏了掏耳朵:“多少?”
鄢懋卿观察他神情,试探道:“要不,二千两?”
“什么?”严世蕃眯起眼睛。
“多了?那……那就一千两?您也知晓,圣上责令严查,我们也得有交代,是不是?”
严世蕃懒懒道:“我觉得上千不好,这样吧,八百两纹银。”
“八百两?”鄢懋卿为难地看向其他官员,见众人皆不吭声,只得勉强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八百两纹银。”
耳房内,今夏听得莫名其妙,低声问杨岳:“什么八百两?”
杨岳摇摇头,示意他也没听懂。
外间继续觥筹交错,忽然听见有人通报:“陆佥事求见尚书大人。”
今夏一愣神,陆佥事?是陆绎,他回京了?!
“哪个陆佥事?”寇尚书居然一时反应不过来,立时有人附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回京了?他怎么知晓我们在这里?这个……”堂堂刑部左侍郎,此时居然有点紧张,严世蕃怎么说也是朝廷钦犯,若让陆绎看见在六扇门内宴请他,不知会不会惹出事来?
严世蕃轻松笑道:“原来陆佥事回京了,快快有请!”
不好违严世蕃的意思,寇尚书只得让人将陆绎请进来。
又看见陆绎的身影,今夏喉咙一阵阵发紧,双目紧紧盯着他,只恨不能再将他看得清楚些……
“原来诸位大人都在,请恕言渊冒昧了。”
陆绎微笑着向在座各位官员施礼。
看见他,严世蕃似乎心情颇为欢愉,唤人给陆绎添了椅子和碗筷,与他闲聊了好一会儿些两浙的风土人情,才问道:“你今日来找寇尚书,可是要事?”
“听说严公子回京,爹爹要我来探望,没想到昨日到了刑部大牢扑了个空,才知晓您被寇大人请至家中。”陆绎风轻云淡道,“原还担心您起居不便,所以特来探望,想不到连六扇门的捕快都可以当您的肉屏风,看来我是多虑了。”
他这话,说得在座其他官员面上都不太好看。
严世蕃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多虑了、多虑了……对了,你还有所不知吧,方才他们才告诉我,三法司会审,已经给我定了罪名,贪墨八百两纹银。”
闻言,今夏这才明白之前那番讨价还价是为了什么,不由在心中冷笑,严世蕃身为工部侍郎,每年贪墨的纹银何止百万,最后居然定罪为区区八百两纹银,恐怕连街边小儿都要笑掉大牙了。
陆绎听了这话,神色间波澜不惊,目光缓缓扫过在席间的诸位三法司官员,过了片刻才淡淡一笑:“还真是我多虑了。”
此时一片银杏叶随风轻飘而下,正落在陆绎面前的席面上,他取下来,端详片刻,笑道:“还是夏日,怎得这叶子就已经黄了?未到秋日,就有枯叶落下,这可不是吉兆。听说夏行秋令,多肃杀之气,严公子多保重才是。”
他这席话,话中有话,意有所指,严世蕃何等聪明,又岂能听不出来。
“你我都在树下,既有肃杀之气,陆佥事你也该多保重才是。”他含笑道。
陆绎微笑以对,已无需再多言,起身告辞而去。
待他出了六扇门,严世蕃面上的笑渐渐变为冷笑,寒意渗人。
三日后,三法司会审定案,原工部侍郎严世蕃专权弄职,贪墨白银八百两,发配雷州。
而圣上已觉得处罚过重,下令若再有人敢上与邹应龙相同的奏折,立斩!
从表面上看,似乎严家受到重创,实则不然,圣上此举恰恰堵住扳倒严家的路,让人无力进攻,只能坐待严家的反扑。而严世蕃压根也没去雷州,而是一路游山玩水,反倒回了江西老家,盖房建楼,衣锦还乡一般。
而在京城,蓝道行除了照顾白鹿,还常被圣上召唤谈论道学,颇受赏识,进入西苑为圣上扶乩问仙,被尊为蓝神仙。
严世蕃之事他在宫中早有耳闻,这日收到陆绎传入宫中的迷信,得知严嵩今日将进宫进呈密札,遂在扶乩时,假托神仙之言,对圣上道:“今日有奸臣奏事。”
圣上对神仙之言深信不疑,等了半日,见到严嵩前来觐见,不由在心底对他存了奸臣之嫌。
陆绎深知,要扳倒严嵩,在朝中笼络再多的人也无用,只有让圣上对严嵩失去信任,才能真正将严家连根拔除。所以他此举就是利用蓝道行扶乩之便,加上圣上痴迷仙道,在圣上心中一点一点地种下对严家的怀疑。
他的用意,蓝道行很清楚,且比他更加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一日,圣上又让蓝道行扶乩,问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蓝道行心知机会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贤臣不用,奸臣当道。)”
圣上又问:“谁为贤,不肖?(谁是贤臣,谁是奸臣?)”
蓝道行心下迟疑片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得把陆家撇清,遂答道:“贤者辅臣阶、尚书博;不肖者严嵩父子。(贤臣如徐阶、杨博,奸臣如严嵩父子。)”
圣上看着“神仙”的回答,眉头微皱,忽而抬头望向蓝道行,目光犀利之极。蓝道行双目澄清,平静之极,如寻常一般盘膝而坐。他知晓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负聪明,除了道士之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问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为何不降天谴于奸臣?)”
此问话犀利之极,稍有答错,不仅无法撼动严家,且连蓝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蓝道行丝毫不乱,提笔答道:“上帝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上天处罚他,会让原本该执行的人内疚,所以不降天谴,是为了留给圣上您自裁。)”
看了这几个字,圣上龙颜大悦。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严嵩的耳朵,同时也传到了陆绎耳中。
陆绎大急,他没料到蓝道行竟事先未与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做了此事。仔细打听之后,他才得知,为了保全他,蓝道行丝毫未提及陆家,而是说了徐阶与杨博,故意转移严党的视线。
这次,严嵩的反击极为迅速,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收买了几位中官,这几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时服侍的太监,指使他们诬陷蓝道行启封偷视,将他打入狱中,逼问究竟是何人指使。
蓝道行被打入诏狱。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原本好好在两浙抗倭的俞大猷被剥夺世袭蒙荫,入诏狱。
而他入狱的缘故让陆绎看了就想骂人——有一伙倭寇在两浙沿海游荡,胡宗宪兵力有限,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以至于他们跑去福建抢了一把。福建巡抚大怒,都察院监察御史李瑚状告胡宗宪纵敌逃窜,以邻为壑。胡宗宪知晓李瑚是福建人,他疑心自己人中有内奸,查了一圈,恰好查出俞大猷也是福建人。于是胡宗宪二话没说,把这个黑锅推到俞大猷身上,上奏圣上。圣上大怒,当即下令,削去俞大猷官职,抓入诏狱。
同一时候,陆绎的两名至交好友被抓入诏狱,他急急往诏狱赶去,却在途中被岑福岑寿两人拦下。
“大公子,老爷请您回去!”岑福有礼拱手道。
“我现下有急事要办,回头就去见爹爹。”陆绎道,“你们让开!”
岑寿不肯让开,且手牢牢拽住陆绎马匹的缰绳:“大公子,老爷说了,一定要我们把你请回去!您就莫为难我们了。”
陆绎冷眼看着他们,骤然出手,食指中指如钩,直探岑寿双目,这下去势甚快,岑寿仰身躲闪,顾不上手上。陆绎中途变招,轻松夺回缰绳。
“大公子!”岑福急道,“老爷连日身上不好,您是知晓的。我们难交差是小事,可老爷的身子经不起着急。您便是有急事,见过老爷之后,再办就是。皆是,我二人绝不敢再拦您。”
想起爹爹的身子,陆绎凝眉片刻,长叹了口气,调转马头,朝家中飞驰而去。
宫中,蓝道行也听说了俞大猷之事,他与陆绎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对俞大猷为人也甚是尊敬,听说此事不免诧异,遂寻机与陆绎密会,方才得知此事是严世蕃设下的毒计。虽说陆绎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蓝道行却知晓以严世蕃的阴险为人,此计不成必定再生一计,若再不想法尽快扳倒他,恐怕陆绎危矣。
一日,圣上又让蓝道行扶乩,问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蓝道行心知机会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贤臣不用,奸臣当道。)”
圣上又问:“谁为贤,不肖?(谁是贤臣,谁是奸臣?)”
蓝道行心下迟疑片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得把陆家撇清,遂答道:“贤者辅臣阶、尚书博;不肖者严嵩父子。(贤臣如徐阶、杨博,奸臣如严嵩父子。)”
圣上看着“神仙”的回答,眉头微皱,忽而抬头望向蓝道行,目光犀利之极。蓝道行双目澄清,平静之极,如寻常一般盘膝而坐。他知晓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负聪明,除了道士之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问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为何不降天谴于奸臣?)”
此问话犀利之极,稍有答错,不仅无法撼动严家,且连蓝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蓝道行丝毫不乱,提笔答道:“上帝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上天处罚他,会让原本该执行的人内疚,所以不降天谴,是为了留给圣上您自裁。)”
看了这几个字,圣上龙颜大悦。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严嵩的耳朵,同时也传到了陆绎耳中。
陆绎大急,他没料到蓝道行竟事先未与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做了此事。仔细打听之后,他才得知,为了保全他,蓝道行丝毫未提及陆家,而是说了徐阶与杨博,故意转移严党的视线。
这次,严嵩的反击极为迅速,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收买了几位中官,这几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时服侍的太监,指使他们诬陷蓝道行启封偷视,将他打入狱中,逼问究竟是何人指使。
蓝道行被打入诏狱。
陆炳虽然统领北镇抚司,却并不代表整个北镇抚司之中都是他的人,严党势力之大,诏狱之中也有着不少严家走狗。
因严嵩此番铁了心要蓝道行承认此举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诏狱,蓝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间,陆绎从刑室之外经过两次,没有朝里头望过一眼,但刑室内的鞭打声、烙铁在火上炙烤的声音、人在极限时刻的喘息声,都像尖针一样扎入他的耳中。
蓝道行什么都没有说,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发狠辣。
陆绎不动声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紧闭房门之后,才全身脱力。夜半,陆炳自廊下慢慢踱过,抬眼瞥了眼稍远处陆绎所住的屋子,隐隐可见内中灯火。他望了又望,长叹口气,慢慢行过去,叩响房门。
“爹爹,这么晚还没睡?”陆绎开了门,忙将他让进来。
陆炳坐下:“你还在想救蓝道行的事情?”
陆绎不做声。
“你心里应该清楚,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死在诏狱,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陆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这个心。”
陆绎低低道:“我已经收集到很多证据,可以证实严世蕃与罗龙文通倭,也有机会扳倒严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陆炳冷笑:“你想一想邹应龙弹劾之事,最后只闹了贪墨八百两纹银!只要圣上对严家还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无济于事。最要紧的就是,让圣上对严嵩彻底失望。”
陆绎仰面朝天,长长吐了口气:“……严嵩收买的那几名中官,我已经命岑福去逼他们翻供,但他们碍于严党势力,只怕没那么容易。”
“现下不急,先把人看紧了,等蓝道行死了之后,再让他们翻供。到了那时候圣上后悔也无用,必定对严嵩更加恼怒。”陆炳道。
“爹爹,我思量着,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圣上对严嵩的恼意也不一样。”陆炳道,“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你切莫一时心软,错失良机!”
陆绎看着他,默不作声。
次日清早,陆绎再去诏狱,看见蓝道行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不成人形。他借故支开看守的人,喂蓝道行吃下止痛的药丸。
“我会设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撑住了。”他在蓝道行耳边低低道。
蓝道行摇头,他已经连开口说话都很艰难:“……让我死……在这里,只有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
没料到他早就存了这个心思,陆绎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看着他。
蓝道行微微一笑,艰难道:“咱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弃车保帅,我……求仁得仁……”
外间隐隐有人声,陆绎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内,新一轮的严刑拷打又再开始,陆绎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诏狱的笔录。以他的耳力,他能听见每一声从蓝道行口中逸出的呻吟,直至他晕厥过去,被水泼醒,然后再拷打,最后彻底晕厥过去,被拖回牢中……
今夏在六扇门中,也听说了蓝道行的事情。对于蓝道行和陆绎之前的关系,她并不知情,只听说了他对圣上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不是假托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赞赏。后来再听说他被关进诏狱,想来多半是要吃苦头,不由扼腕叹息,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入夜已深,袁益还在院中摇头晃脑地念诵:“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
“别念了,赶紧睡觉去,明儿还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干净,拿着水瓢赶袁益。
袁益不肯:“里头热得睡不着,姐,你下次发了薪俸,咱们就买张竹床,可以放在院子里睡觉,又凉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陈氏从屋里出来,手里头还搭着两件衣衫,朝袁益嘘道:“小声点,你爹刚睡下。”
“娘,衣衫我来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过去,被袁陈氏避让开:“不用,你帮我打水就行。”说着,又赶袁益去睡觉。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虽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还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净了泡上。
院中已无其他人,袁陈氏边搓着衣衫,边作不在意状问道:“夏儿,你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从南边回来就不对劲,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里拨弄着豆子,头也不抬:“……没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个多月也没见你抓过一个贼,还说自己挺好的。”袁陈氏盯着她,“易家,挺好的一门亲事,你就是不愿意……”
“娘,您当初是怎么嫁给爹爹的?”今夏知情识趣地岔开话题。
袁陈氏盯着衣衫上一块污渍使劲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还能怎么嫁。”
“您出嫁之前,认得我爹么?”
“认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儿,袁陈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实话告诉你,那时节,上我家提亲的有好几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实的。”
“您就看中他老实?”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说以我的性子,得找个老实的才能过得长久。”袁陈氏笑道,“我也觉得他老实,若是和旁人成了亲,指不定怎么被欺负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块儿也没少受欺负呀。”
“你个死丫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爹爹。”袁陈氏笑骂着,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门栓了,赶紧睡觉去吧。”
外间风过,吹得门前的枣树沙沙作响,今夏拉开院门,朝外头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枣树下似有个人影。她瞧得并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云,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却又不见了,想是树影被她瞧花了眼。
这日她才巡过街,预备回去换班时,忽被一人大力拽住。
“叔!”今夏看见丐叔,吓了一跳。
眼前的丐叔,与分别之时大相径庭,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看着足足瘦了一大圈,隐约还可看见他胸口处缠着布条。往京城乞丐堆一摆,估摸着他也是最落魄的一个。
顾不得寒暄,丐叔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她被抓走了!”
“谁?!”今夏本能地问,问出口的同时就已经知晓了。除了沈夫人,能让丐叔焦虑成这样的,还能有谁,“是我姨?”
丐叔点头:“那些人的功夫不弱,而且我没学过追踪术,只知晓他们一路往京城来,但就是找不到人。”
“等等,是谁抓了我姨?锦衣卫?”今夏追问道。
丐叔摇头:“我不知晓,他们都穿着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人。”
“是在何处……”今夏见丐叔眼圈发青,嘴唇开裂,想来这些天他定是急着寻人,没怎么歇过,便拉他到旁边茶馆坐下,“叔,你先喝口茶,慢慢说。”
“我哪有心思喝茶……”
沈夫人一丢,丐叔整个人都慌了神,心也是火急火燎的。
“叔,你坐下。”今夏拿出捕快应有的沉稳,“我是捕快,而且擅长追踪术,我来帮你找人。可你得先冷静下来,把整个事情说一遍,越详细越好。想找到我姨,就看你究竟记得多少了。”
丐叔被今夏摁坐到长凳上,定了定神,心知她说得有理,遂将整件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给她听——原来,自新河城一别,他与沈夫人为了避倭乱,一路往西行去。才行了两日,夜宿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偏生两间房隔得颇远。他当时也是疏忽了,未料到会有危险,第二日醒来,沈夫人房中便空无一人。他在后头发现了马车的车辙,一路追下去,半途却被六名黑衣人拦截,那些人武功颇高且以多对少,他受伤败退。此后他又试了几次,险些丧命,只能一路暗暗跟着,直至快到京城时马车才失了踪迹。
“叔,你的伤要紧么?”
今夏深知,以丐叔的功夫,若非对方是高手且以六对一,决计伤不了他。
丐叔摆手,示意她别管这个:“现下,找到她要紧!”
今夏沉吟片刻,每日从外头往京城里来的马车何止数百辆,要找到一辆马车谈何容易。
“叔,咱们先去城外看看。”
两人一直行到城外四、五里地远的支道上,才找到稍稍清晰的马车车辙。
“我记得就是这个。”丐叔指着车辙道。
今夏蹲下身,用手丈量车辙:“轮宽将近四寸,两轮之间近五尺,这是一辆大马车,寻常百姓不会用这么大的马车。”
“京城里头的这么大的马车多不多?”丐叔问道。
“不算多。”今夏口中答着,一面沿着车辙往前一点一点地查看,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蛛丝马迹。
不算多的话,也许可以一家一家地找,丐叔想着。由于左胸受伤的缘故,左手常常不自觉地颤抖,他狠狠用右手攥住左手。
此时,车辙旁的一点油迹引起今夏的注意,她小心的撮起沾了油迹的尘土,凑到鼻端轻嗅,顿时面露喜色……
“叔,你来闻闻,这是什么?”她喜道。
丐叔行过去嗅了嗅,摇摇头,不解道:“是什么?”
“是我姨常用的头油,你怎得连这都闻不出来。”今夏直摇头。沈夫人精通药理,头油也是自己配的,香味异于寻常市面所卖的头油,一闻便知。
闻言,丐叔又使劲嗅了嗅,无奈他一个大男人,平常便糙得很,对于女人家这些妆品又怎会留心,自然是嗅不出来。
“她的头油怎会在这里?”丐叔不解。
今夏循着车辙继续往前行去,一直到前头岔路口,才又找到油迹,便能肯定这是沈夫人特地留下的痕迹。
两人沿着头油的痕迹复进了城,七拐八拐,直至城西的一处僻静宅院,便再找不到痕迹。
“她在里面?!”
丐叔抬头想看这处是谁的府邸,门上却无匾额。
今夏在京城多年,又是捕快,却知晓这处宅院属于何人。
“这是锦衣卫经历沈鍊的旧宅,自从他被发配之后,这所宅子便一直空着。”今夏的心渐渐往下沉去。沈夫人被绑进沈家的宅院,说明此人十分清楚沈夫人的真正身份。陆绎虽知情,但他绝不会作这样的事情,那么,难道是……
屋子四角都用琉璃大盘摆放着冰块。
素手持扇,轻风习习,严世蕃倚靠着竹榻,专注之极地看着面前那双玉足,伸手想去摸,却又有些舍不得,仅用指尖轻轻拂过足踝。
优美的曲线,柔滑的肌肤,尽数融汇在指端,他不禁满足地叹息出声。
“十年未见,你的脚还是和当年一样。”他赞叹着,爱不释手地看着那双玉足,“你可知晓,自那日你投了水,我想了足足十年,找了足足十年,可就是找不到和你一样的。”
那双玉足的主人,正是沈夫人,她被一张做工奇特的椅子牢牢钳住手脚,动弹不得,全身衣裳整齐,只有鞋袜被脱了。
看了又看,再看了又看,严世蕃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移回沈夫人的脸上。
“林菱,原来这些年你都躲在扬州,我也去过扬州好几次,可惜都没遇着你。”他叹道,“若非此番你与陆绎有了牵扯,不知我们何时才能见面。说起来,我真该谢谢陆绎才对。”
沈夫人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打定主意一言不发。
严世蕃看着她,温柔地伸出右手,沈夫人以为他要摸脸,厌恶地极力躲避。但他却并未摸她,只是在她面前慢慢撩起衣袖……
小臂靠着手肘的地方,有一处明显的伤痕,刚刚结痂,周遭还泛着红。
“你看,这是当初被你咬的,我一直留着。”他道,“每次它快好的时候,我就用刀再割开它,让它一直都像刚刚被你咬过的样子。”
这话他说得深情无限,听在沈夫人耳中却是毛骨悚然。
“我还记得,你上船的时候,穿着一件秋香色的衣裙,衬得你的脚格外细嫩,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叫人看了,真是心疼得不得了。”说着说着,严世蕃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脚上去,爱慕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此时外间有人禀道:“公子,老爷有急事请您过去。”
严世蕃皱了皱眉头:“什么事?”
“听说是因为宫里头那个唤作蓝道行的道士,他像是快撑不住了,老爷正着急请您过去商量。”
听说是蓝道行快撑不住了,严世蕃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吩咐左右:“把她给我照顾好了,不能胖了,也不能瘦了,更不许让她伤着。”
沈夫人好不容易看他往前行了两步,眼看就要走了,没料到他居然又折返回来,半跪在她面前,伸手将她的左足笼在掌中,细细摩挲,流连忘返,足足过了好半晌,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直待他身影消失,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沈夫人紧绷的背脊才骤然放松下来,手心额际尽是冷汗。
因知晓看守沈夫人的都是高手,即便猜出沈夫人很可能就被关押在沈府,今夏也不敢贸然闯入,直至入夜时分,才换了一身夜行衣,蒙了面,悄悄与丐叔翻过院墙。
外间看似残破的院墙,怎么也没想到里面竟是这般富丽奢华,不大的院落做出江南小桥流水的景致,涂刷木桥的漆面大概由于混入了珍珠粉的缘故,整座小桥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芒。
虽已入夜,暑气却还未消退,两名侍女坐在廊下,濯足而戏,白皙的双足逗弄着池水里的小鱼。
今夏隐在假山之后,伺机跃出,与丐叔分别制住她们。
“说,沈夫人在哪里?”她低低问道。
侍女惊得直摇头:“我、我不认识什么沈夫人……”
“是不是有一位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女人被关进来?”今夏把匕首紧贴着她的脸颊,接着问道。
她的头立时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敢动嘴:“是有这么个人,公子唤她做林菱。”
林菱正是沈夫人的闺名,今夏急问道:“她在哪里?”
“她、她在公子的房里。”
听见这话,丐叔顿觉得血一下子尽数冲到头顶,制住侍女的手猛然发力,几乎把她脖颈拧断掉。
“叔。”今夏示意丐叔稍安勿躁,接着问道,“你家公子的房间在何处?”
侍女伸手指了指,所指之处却是堂屋的下面。
“下面?地底下?”今夏楞了楞,匕首挨了挨,“你耍我呢?”
“真的,公子贪凉,所以把屋子设在那里,你们从堂屋的屏风后头就能下去。”侍女赶忙道。
今夏看侍女的模样倒不像撒谎,与丐叔对视一眼。
丐叔出指如风,瞬间把她二人点倒,抬脚就要往堂屋去,被今夏拉住,示意他先把人拖到树荫阴暗处藏起来。
往堂屋方向去的路上也看不见人,周遭安静地让今夏心里一阵阵发毛,总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她回想起严世蕃的那条船,也是处处透着诡异,叫人不寒而栗。
飞快掠进堂屋,屋内也同样无人,只是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也不知用的是什么熏香。今夏和丐叔绕到玉石屏风后面,果然看见一道朝下的楼梯。
唯恐有诈,今夏下楼梯的每一步都极为小心,唯恐踩到机关,总是先试试才敢踩实下去。丐叔被她堵在后头,急得很,却又无法可施。
就这样一直到进入地下房间,都没有任何异常,顺利地简直让今夏觉得不可思议。
“姨!”她一进屋就看见沈夫人躺在床上,似昏迷不醒。
丐叔一看见沈夫人就抢上前去,探她的鼻息和脉搏,都还算平稳,这才稍稍放心。
今夏总觉得此间古怪,不敢多作停留:“叔,我们快走!先把人救出去再说。”
丐叔点头,抱起沈夫人,与今夏仍自原路退出来。才行至楼梯的一半,丐叔忽然感觉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摔倒,他连忙抱稳沈夫人,唯恐摔了她。
后面的今夏也感到头一阵阵犯晕,原本屋内那股淡淡的香气,如同果酒一般,初始闻不觉得有异,却是越闻越醉人。脚都不听使唤起来,矮矮一级台阶,她费了好大劲才迈上去。
“这香气有毒!叔……小心!”她尽力喊道。
饶得丐叔内力深厚,硬是抱着沈夫人,竭力往前踉踉跄跄地往前爬了几步。
这时,几个人影出现在楼梯口,逆着光,今夏勉强只能分辨出他们身上穿着黑衣,连什么模样都没看清,便一头栽倒过去。
丐叔虽也昏昏欲倒,但沈夫人还在怀中,说什么也不能晕过去。抱沈夫人的手用力一收拢,用她的左肩重重抵在自己受伤的左胸上,原本就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疼痛让他骤然清醒了许多。
楼梯口站着的,正是在路上与他交过手的黑衣人。
伤处,血涌出来,濡湿了沈夫人的肩头。
丐叔抱紧她,牢牢地站着。
严世蕃再回来时,面色有点沉郁,不像出门时那般轻松。
“公子,您走后,有人潜入宅子想把那位夫人救走,中了醍醐香,现下已经被制住。”侍女上前禀道。
“林菱呢?”
“她安然无恙,还在公子房中安歇。”
严世蕃这才稍稍放心,抬脚就往自己房中行去,顺便叫人先把醍醐香搬到廊下。看见沈夫人尚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双雪白玉足露在床外,严世蕃这才觉得心情稍稍好些了。挨着她坐下来,他自怀中掏出一小瓷瓶放在她鼻端,片刻功夫之后,沈夫人便悠悠转醒过来。
“是醍醐香!”她出身医家,自然明白自己被什么所迷倒,皱眉缩足,尽力让自己远离严世蕃。
严世蕃惋惜地看着她的双足缩入衣裙下,强忍住把它们拽出来的欲望。
“我只是离开这么一小会儿,都会有人抢你,”他叹息着,“把你放在这里,还真是叫人不安心啊。”
沈夫人闻言,骤然一惊:“是谁?谁来过?”
“你觉得会是谁?”严世蕃不答反问道。
沈夫人心里率先想到的是丐叔,而后思量在京城里丐叔肯定会去找今夏帮忙,也许会是今夏。她正想着,无意中看见自己的肩部竟然被血染红,摸了摸,自己却并未受伤,那么这血……
“人在哪里?”她控制着语气的不稳,问严世蕃。
严世蕃和颜悦色道:“你想见?”
“嗯。”她点头。
“好,我带你去。”
严世蕃居然从谏如流,伸手来扶她起身。沈夫人躲开他的手,自行下床,想穿鞋却发现压根没有鞋袜,便干脆赤足踩到地上。
地面是由玄色玉石所铺成,烛火下,泛着冷冷的光芒,赤足踩上去,冰凉而坚硬,让人从里到外的不适。
仅看着这双柔嫩白皙的双足踩在冰冷坚硬的玄石上,严世蕃就觉得仿佛有一柄羽毛在撩动自己的心,又舒服又痒痒,说不出的惬意。
沈夫人一路跟着严世蕃,直至关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间。
才看见丐叔,她便奔过去,已是数日未见到他,此时见他除了一身伤,且又瘦又憔悴,心中甚是不忍。今夏被捆在一旁,耷拉着头,似还在昏迷之中。
“今夏、今夏……”沈夫人心疼地唤着她。
今夏似听见了,艰难地想抬眼皮,努力了几次都睁不开。
严世蕃原本对于抓到的人压根一点兴趣都没有,现下看见是今夏,倒有了几分兴致,取出瓷瓶放在她鼻端,让她嗅了嗅。
解药逐渐驱除脑中的昏沉,今夏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沈夫人,轻声唤道:“姨,你没事吧?”
“没事。”沈夫人摸摸她,好在她身上没有伤口。再看丐叔浑身是血,身上少说也有七、八道伤口,都未处理,有的还在泊泊流血,她二话不说,撕下一方衣角就给他包扎起来。
严世蕃站在一旁,双目微微眯起,方才今夏不经意的一声“姨”,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娘是林荷?”他留心着今夏的神情。
今夏一楞,随即道:“什么林荷,我压根不认得。”
听她这样反驳,严世蕃反而微微一笑,柔声道:“你既然是捕快,想必也审讯过犯人。今日我就教一教你,若是不知情的人,此时问的话应是‘林荷是谁?’,而不是断然否定。”
往日便听说过严世蕃其人绝顶聪明,被称为鬼才,想要瞒过他,委实不易。今夏心中紧张,面上却只装作淡然:“不认得就是不认得,怎么说都一样。”
担心严世蕃识出今夏的真实身份,沈夫人插口道:“你不必胡思乱想,她是我认下的干侄女。”
对于她的话,严世蕃似乎充耳不闻,而是一言不发,探究地注视今夏的脸,忽然上前一步,用手遮住她双目以下及额头,仅露出眉眼,这才笑道:“看,活脱脱就是夏言的那双眼睛,我早该认出来才对。”
“……胡说八道!”
今夏打定主意,无论他怎么套话,横竖自己抵死不承认,看他能奈何。
严世蕃兴致上来,思量片刻后,笑看着她:“说起来,我也算你的仇家,不过你可知晓,当年逼着仇鸾写下那份弹劾信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陆炳。”
说话间,他同时在细察今夏神色,也没有放过沈夫人的面色,她们的面上并无惊诧之色,这就更印证了他的想法。
“……看来你们早就知晓了,如此说来……”他轻轻勾起今夏的下巴,不解地看着她的脸,“不是陆绎不要你,而是你因为家仇,所以疏远于他。”
在两浙时,陆绎打发今夏等人先行回京,严世蕃是知晓的,再后来回京后也未见两人再有往来。严世蕃自己御女无数,对女人从无长性,更谈不上情分,故而他估摸陆绎对今夏应该是腻味了,却未料到此中居然是这么个缘故。
今夏冷冷道:“我都不知晓你到底在胡说什么,脑袋被门夹了吧。”
严世蕃笑道:“不要紧,你不肯承认,我去问他就是。”
此时门外有人来急报:“公子,老爷请您速速回去!”
“何事?”严世蕃不耐地问道。
“蓝道行死了。”
严世蕃随即转身,皱眉盯着来人:“怎么会死?我不是嘱咐过么,先别用刑了么?”
“是谨遵公子的嘱咐,没有再对他用刑,可……可能是之前伤得太重,所以他没撑住。”来人小心禀道。
“一群废物!”
严世蕃恼怒道。
蓝道行死了,今夏的心猛得往下一沉,她与蓝道行虽只有短短数面之缘,却还是不免心中难过。
在此前蓝道行对圣上说“今日有奸臣奏事”时,严世蕃便疑心此道士绝非山中闲云野鹤。若送白鹿是陆绎给胡宗宪出的主意,这个道士与陆绎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命人严刑拷打蓝道行,便是为了让蓝道行将陆绎招供出来,如此一来,陆绎便有欺君之罪,便是陆炳也难以救他。
只是一事超出了他的预料,蓝道行居然抗住所有酷刑,硬是一个字也未招供,只一口咬定是神仙旨意,自己并未作弊。
这样一个道士,怎得会如此刚硬,严世蕃怎么也没有料到。
原本时局对严家颇有利,但眼下蓝道行没有任何招供便死了,形势立时逆转。
严世蕃缓缓转头望向今夏。
夜半时分,岑寿匆匆从诏狱出来,回到陆府,在书房寻到还未入睡的陆绎,禀道:“大公子,蓝道行死了。”
陆绎提笔的手一顿,深吸口气。
“怎么死的?”
“伤得太重,没撑过去。”岑寿叹了口气。
“尸首呢?”
陆绎强制自己要冷静,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尸首我没动,等明早刑讯的人过来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时候说不清楚。”岑寿皱眉道,“大公子,您也知晓那些人麻烦得很。”
“啪”的一声,陆绎自己也微微一惊,低头才意识到手中的笔杆竟在不自觉之间被自己折断。
“你回诏狱去,等明日他们验明尸首,就把人扣住,一个也别放走。”由于愤怒,手的指节处微微泛白,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岑寿忐忑道:“这个……大公子,不行吧?”
“他们在蓝道行身上用过的,我要一样不少的让他们自己试试。”
天还未亮,陆绎随陆炳进宫,带着蓝道行的死讯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证词。圣上震怒,下令厚葬蓝道行,严惩凶手。
次日,收到陆炳指使的御史林润再次上书弹劾严世蕃,并说出严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根本还在家中。
圣上大怒,完全忘记此前不许让人重提此事的旨意,严令查办,将严世蕃再次捉拿归案。
事情进展至此,严世蕃再度入狱,圣上对严嵩失去信任,且日渐厌恶。然而,严世蕃的罪名仅仅只是发配在逃,并不足以至他于死地。一切仍在风雨飘摇之中。
陆绎,已到了刑部大牢,出示锦衣卫的制牌之后,狱卒就让他进了大牢。
此番严世蕃再次入狱,已不复第一次的风光,由于圣上震怒,昔日严党也纷纷偃旗息鼓,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嚣张。
严世蕃按规矩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优待,他一人独享一间能晒到日光的牢房,不用与旁人挤,而且他这间牢房布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床铺上铺得还是丝绸缎子。
严世蕃正斜歪在太师椅上晒日头,神态甚是悠闲。
“他们说,你找我。”陆绎冷冷地望着他。
“对!”严世蕃朝他笑道,“我听说令尊身体不适,我出入不便,也没能去府上拜望,失礼得很。”
陆绎淡淡道:“不劳费心。”
严世蕃嘿嘿笑着,目光却在细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说夏行秋令,多肃杀之气,要我多小心,没想到却应在令尊身上。”
“听严公子之意,莫非觉得自己还能出去?”陆绎冷道。
严世蕃慢条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栏前,悠然道:“你用蓝道行一条命,才把我送进来,看不见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蓝道行,陆绎心如刀绞。
“我爹没看出来,还以为蓝道行是徐阶的人,卯了劲想让他招出徐阶。可我心里有数,蓝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陆绎压根不理会他的话,道:“……人害怕的时候,话也会变多,你与旁人也没什么两样。”
闻言,严世蕃原想说什么,却又即刻忍住,从怀中慢吞吞地掏出一个物件,在陆绎眼前晃了晃。
待陆绎看清那物件,浑身一震,立时道:“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的?”
严世蕃手中所拿的,正是他与今夏都有的姻缘石。
看见他的反应,甚是合严世蕃的心意,他笑道:“果然你对她还甚是上心,连她身上的小物件都这般熟悉,还紧张成这样。”
“你把她怎么了?”陆绎的声音透着丝丝寒气。
严世蕃却不回答,复回到太师椅上坐下,挑眉问他:“在扬州城,你就已经见过‘爱别离’吧?”
“你……你杀了她?!”
想到今夏可能已经惨死,陆绎忽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举手示意他住口,严世蕃和颜悦色道:“乖乖听我说完,别插话,要不然她就真的死了。”
陆绎的手在袖中攥紧,他逼着自己要冷静下来。
“就是这样,很好。”严世蕃笑道,“你知晓为何我特别钟意‘爱别离’么?因为它不像你们诏狱里头那些粗蛮的东西。就像这样,轻轻一抱……”
他唇角上勾,看着陆绎,伸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长钉避开要害,慢慢刺入身体,血静静地流淌下来,一直漫到脚背上……通过调整长钉的长度,人不会马上死,而是要慢慢地等血流干。血越留越多,人就会越冷,越冷就越想抱着取暖……”严世蕃赞叹道,“爱别离,这名字着实再恰当不过了。”
“你,到底,把她怎么了?”陆绎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句在问他。
严世蕃话锋一转,挑眉道:“你在离开两浙前,收集了罗龙文通倭的罪证,是想置我于死地吧?现下我给你个机会,你把收集到的证据全交出来,我就告诉你,她在哪里。”
陆绎紧盯着他,目光如刀锋一般。
“你这么看着我是没有用的,想想吧,她现下一定冷得直发抖了。”
陆绎转身疾步离开。
身后,传来严世蕃的大笑。
快马飞驰回家中,陆绎甚至来不及禀明陆炳,便直接到自己房内想将罗文龙通倭的那些证据取出来。在路上时,他也曾想过用假证据来骗过严世蕃,但转而想到严世蕃绝顶聪明,万一被他识破,今夏必死无疑。
拉开抽屉,先把内中的书籍尽数拿出,然后轻触机关,打开藏在抽屉中的密层。
密层中空空如也!
陆绎一惊!
那些口供一直被他妥善地放好,怎么会不翼而飞,昨晚他还将曾取出整理过。
“来人!来人!”他大声唤人。
家仆一路小跑赶来。
“今日有谁进过我的房间?快说!”陆绎怒问道。
从未见过大公子发这么大的火,家仆胆战心惊道:“禀大公子,除了寻常打扫的人外,只有老爷进来过。”
爹爹!陆绎一愕:“老爷在何处?”
“老爷在房里。”
家仆话音刚落,陆绎便匆匆赶去。
“爹爹,我房中的东西,是不是您拿了?”
形势紧迫,顾不得请安,陆绎直接问道。
“听说你急匆匆的回来了,脸色也不对,看来还真是这样。”陆炳坐在书桌前,搁下笔,问道,“严世蕃找你作甚?”
“没什么。”陆绎心急如焚,“爹爹,您是不是拿了我房里的东西?”
陆炳看了他片刻,才点了点头:“我想看看那些口供。”
陆绎骤然松了口气,急忙道:“您先把它还给我,我有急用。”
“什么急用需要这些口供?”陆炳问道。
“……”陆绎不能告诉他实情,只得道,“总之是十分要紧的事,您先把口供给我。”
陆炳摇摇头:“这些口供是扳倒严家的有力证据,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你不能拿它去做别用。”
“爹爹!”陆绎急了,“人命关天,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您快把口供给我。”
陆炳丝毫不为所动:“现下没有什么事情比要严世蕃的命更重要。”
“爹爹!孩儿求您了!”
陆绎不知该如何是好,砰的一声向陆炳跪下来。
从小到大,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陆炳望着他,心中已有些许明白:“你是不是为了那位姑娘?严世蕃拿她威胁你?”
陆绎无法反驳。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儿女情长起来,”陆炳皱眉道,“中意那家女子是一回事,但决不可耽误正事。”
陆绎深闭下双目,焦灼地望着陆炳:“爹爹,有什么话你待我回来再说,现下先把口供给我行不行?”
“不行!”陆炳断然拒绝。
“爹爹,再迟一步,她真的会死。严世蕃已经把她钉在刑具上,时候拖长了,血流太多,她就死了!”陆绎急得双目快迸出血来。
这孩子素来沉稳,未料到今日为一女子竟然这般失态,陆炳皱眉道:“严世蕃在京城的几个落脚点我心中有数,即刻派人搜查便是。但这份口供你绝对不能拿去,我刚刚收到消息,你审问过的人犯皆已离奇死亡,口供仅此一份,十分宝贵,绝不容有失。”
“我眼下顾不了那么多,先把她救出来要紧,要扳倒严世蕃,日后还会有别的法子。”陆绎道。
陆炳恼怒道:“一派胡言!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严党反扑,恐怕连你我的立身之地都没有了。再说,你以为你交出口供,严世蕃就会放人?以他的为人,你手中没了他的把柄,只能乖乖任由他摆布。”
听到最末一句,陆绎再无话可说,他确实忽略了这点,又或者说他故意不让自己去这么想,因为至少交出口供,今夏还有一线生机。
“我安排人去搜查,你拿一份假口供去找严世蕃。”陆炳道,“双管齐下,希望那姑娘福大命大吧。”
陆绎无法,只得带上一份假口供,重返刑部大牢。
“这是口供,但是你得先把她的下落告诉我,我才能给你。”陆绎看着严世蕃道。
严世蕃斜歪在太师椅上,瞥了眼他手中的那袋卷宗,开口便道:“假的把?”
“真的。”
陆绎面不改色心不跳。
“丢进来给我看看。”严世蕃道。
“你得先告诉她的下落。”陆绎重复道。
严世蕃仰头从窗口看了看天光,叹息般道:“已经不早了,你知晓身体里面扎进六根长钉,血慢慢地往外流,过多久人才会死么?我试过,人不用等血流光就会死,只能撑住二日。我估摸着,以她的小身板,应该熬不过今夜去。”
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话,陆炳几乎快被逼疯,面上却必须装得镇定自若。
“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把口供给你,来得及。”
严世蕃勾唇一笑:“我告诉了你,你又怎么可能把口供给我?”
“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就会做到。”陆绎道。
严世蕃眯眼,探究般的看着他,过了半晌,又笑了笑,点头道:“好,我就信你这一回,她在……沈家。”
“哪个沈家?”
“把口供给我。”严世蕃笑得一派轻松。
陆绎迟疑片刻,将手中的卷宗抛给他,复问道:“哪个沈家?”
“这就得靠你自己猜了,天色不早,你可得好好猜才行。”
严世蕃笑得十分惬意。
沈家?
京城那么大,姓沈的人家至少上百户,他到底把今夏藏在哪一处。
陆绎回到南镇抚司,此时陆炳已经命人去前去搜索,但尚未有眉目。
“沈家?”陆炳皱了皱眉头,在铺开来的京城地图上搜寻着,严家在京城中的数十处家业都已标注出来,但并无一处与沈家有关联。
此时有出去收集消息的人回来禀道:“昨日有人看见袁今夏与一位老丐在一起,在城外,还有城里关帝庙附近出现过。”
老丐?莫非是丐叔?!
那么沈夫人呢?她不是一直与丐叔在一块么?
沈夫人、沈夫人……陆绎骤然想到,严世蕃口中的沈家莫非是沈鍊的家。
“爹爹,沈鍊的家在何处?”
陆炳想了想,指腹从地图上划过,最后停留在剪子巷的位置。陆绎一望,剪子巷就在关帝庙的旁边,重重一拳锤到桌上:“对了,沈家就是沈鍊家!”
半分也不耽误,随即他便冲了出去。
生怕他孤身一人吃闷亏,陆炳急忙召集人手,速速赶过去。
沈鍊旧宅,厚重斑驳的门,和挂在上面的铜锁,都没能挡住陆绎,两掌过后,门板砰然倒地。动静这般大,惊得里头的侍女纷纷探头张望。
满腹焦灼,陆绎一踏入里面,便亮出锦衣卫制牌,朗声道:“官府办案,里头的人全部出来!”
没人敢出来,只有人在探头探脑。
陆绎大步进了堂屋,抓过一名躲闪不及的侍女,问道:“严世蕃抓来的人呢,在哪里?说!”
他的气力甚大,拽得侍女胳膊生疼,侍女指了指下面,颤声道:“在下面,从屏风后头的楼梯下去就是。”
此时陆炳也已经赶到,率领着数十名锦衣卫。原本躲在暗处的黑衣人见势不妙,暗暗逃走。
陆绎快步从楼梯下去,看见了房间里头被捆住手脚的沈夫人,他忙就要上前替她解开绳索。
“小心,醍醐香,”沈夫人朝他喊道,“快!把堂屋里头那盆白花端到外头,找侍女要解药。”
看她神色紧张,陆绎虽然未完全弄明白她的意思,仍是按她的话,快步上楼把桌上的那盆白花直接扔出去,然后向被制住的侍女要解药。
侍女看到那么多锦衣卫,早就吓傻,乖乖把解药掏出来。陆绎带着小瓷瓶复回到沈夫人身旁。沈夫人让他先嗅一嗅,这才松了口气。
陆绎替她解开绳索,同时问道:“今夏呢?”
“她被关在上头了,我带你去。”
沈夫人顾不得发麻的腿脚,领着陆绎去此前关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间。此时看守的人都已经逃走,屋内只剩下伤痕累累的丐叔。
“今夏呢?她在哪里?”
还是看不到今夏,这让陆绎心里一阵阵地发慌。
丐叔艰难而虚弱道:“今早严世蕃把她带走了。”
今早就带走了?!
陆炳已命锦衣卫彻底搜查每一个房间,沈家旧宅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已搜查完毕,没有找到今夏。逼问侍女,除了摇头就是哭,压根问不出结果来。
不愿放弃,陆绎自己又搜了一遍,仍旧没有找到她。
她不在这里!
严世蕃耍了自己?
陆绎的心往下沉,仿佛要沉到一个无底深渊。
天光已经渐渐暗淡下来,她究竟在会哪里?
逼不得已,陆绎重新回到刑部大牢,复站到严世蕃的牢房外。
严世蕃在便桶里解过手,慢悠悠地边提裤子边看着他,笑得得意之极:“如何,找到人了么?”
“你骗我,她根本不在沈家。”
“说话要厚道,明明是你骗了我。”严世蕃朝桌上那叠纸努努嘴,随意拿了两张擦了擦手,然后丢到地上,“这是我要的东西么?根本不是,你在和我耍花样,相较而言,我可比你实诚多了。”
“她到底在哪里?”
陆绎怒吼出声,他已再无耐心,双手抵在铁栏上,力量之大,整片连在一起的铁栏都在震动。
他越怒,严世蕃就越感欢愉。
“……已经是上灯时分了。”严世蕃偏头去看窗外,心情甚好道,“我知晓你急,再一会儿,等过了亥时,你就不用急了,因为就算找着了也没用了。”
“砰!”
陆绎重重一拳砸在铁栏上,整片铁栏嗡嗡作响。
“你求我吧。”严世蕃施施然往太师椅上一坐,“你求我,说不定我心一软,也许就给她一条生路。”
陆绎看着他,似在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
严世蕃笑看着他,翘起的脚一晃一晃的。
“好,我求你,我求你告诉她究竟在哪里。”陆绎静静看着他。
严世蕃慢吞吞地晃着脚:“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这事儿不用我教你吧。”
陆绎撩袍,单膝跪下。
“咳咳。”严世蕃故意咳了两声,“一条腿可没什么诚意。”
陆绎没言语,正预备跪下另一条腿,忽然听见监牢通道那头传来一个声音。
“不用跪他!”
杨程万一瘸一拐地从那头行过来,将陆绎拉起来。
“当年,有人为了救自己爹爹,跪在严嵩门前,日夜磕头,直到血流满地,严嵩父子二人都不为所动。你以为你这一跪,他就能告诉你今夏的下落么?”
严世蕃斜眼睇杨程万:“老头子,你这样扫我的兴,可不好?”
杨程万不理会他,只朝陆绎道:“我们走!”
“杨前辈,今夏她……”
“我相信,以我的追踪术,可以找到线索。”杨程万拉着他,边行边道,“你不要在此耽误工夫,此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过你。”
后面传来严世蕃的冷笑:“我的话句句属实,只是你们自己没本事,找不到人。”
复回到沈鍊旧宅,杨程万拖着腿,认真细致地查看每一处痕迹。
严世蕃此人自负之极,他既然说自己的话句句属实,那么今夏很可能还在这间宅子里,可她究竟被藏在哪里?
这件宅子被严世蕃秘密翻修过,地面上所铺都是坚硬无比的玉石,很难留下痕迹。饶得是杨程万,也只能在屋中找到些许线索。
“她应该是在这里,被钉上……”
杨程万指着地上的星星血迹,没有说下去,陆绎已经知晓了。
“之后,应该是被人抬出去了,门槛上有新鲜的划痕,再往前……玉石太硬,没有留下有用的线索。”
杨程万也是紧锁眉头。
暮色深沉,陆绎心底一阵阵地发慌,他必须以极大的自制力来让自己集中精神,把严世蕃说过的所有话在脑中重新过一遍,以便能筛出有用的信息。
爱别离……
六根长钉……
血慢慢地往外流……
两日不到的光景人就会死……
以她的小身板,撑不过今晚……
过了亥时,找着也没有用……
等等!陆绎骤然发现其中有哪里不对劲,丐叔说严世蕃是今早把今夏带走,也就是说,很可能是早上把她钉上爱别离,不会是更早。
那么,她至少应该撑到明日,严世蕃为何说她撑不过亥时?
陆绎双手紧紧地握在玉石栏杆上,痛楚之极地皱着眉头,恨不得自己能立时想出其中的缘故。
长钉并没有刺入要害。
人,是因为失血过多才会死。
亥时之前。
……那么,是因为今夏的血流得更快?
他是如何让她的血流得更快?
他低垂着头,栏杆下的流水映着月光,波光粼粼……水!是水!他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伤口浸在水中,血就会流得更快,严世蕃一定是把今夏浸在水里头了!
他跃入水中,水花四溅,惊得其他人纷纷望过来。
“绎儿,你作什么?!”
陆炳被他骇了一跳。
“她在水里!我想到了,她在水里!”陆绎在水中朝爹爹喊道。
众人纷纷提着灯笼,照亮水面,几名懂水性的锦衣卫也跳下水来帮他寻找。水池不大,但有假山和小桥,陆绎潜入水中仔细搜查每一处角落。
终于,在桥下阴暗的凹处找到了被钉在木偶上的今夏。
她仅有头部露出水面,已保证呼吸无碍,脖颈以下都浸在水中,气息弱到陆绎都探不出来,只觉得她整个人都是冷冰冰的。
人偶甚是沉重,陆绎一下子又不敢将长钉拔出,只能先与旁人合力,将今夏连同偶人抬上岸去。
“今夏……”
她身上冰冷之极,唇瓣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陆绎伸手想探她的脉搏,却因过于紧张,他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话。
陆炳上前,亲自探了今夏的脉,沉声道:“还活着。”
闻言,陆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沈夫人挤上前来,看今夏这等模样,心疼万分,忍着泪将她的伤口查看一遍,道:“她现在气息太弱,一拔长钉,可能会支撑不住,得先让她服下老参汤,吊着命,才能开始拔钉子。”
陆绎连连点头,忙命人去备参汤。
接下来整整一夜,煎好参汤,慢慢喂今夏服下,然后将她体内的六根长钉一根一根拔出。每拔出一根,血涌出来,今夏的身体就禁不住地颤抖,对于陆绎来说,都是一场折磨,生怕她就此离自己而去。
终于,长钉尽数拔出,伤口也都敷好药,沈夫人已是满头大汗。
陆绎紧握着今夏的手,守在她的床前,寸步不离,目光胶着在她脸上,不曾有片刻稍移。
门外,陆炳看着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
杨程万看着他们,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两个孩子着实命苦。
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丐叔还活着,今夏也还活着,沈夫人已经对上苍感激涕零,便是见到陆炳,心中也再无任何复仇执念,平静之极。
昏迷了两天两夜之后,今夏才算蓄养了些气力,睁开眼睛,看见沈夫人在床边坐着。
“姨……”她轻声唤道。
沈夫人望向她,柔声道:“你醒了?饿不饿?”
“姨,你没事吧?”今夏想起来,“叔呢?”
“都没事了,放心吧。”沈夫人摸了摸她的脸,“……盛一碗红豆汤给你喝,好不好?”
今夏这才安心,颦眉想起自己最后是被沉入池中,池水冰冷:“姨,是谁救了我。”
沈夫人将今夏扶坐起来,一面喂她喝红豆汤,一面将所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
“……陆绎守了你两日,我看着眼里,他对你是真的很好,”沈夫人叹了口气,“后来是听说他爹爹身子不好,又见你脉搏已经平稳,他才走了。”
今夏看着床边,想着陆绎守在这里的模样,心中酸楚,连忙低头喝红豆汤掩饰。
对家里头今夏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加上她当捕快,常常不着家,又因是公事,家里头不好追问,时候长了也就习惯了。这几日她一直住在外头养伤,托杨岳告诉家人自己出差去了。好在长针入体不深,伤口也小,愈合起来较快,她主要是因为失血过多而身体虚弱,吃了几日红豆汤和猪肝汤,加上各种补血的药材,已好了许多。
行动自如时,她才回家去。袁陈氏见她憔悴的模样,骇了一跳,追问又问不出什么来,好在孩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也就不计较那么多,只让她好好在家休养,不许出去野。
这日,今夏爹娘都出去卖豆腐,家中只剩下袁益和今夏两人。
袁益在院中摇头晃脑地读论语,正读“吾与回言终日”,便听有人叩门。
刚开了门,他便愣住了,门外站着一人,锦衣华服。
“袁姑娘在么?”
“在。”袁益狐疑地看着他们,扭头朝里屋嚷道,“姐,有人找你!”
今夏行出来,看见来人:“岑大哥?”
“袁姑娘。”岑福面色凝重,“请随我走一趟,有人想见你。”
见他面色不对劲,今夏以为是陆绎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么事了么?”
岑福却不愿多言,沉默着请她上马车。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随岑福一路驰去,见方向是往陆府无疑,她愈发不安起来。陆绎若有要紧事,完全可以自己来见她,绝对不会要她来陆府,今日竟要她往陆府,难道他受了重伤,下不得地?
后角门早有人候着,岑福把马缰交给他,带着今夏匆匆往里头走。
这是今夏第一头进陆府,只觉得颇大,跟着岑福转过山石,过了九曲桥,才至一处隐在花树之中的屋舍,屋舍仿旧唐而建,颇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爷,袁姑娘带来了。”
老爷!
今夏一惊,要见自己的人不是陆绎,而是陆炳?!
屋舍的拉门原就半开半合,内中传来陆炳的声音:“让她进来,你们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边又冒出来数名家仆,皆听从陆炳的命令,鱼贯退下。
陆炳找她来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经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份?还是有别的缘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该进去。
“袁姑娘,进来吧。”陆炳语气中带着叹息,“有好些话,我早就想找个人说说了。”
又迟疑了片刻,今夏才脱了靴子,换上摆在门口处的木屐,往里行去,走了两步,便看见陆炳正盘腿坐在矮几前,旁边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茶水正好煮沸……
“伤可好些了?来得正好,”陆炳用竹制茶则舀了一勺茶叶入水,“待沸上两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欢喝什么茶?”
今夏盯着面前这个人,以前她也曾见过陆炳,但都远远的、隔着人、且陆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今日见到他,却觉得他再寻常不过,只是眉目间的沧桑忧患也比常人来得更重。
“……我什么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陆炳指了指自己对面。
无论他今日要谈什么,自己终究都占着理,着实不必惧他。想到这层,今夏与他一样,盘膝而坐。
茶煮好,陆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过来,抬眼看她,轻叹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说来,他已经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有人告诉他?还是他自己查出来了?
“你不必紧张……”
“我不紧张!”今夏当即否认,戒备地盯着他。
见状,陆炳也不着恼,反倒微微笑道:“你虽是夏家的后人,但对我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威胁。”
既然他把话说开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气,冷冷道:“当日,你率人到沈家旧宅,救出我姨和我叔,我十分感激。但想来,那时你还不知晓我的真正身份,现下既然你已经知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并不知情,你不必再费周章去对付他们。还有我姨,也请你看着沈鍊的份上,放过她。”
“对付一对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陆炳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腾的热气,“我还不至于闲成这样。”
今夏紧盯着他:“你今日要我来,是想斩草除根?”
“不过是与你说说话罢了,你不必紧张。”
“我不紧张!”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与你也无话可说。”
陆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时候与你祖父特别像……我知晓,你恨我,觉得是我害你们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为人,即便没有我,他也难逃一劫。”
“你胡说!他为官清廉,为人刚直,却被你勾结严嵩,让仇鸾污蔑他结交边将。”今夏怒道。
陆炳不急不燥道:“为官清廉是事实,为人刚直也是事实,只可惜他做得过了头。过刚易折,当时朝中有句顺口溜‘不睹费宏,不知相大;不见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众臣对你祖父是何观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还给自己找借口,这等嘴脸,只会让人不齿。”今夏思量着今日横竖是豁出去,言语间也不再客气。
“我只是说出事实,并非给自己找借口。”陆炳也不着恼,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诉你,你的祖父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年他手上有一封弹劾我的折子,为了求他把此事压下来,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虽然听杨程万提过陆炳曾经有求于夏言,但却不知场面竟会难堪至此。陆炳当时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这件事在我心里搁了许多年,总算是说出来。”陆炳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当年我因为此事,将夏言恨得咬牙切齿,其实这么些年过来,回头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并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着是个倔强老儿,却看不得人哭,经不住人求,心还是太软了。”
今夏听着,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个好人,可被你们害了。”
陆炳已不再否认,望着今夏,缓缓点了点头:“是啊,可惜等我觉得对不起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你……你当真觉得对不起他?”今夏定定望着他。
陆炳不答,从桌底取出一柄长匕首,搁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后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绝不还手。”
今夏静静盯着长匕首,似在思量着什么。
过了片刻,她秀眉颦起,朗声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律法严明,岂能私下用刑。何况,你也算于我有恩。你若当真有悔意,就请启奏圣上,昭雪我祖父冤情,还他清白。”
见她压根不去碰匕首,陆炳目中有赞赏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叠卷宗递过去:“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资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过那叠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着。
陆炳又道:“但你要记着,当今圣上为人甚是自负,认定无人能骗得了他,更加不会认错。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为夏言昭雪。你只有等到将来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则就是在引火烧身。”
今夏看着他,她已不知晓眼前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仇是敌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陆炳笑叹了口气。
今夏把那叠卷宗叠好揣入怀中,犹豫了下,朝陆炳认真道:“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谢你了吧?”
倒是颇欣赏她行事清清楚楚,陆炳答道:“不必。”
有脚步声急急地往这边赶来,声音嘈杂而急促,隐隐还可以听见人声。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进去,老爷有吩咐……”
……
是陆绎?!
她正揣测着,不过转瞬功夫,陆绎已经疾步进来,两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望着他。
“爹爹,您找她来作什么?”陆绎问陆炳,语气透着焦急。
陆绎不答,开口便薄责道:“你看看你,连靴子都不换就踏进来,踩得一地泥。袁姑娘还比你懂事些,知晓先换了鞋再进来。”
陆绎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脚。
“岑福!”陆炳唤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站起身,行至陆绎面前时,忍不住停下脚步,将他看了又看。
“你,好些了?”陆绎轻声问道。
她尽力朝他笑了笑,道:“已经好多了。”
两人四目相望,自是有千言万语,却是不能说。
“咳咳。”陆炳咳了两声。
今夏骤然回神,不得不收回目光,与陆绎擦身而过,随岑福离开。
陆绎转身,望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复转过身来。
“爹爹,您找她来作什么?”他复问陆炳。陆炳已经接连好几日都卧床休息,难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寻来,莫不是知晓些什么了?
陆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问,你总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门口呆着,作什么?”
“我……”陆绎语塞,“您怎么知晓的?”
陆炳冷哼一声,不理会他。
陆绎禁不住担心,接着问道:“方才,您没为难她吧?吓唬她了?”
“你看她的样子,像被吓唬过么?”陆炳转开话题道:“对了,俞将军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很快就会把他转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书黄文升亲自审理。黄尚书那里我已经打点过,应该会安排他去北边戴罪立功。先在北边呆两年,再寻机会往回调吧。”
陆绎闻言大喜:“如此再好不过,多谢爹爹。”
“你扶我回房去,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陆炳扶着桌子欲站起来,忽然身子一歪,整个人栽倒下去。陆绎大惊,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间,陆炳整个人都垮了下去,面色灰白。
“扶我回房……”陆炳低哑道,整个人要靠儿子的支撑才能勉强站住。
从未见过爹爹这般模样,陆绎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无气力,他干脆将爹爹抱了起来,一直抱到屋内床上。
“爹爹,我马上命人去请大夫来。”陆绎轻柔地将爹爹放下,拿靠枕垫在他后背。
陆炳努力撑了撑身子,手指向多宝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来。”
“爹爹,请大夫要紧。”
“不……你拿过来。”
不放心地让他靠好,陆绎将多宝阁上那部《杜工部集》取过来。
陆炳的手已经使不上力,示意他将书册打开:“把里面那封信取出来。”
信?夹在书册里?
陆绎心中泛疑,翻了好几页,才找到夹在其中那几张薄薄的信笺,递给爹爹。
陆炳却摆摆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诧异,陆绎展开信笺,有一张风水堪舆图,详细说明某块地如何如何有王气,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势。另外几张详细描述了严世蕃如何霸占这块地,在上头建造楼房等事。
“这是?”
“这是我几年前就给严嵩下的套,”陆炳喘了口气,艰难道,“蓝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圣上对严嵩对厌恶的时候……严世蕃勾结罗龙文通倭的罪证我已放回你的书房,现下就是扳倒严家最好的时候。”
“爹爹,你……”
陆绎万万没有料到陆炳对严家还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毕了,陆炳疲惫地闭上双目,口齿含糊道:“交代给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让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陆炳脸色愈发灰败,陆绎忙替他把脉,脉搏弱而无力,时有时无,竟已是油尽灯枯之照。他大惊,连声唤人去把大夫唤来,又赶紧命人赶紧去煮参汤……
参汤未煮好,陆炳便已撒手人寰。
今夏得知陆炳的死讯,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与自己说话时虽看得出病态,但精神尚还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陆绎,他必是很难过吧。
入夜后,今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翻身起来,又把陆炳所给的卷宗拿出来。点灯恐怕娘亲要骂费油,她便拿到院中,借着月光细细再看一遍。
夜风轻轻拂过,小院里很凉快,能听见外间那株大枣树沙沙作响,她把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陆炳讲的话,心中就如一团乱麻。
这份卷宗上有些纸已经微微发黄,显然已经有些年头,陆炳一直将它留在身边,难道说他心里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头?
还是他不愿这些资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边?若这样,他为何不干脆毁了这份卷宗,岂不省心?
陆炳,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无目的地望着院墙外,枣树枝叶迎风摆动着,她怔怔看着,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见的脚印,骤然起身,拉开院门……
枣树下,来不及避开的陆绎望着她。
真的是他!
他来过几次?曾在这株树下坐了多久?
陆绎缓缓站起身,月光透过树叶照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灵,今晚是二弟守着。”他轻声道,“可我睡不着,就出来坐坐。”
今夏只是看着他,觉得他不真实地像一个幻影。
“……坐这里能让我觉得好过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门口这株枣树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我知晓我不该来的,可心里不好受的时候,就想来坐坐。”
今夏一声不吭地快步走过去,一下子抱紧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他。
夜色正浓,群星静谧。
嘉靖四十四年,严世蕃因通倭、勾结江洋大盗、霸占具有“王气”的土地,被判立斩。
严嵩被没收家产,削官返乡。家中抄出黄金三万二千余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另有珠玉宝玩数千件。
午时未到,午门前人潮拥挤。
已复原的今夏等大批六扇门的捕快被临时调派过来维安。
看着乌央乌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带酒坛,就地畅饮者,甚至还有喜不自禁,当街载歌载舞者,杨岳啧啧叹道:“素日没看出来,严世蕃人缘真不错,斩首能让人欢喜成这样。”
今夏不言语,抱着朴刀,冷静地看着周围。
“怎得?你不跟着欢喜欢喜?”杨岳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脑袋当真落地了,再欢喜不迟。他这样的人,只要脑袋不落地,指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今夏看着刑台,“我得看着他脑袋掉下来才能真正安心。”
杨岳笑道:“看不出你还挺谨慎。”
午时将至,严世蕃与罗龙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时,百姓们群情汹涌,喊打喊杀,呼啸之声有排山倒海之势。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严世蕃跪在刑台上,披头散发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紧盯着严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严世蕃。冷不丁,严世蕃骤然抬起头来,目光森冷,缓缓扫过周遭的人,看见今夏时,居然还认出了她,阴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这一笑硬是让今夏脚底生出一股寒意来。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陆绎立在近处的楼上,冷冷地看着刑台上的血迹,面无表情。
严世蕃死后,沈夫人与伤愈的丐叔也离开了京城,承诺找到地方落脚之后就会书信告知今夏。
京城繁华的大街上,一男子拼命在往前飞奔,今夏带刀在其后追赶。经过街角时,今夏将刀连鞘一起掷出,飞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跄一下扑到,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脚踹倒,干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杨岳从后面喘着气追上来。
今夏拧住男子的手,抬眼看着杨岳,喘着气等着他说下文。
“言官弹劾陆炳,说他是奸党,圣上下旨,将陆绎革职抄家入狱,还要追讨陆炳生前的十几万赃款!”
“……”
今夏骇住,手上失了准头,险些将那男子的手拧断,痛得他大声呼救。
“人呢?现下在哪里?”
“听说已经被抓进诏狱。”杨岳皱眉道。
把那男子往杨岳身上一推,今夏转身就往诏狱方向飞奔,到了诏狱外,却被挡在外间。
“我是六扇门的捕快,有公务在身,让我进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给守门的校尉。
校尉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没有公函,六扇门也不得入内!”
“我真的有公务在身,你先让我进去,回头就有人把公函送来。”
校尉仍是摇头,将她挡在门外。
“你……”
“袁姑娘!”岑福赶过来,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没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则这些家伙只认钱不认人,不会让你进去的。”
“你是锦衣卫,”今夏一把揪住他,“他们肯定会让你进去,你带我进去!”
岑福为难地道:“实不相瞒,陆家出事后,连我和岑寿也被撤职了。现下,连我也……”
“那他在里头怎么办?”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晓诏狱里头的规矩,进去没钱孝敬就得打,他现下被抄了家,哪里还有银子来打点。”
“我也正是为此事着急。好在诏狱内有大半是老爷的旧部,就盼他们能看在老爷的面上,对大公子和二公子网开一面。容出功夫,让咱们去想法筹钱。”
今夏问道:“要多少银子?我马上回去筹!”
“我知晓你家不容易,能筹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寿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丝犹豫都没有,拔腿就走,径直去了六扇门。
“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账的廖师爷道。
廖师爷干瞪着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么,赶紧的,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没有这个规矩。”廖师爷不满道,“六扇门又不是你家开的,哪有这样跑过来想支银子就支银子!”
今夏扫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胡同养了一房妾室,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里吧?”
闻言,廖师爷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晓的?”
“我怎么知晓你就别管了,就说支不支银子吧,痛快点!”
廖师爷欲哭无泪,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没有这个规矩,若是被上头知晓,连我的饭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帮你争取支半年的月俸,这也是冒了风险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师爷恳求地看着她,“你再逼我也没用。”
今夏无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银子,能筹多少是多少。
拿了预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赶去,见到袁陈氏,什么都不说,扑通一下就跪下来,把袁陈氏吓了一大跳。
“这孩子,怎么了这是?你别吓唬我啊!”袁陈氏拉扯她。
“娘,孩儿今日遇上难关了,您能不能把给我攒的嫁妆钱给我。”今夏不肯起,抱着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陈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问道:“什么难关啊?你总得告诉我吧。”
“我现下还不能说。”
“你这孩子,我连你要银子做什么都不知晓,我怎么能把银子给你呢。”
今夏仰头看她:“娘,你把嫁妆钱给我,我答应你,不用这钱,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说什么胡话呢!”袁陈氏被她弄得晕头转向。
今夏跪着抱紧她:“娘,我求求你了,这事真的很要紧,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么活不成了,你胡说什么呢?”袁陈氏伸手摸在今夏脸上,湿湿的,惊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今夏从小到大,就甚少哭过,今日这般模样,着实将她吓着了。
“娘,你把嫁妆钱先给我,以后我保证把自己嫁出去,还把钱再挣回来还你,好不好?”今夏恳求道。
“……娘要你还什么钱,你个傻丫头,攒这些银子还不是为了你么。”袁陈氏把她扶起来,“别哭了啊,我给你拿银子去。”
“谢谢娘!”今夏拿袖子胡乱抹眼泪,“银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晓在哪里。”
“不就在灶间钓鱼篓子下面的瓷缸里头么,您没换地方吧?”
袁陈氏楞了楞,回过神来没好气道:“你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发现的!”
抱着支来的月俸和嫁妆银子,今夏赶紧找到了岑福和岑寿。
“一共是六十四两银子,够不够?”她把一包银子摆到桌上。
岑寿拿出自己的包袱:“我这边凑了一百三十两。”
岑福道:“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他们还没有为难大公子,应该是还念着旧情。我寻思着再用银子上下打点一番,大公子在里头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那……能见着他么?”今夏忐忑道,“不见着他人,我心里终归放心不下。”
岑福点头:“这事我来想法子,你且回去等着。”
接下来接连过了七八日,她都没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问,岑福总是说没法子。
“自从严家那件事之后,里外变动特别大,原先当值的人现下也不熟。”岑福皱着眉头叹气。
岑寿在旁只皱眉,不吭声。
今夏无法,整日呆在六扇门内坐立不安,直至这日黄昏,见杨岳匆匆忙忙进来。
“陆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见一大批女眷被押进京来,淳于姑娘也在里头。”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惊。
“听说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这样的事儿,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风寒,还未到京城便死了。”杨岳道,“我想把淳于姑娘赎出来。”
“这些女眷要送往何处,教坊司么?”
今夏紧张问道,人一送进教坊司,再想往外头赎,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晓,但听说想买丫头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还不赶紧!”
杨岳踌躇道:“我担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愿意,我便拿不到银子,如何赎人?所以才来找你商量,怎么样才能让我爹同意。”
“先把人赎出来要紧,你去老廖那里支银子。”今夏附到杨岳耳边,如此如此这帮说了一通,“……你只管这样说,不愁他不给你支银子。到时候人已赎出来,头儿再要反对,也没辙了。”
“真的?”
“真的!你赶紧,万一人被别人挑走了怎么办。”今夏催促他。
杨岳被她说得一急,撒开长腿就去找老廖支银子去了。
没想到陆家出事,竟然连陆绎的外祖母家也被牵连进来,现下陆家的状况,与当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无完卵。今夏心中百味杂陈,刚想去看看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处,才出六扇门,就看见岑寿匆匆忙忙过来。
“快来,我哥找你!”岑寿招呼她。
今夏奔过去,跟上他:“他在里头怎么样?好不好?怎得等了这么久,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样,岑寿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的神情没有逃过今夏的眼睛。
岑寿为难地别开脸,被今夏又给拽回来。“他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今夏急道。
“……其实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见你,叫我们别带你进去。”岑寿一口气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见我?!”
岑寿也很是烦恼:“我也不知晓究竟为了什么,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违他的意思。”
“那……现下是他肯见我了?”
“不是。”岑寿急得直叹气,“大公子在里头不太好,可能这些日子变故太多,老爷刚刚才离世,又出了这么大事情,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前几日还肯吃些东西,这几日连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担心……”
只是听着,今夏就已经心急如焚。
岑寿领着她到北镇抚司后头的小门,门口守卫显然已经打点过,见他们到了便赶紧招手让他们进去,岑福在里头等着他们,引着今夏曲曲折折往里头走。
这还是今夏头一遭进入北镇抚司的监牢内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诏狱内潮湿阴冷,而且弥漫着一股终年不散的腐烂气息。到处都能听见哀嚎和呻吟,饱含着巨大的痛苦,锥子一样扎入耳中,听得人毛骨悚然。
监牢比起刑部的监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关在里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后,曲曲折折地走,经过一间又一间监牢,看见内中一个个或憔悴不堪或麻木呆滞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里一阵阵发紧。她不敢去想,陆绎现下会是怎生一个模样。
潮湿发霉的通道上,岑福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转向左侧的那间监牢。
“大公子。”他轻声唤道。
监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看不清面容,靠坐在墙上一动不动。
是他么?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慢慢蹲下身子,轻声唤道:“是你么?”
听见她的声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脸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监牢颇小,今夏从木栏中探手进去,轻轻拨开他脸上的头发,露出他清隽苍白的面容……
“这里不好,我叫他们不要带你来的。”陆绎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识趣地拉着岑寿走到稍远处,以作避嫌。
看见陆绎现下这般模样,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风姿卓绝,今夏心中酸楚,却知晓自己绝对不能在他面前伤感。
“这里不好,想来东西也不好吃,可总会过去的,所以你还是得吃点。”今夏的手慢慢滑下来,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时候在堂子里头,那里也不好,可那会儿我也没亏待过自己,吃得可多了,一群孩子就数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陆绎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为他的手冰冷之极的缘故,她的手显得特别暖和。那股暖意通过手心直传到他的心里。
看见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为你有金甲神人护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今夏望着他,想到还在新河城时,他就像现下这般握着自己的手,对她说——“……别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需要一点时日。你只要好好活着,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报仇的事情……”
骤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攥紧他的手。
“你说过,所有的事情,会给我一个交代的。”她问道,眼睛紧盯着他,目光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化,“严家已经被扳倒,你现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给我交代?”
陆绎微微垂下双目,一声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你怎么能这么傻!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在给我交代么?”
“……这个仇太大,我也不知晓该怎么还你,现下这样,正好。”他低声道。
“你……”今夏被他这一气,脑子倒清醒了许多,“你要给我交代是吧?你知晓么,因为你在这诏狱里,为了能进来见你,我不光预支了半年的月俸、还问我娘把我的嫁妆钱全要出来。你听清楚了,现下我连嫁妆都没有,想再攒银子,又得花好几年光景,到那时候我肯定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给我交代,就好端端从牢里出来,把我娶了,这才叫交代!”今夏拽着他,面对面,一气把话说完。
莫说陆绎愣住,因她声音清脆,连同稍远处的岑福和岑寿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们两家之间……”陆绎语气不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严世蕃也死了,严嵩被发配边塞,那些当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进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顿了顿,“方才的话,我是认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妆钱的时候,就朝她说了,不用嫁妆,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银子给我。”
陆绎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不知为何,泪水不知不觉就滴落下来。
今夏握紧他的手:“现下,该轮到你了。你答应我,再难也要好好活着,别的事情都不用去想,只想着一件——我在等你!”
陆绎定定看着她。
“答应我了?”
陆绎伸出手穿过木栏,摸摸她的脸,微笑着点了点头。
“以后别来了,省着点银子,等着我就好。”他嘱咐道。
今夏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