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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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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事的时候,她还在上高中。那个时候的卓男骨子里是有一些骄傲的,花一样的年华,美丽像含苞的荷花,才露出尖尖的角,书亦读得不错,因为优越的家庭背景,几乎可以预见她人生中必将灿烂的明天。对于未来,卓男只有憧憬,没有忧虑。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秋天的午后被打碎了。她还记得,那天下午的第一节课是体育课,她正在换鞋,突然班主任老师来找她,让她回家去。老师看向她的眼神同情而带着一些好奇,可是那个时候她还太小,并没有察觉这眼神背后的含意。

家里来了几个人,卓男当时并没有留意。她先是看到哭泣的母亲,长长短短的眼泪淌满了她的脸颊,本来只是低声的啜泣,看到卓男却抱住她嚎啕大哭起来。后来很长的时间里,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都在卓男的心头徘徊,一声声哀号就像动物绝望的悲鸣。母亲是部队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仪态一向优雅,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失态。

听到父亲死亡的消息时,卓男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只看见那个工作人员苍白的脸面无表情,一张一合的嘴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刺向卓男和她的母亲。她一直以为父亲只是和以前一样出去开会,过几天就会回家,没有想到,这一次是永别。事情具体的情形卓男并不清楚,只知道父亲牵涉到某个大型国资集团股改的经济案,因为这个案件又引出其他许多问题,在案件审理到最关键的时候,卓男的父亲,卓明强因为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卓男和母亲在医院的太平间见到了父亲最后一面,那张白白的单子下盖着父亲清瘦的脸,他的面容平静,却再也看不到妻子与女儿哭泣的眼泪,听不到她们悲哀的哭泣。

卓明强的事情至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最终的定论,这个案子在他死亡以后不了了之,慢慢的也就被人淡忘了,但是对于卓家却是灭顶之灾。

在卓明强被审查期间,家里的财产全部被冻结起来,因为事情没有定论,这些资产也不可能返还回来。也许还有一些,但事发突然,卓明强根本来不及交待给她们母女。卓男的母亲杨惠雅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身体和精神全部崩溃。

她们从原先的房子里搬出来,仅有的一点钱像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医院的催款单一张接着一张,捏在手上粉脆,薄薄纸片,在她的手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那样的绝望,走投无路。

租的房子很小,是那种老旧的筒子楼,公用的厨房与卫生间。卓男的生活忙碌,又充满忧伤,她无暇顾忌别人的非议,探询,质疑,甚至来不及去感叹人生的无常,或者抱怨人情的冷暖,父亲的生前的朋友都消失不见,卓男也不知道可以找谁。

有一次,她在那个狭小的公共厨房里做鱼,因为母亲需要营养,她下了狠心给母亲买了一条鱼炖汤,特意向邻居的阿姨请教,费了很大的心思,甚至一次次的幻想母亲喝这碗鱼汤时的情形。做好了用饭盒盛好送到医院,路上走到一半,突然下起了雨,没带雨伞,卓男怕汤凉了,便护在胸口,用身体遮挡,以免雨水淋湿了那鱼汤。可是在医院的门口,却被一个突然跑过来的人影撞翻在地上,那个人只是说了句对不起,便匆匆离去。卓男站在那里,看见热腾腾的鱼汤混着雨水洒了一地,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一种无尽的绝望,生活已经让她无路可走。她一个人站在雨里落下泪来,雨下得很大,可以遮掩住她肆无忌惮的泪水。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卓男蹲下来拣起饭盒,向母亲的病房走去。为了这条鱼她吃了两个星期的馒头,满心欢喜的做好了,到头来连老天都不肯帮她。

在病房里,她还要笑着劝慰母亲说自己不小心摔一跤。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掉下泪来。原本养尊处优的少年,不过短短的时间,手上便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伤痕,有的是切菜割伤的,有的是开水烫伤的。可是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难的是那一张张的催款单,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张催命的符纸,将她逼到绝境。

直到邵辉出现,他是父亲的战友,两个人一起当兵,一起提干,又一起转业。只不过父亲转业后分管经济事务,而邵辉分管行政事务。他们两家平时往来并不十分密切,可是真的出了事,站出来的只有邵辉。

邵辉替她们支付了所有的住院费用,还帮母亲转了病房。虽然很忙,但还是隔一两天来看一下她和母亲,甚至提出过,要她住到他家里去的提议。卓男婉转的拒绝了,这是她最后的骄傲与尊严,内心里,她亦想替父母保留一点颜面。她悄悄记下了邵辉为她们母女支付的每一分钱,希望将来可以偿还。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卓男饱尝人情冷暖,世间疾苦,也让她迅速长大。好在那个时候年轻,还不懂得愤世嫉俗。

但是没有多久,母亲亦弃她而去,丢下她一个人在冰冷的病房哭得天昏地暗。也是在那一天,她在晶莹的泪光中,看到了贺坤。

那天,贺坤到医院看一个住院的朋友,在医院的走廊上,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用身体扒在一辆平车上,不让医院的工作人员把平车上的死者推走。其实这种事情在医院里稀松平常,并不稀奇,可是他还是停住了脚步。

卓越男高而瘦,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可能因为挣扎,额头两侧落下许多碎发,使得她看起来显得有些凌乱。满脸的泪水,却顾不得去擦,只是用双手握紧了平车两侧的扶手,脚步死死站定在地上,边哭边唤道:“妈妈,妈妈,你醒醒,他们要把你弄走了。”那哭声绝望而悲凉。徒劳的做着最后的抗争。最后,工作人员还是推走了她的母亲,卓越终于意识到这是她不可能更改的事实。她缓缓的从站立的姿势一点点的蹲下来,双手环抱,将头搁在膝上,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只是默默的流泪。

贺坤在卓男被医院的工作人员拖开的那一刻看清了她的脸,起初他只是觉得有些面熟,想了一会才想起她是卓明强的女儿。他大卓男许多,对她也并不熟悉,看她就像看一个孩子。此刻她蹲在墙角,阳光照进来,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说话的声音,护士推着操作台行走的声音,还有器械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使得这一切看起来繁乱而忙碌。可是卓男只是静静的蜷在那里,像一只受伤的被遗弃的小动物,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关于卓明强的事情,贺坤略知一些,此刻看了卓男的情形,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叹。他轻声叹了口气,慢慢的走了过去,在卓男的面前站定,叫道:“卓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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