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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过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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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库里查点家具摆设,各宫新添了人,都得重新布置,且有一阵子可忙。中途听太监说起,说五爷的哥儿殁了,上报了宗人府,进宫哭来了。

她只不动声色,愈发觉得这位恭亲王是个角色。先帝时期他当真沉寂下来,朝中只留他的名号,不任任何职务。要不是旗主的身份是孝宗皇帝在世时分派的,太后怕是连这项都要收回了。他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不让他从政,他养鱼养鸟活得自在和乐。所以真正做到韬光养晦的是这位爷,当静时蛰伏,当动时当仁不让。要不是容实早就和她通过气儿,她也险些小瞧了他,以为他是个上炕认老婆下炕认鞋的主儿。也因为他没谱惯了,有再大的图谋,给人的感觉依旧是庸庸碌碌没有作为。太后算是比较警醒的,但对于他,带着三分戒备七分轻视,轻视绝对压倒戒备。他想要个过房儿子,给他就是了。横竖先帝已经死了,她压根儿不考虑大阿哥过继后先帝就断子绝孙了。大约心里还想着,没准那哥儿也是个短命,死在外头比死在宫里好,省得叫人背后议论,皇帝背上容不下侄儿的骂名。

颂银那天给太后出了这个主意,之后就没有再提及过,免得太显眼,急吼吼的促成,反倒惹她怀疑。

恭亲王那头也绝口不提过继大阿哥,有些目的放到台面上说反倒会坏了事,只需利用太后那份要打发大阿哥的心。皇帝是兄终弟及,照理百年后帝位应该回归正统,还是得传给大阿哥。如果大阿哥划到恭亲王名下,那么先帝这支后继无人,皇帝的子嗣就有了继承皇位的机会,有了这一条,太后舍出大阿哥的可能性几乎有九成之高。

颂银掖手站在檐下看雪后初晴的天宇,碧空如洗,湛蓝的绸子一路铺排出去,间或飘来几抹柔软的白,是灯下形态模糊的反光。

要是没料错,过不了多久太后就会打发人来传她的。她安然等着,只需等着,什么都不用做。身后是小太监热热闹闹的吆喝,纷乱的脚步声里大小件源源往宫门上运去,终于看见有人侧身从缝隙里挤进来,到她跟前打千儿,“给小总管请安,老佛爷有令,传小总管进慈宁宫说话儿。”

她应了声,回头命笔帖式盯着,自己上了夹道,直奔隆宗门。

进慈宁宫时恭亲王已经走了,太后招她来,赐了座,崴身道:“五爷的宝贝疙瘩没留住,今儿五更去了。”

她啊了声,“选秀那会儿还进宫请御医来着,原以为能熬到谷雨的。”

太后摇了摇头,“这孩子落草就吃药,小时候一口药一口奶,养到七岁已经是造化了。眼下去了,去了也好,爹妈欠他的债还完了,该走就走吧!”说着压声道,“我才刚问五爷的意思,问他有中意的孩子没有,我给他说合。他像是有些为难,说怕宗室里没人愿意。乌雅氏也不知怎么了,大约太庙里坏了风水,家家儿子不多,也就二爷三爷,一家有三个罢了。”

颂银道个是,有意装听不懂,和她打着太极,“可过继给恭王府也不吃亏,恭亲王是铁帽子王,世袭罔替的,不比当个不入八分公强?”

太后想议的不是这个,抬指轻轻蹭了蹭眉梢,“你上回给出的主意我仔细考虑过,也问了万岁爷的意思,他是无可无不可的。要是舍给了自己的亲叔叔,还在门子里,不过换了个地方呆着罢了。就是先帝那头,怕逢年过节没人上供祭奠。”

颂银笑了笑,“老佛爷心疼先帝,想得那么长远。其实也不必忧心,大阿哥就算过继了五爷,先帝是亲阿玛,照样的磕头供奉。将来咱们万岁爷的阿哥们进太庙祭祖,先帝那头也不会少了一份,您还怕什么?”

想必成宗皇帝对大位旁落也不痛快吧!忍得一时憋屈,把皇位重新夺回来拥立大阿哥,他地下有知应当是赞成的。那几位王爷有功,至多当个顾命大臣。如今是太平盛世,不是动荡的战国时期,量他们不敢公然篡位。

太后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自己有了决断,只要得人肯定,几乎就可以拍板了。抿嘴一笑道:“既这么就没什么可议的了,去知会寿安宫一声,择个吉日让恭王府来接孩子就是了。好好的阿哥,住在寡妇院不是个事儿,不如上恭王府去,也沾点人气儿。”

说得冠冕堂皇,竟是一副为别人着想的架势。颂银心里反感得很,面上却堆着笑,“老佛爷是菩萨心肠,不忍心叫阿哥长于妇人之手。男孩儿家还是得有阿玛引导,将来文才武略才不显得拘泥。”言罢蹲福,“那奴才这就上寿安宫去。”

太后摆手道:“去吧,横竖也轮不着她置喙。她要是闹,告诉她皇阿哥易子而养的规矩,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颂银应了个嗻,却行退了出来。

上寿安宫,进宫门的时候遇上惠主儿,正抱着四公主看兰花抽条。她远远打了个招呼,惠主儿冲她挥挥帕子,“上哪儿去呀?”

颂银往萱寿堂指指,“奉命办事。”

惠主儿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惶然朝后看,知道大事不妙。那位阿哥爷没有了皇阿玛,终究是多舛的。

颂银进进萱寿堂,郭主儿在给阿哥做帽子,不擅长女红的人,现在也能做得像模像样了。就是虎头绣得像猫,颠来倒去拿给阿哥看,“额涅的手艺,你嫌弃不嫌弃?”

阿哥什么都不懂,挥着小手蹬着小脚对她笑,露出一口光溜溜的牙床。她看见颂银进来,忙撂下帽子迎她,“你叫人送来的鹿茸和燕窝都挺好的,我舍不得吃,藏着呢。”

颂银牵她坐下,含笑道:“宫里这些东西最不稀奇,外头进贡,过秤的时候每秤杆子往上抬一点儿,够你吃一年的了。你只管敞开了用,吃完了我再让人送来。”

郭主儿叹气,“你对我这么好,我无以为报。”

她沉默下来,只怕把来意说了,她会恨她,觉得她做的一切都别有用心了。

大阿哥哭起来,奶妈子抱着喂奶,她回头瞧了一眼,犹豫着说:“我刚从太后那里过来……”

郭主儿抬眼看她,“有什么说法儿?”

她迟疑一下,“我要说出来,你千万沉住气……恭亲王的儿子今儿五更殁了,之前他就进宫请过旨,想在宗亲里挑一个过继。咱们大阿哥……”

郭主儿站起来,锐声道:“她还想算计我的阿哥?咱们都到了这步了,她还想怎么样?”

谁都不是傻子,人人心里有一本账,虽然郭主儿以前糊涂,后来经历了一些事,心智逐渐也齐全了。做了母亲的人,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孩子不能够。没了爷们儿不要紧,个儿子相依为命就成。如今连连孩子都要被人抢了,对于郭主儿来说实在是晴天霹雳。

颂银知道她没法接受,可兹事体大,得慢慢劝慰她。她回身示意奶妈子出去,重新拉她坐下,细声道:“您别急,听我和您说。”

她气哽不已,“说什么?大阿哥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哪有让独苗过继的道理?我还指着他呢,等将来他开衙建府了,我就能跟他跳出这鬼地方了。”

颂银也不说旁的,只问:“您留他在身边,真留得住吗?”

她愣了下,能不能留住确实难说。大阿哥的处境尴尬,没爹的孩子没人疼是一宗,最要紧的是小命也在刀口下悬着。她一直很小心,凡是进孩子嘴里的东西,自己都要先尝一下。他们如今是寄人篱下,哪天别人不高兴了,药死在深宫里,连个申冤的都没有。

道理她都懂,可是要生生骨肉分离,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做到?

“我知道宫里的老规矩,我是低等嫔妃,没资格养自己的儿子。就算把孩子给了其他主儿,也好过送到外头,叫我一辈子见不着。小佟总管,你一直帮着我们娘俩,你给我想想法子,别让大阿哥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走了我活不成。”

她声泪俱下,颂银瞧着心里很难过。然而计划还得继续,大阿哥是整个事件里最关键的一环,他出宫至少比留在宫里安全。郭主儿死活不肯撒手,硬铮铮抱走了,怕她想不开有个好歹。她只能小心翼翼同她交底,“出去是为了更快回来,您想让他一辈子窝窝囊囊的吗?将来皇上势必会有阿哥,那些阿哥要争权夺势,咱们大阿哥就是他们的绊脚石。帝王家的争斗,不是寻常家子斗几句嘴,两不来去就能解决的。他们是成王败寇,是你死我活,与其将来面对那么多如狼似虎的兄弟,还不如现在……”

郭主儿怔着两眼看她,“你是说……”

“不可说。”她摇摇头,“反正您让他去,错不了的。咱们势单力孤,只怕最后保不住他。大阿哥要找靠山,唯一能倚重的就只有那几位叔伯了。”

郭主儿的人生一直是安逸的,即便经历了先帝的崩逝,因为她对他没什么感情,也不觉得动荡和忧伤。眼下忽然告诉她这些,把她和政治联系在一起,她那单纯的脑子就有些负载不了了。她惶惶然,“大阿哥才只有三个月大……”

“三个月也是名正言顺的嗣皇帝,当初先帝是传位给大阿哥的。”

可惜棋差一招,最后落进了豫亲王手里。豫亲王即位有皇太后的懿旨,但只要先帝的遗诏有重见天日的时刻,皇太后再大的权力也得靠边站。

郭主儿表情震惊,“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颔首,“所以大阿哥不能留在宫里。”

她平静下来,能不能夺回帝位她不在乎,当了皇帝也未必好。要紧的是他留下,别人能否容得下他。郭主儿不甚精明的脑子里再三地权衡,终于点头,“好,让他去。替我带话给恭亲王,我把大阿哥托付他,请他善待我的哥儿。”

颂银道:“您只管放心,大阿哥是大钦的命脉,在恭王府绝对比在宫里滋润。”

于是并没有什么所谓的黄道吉日,就定在三天之后,恭亲王带着一溜奶妈看妈进来接人,在寿安宫宫门上抱了大阿哥进慈宁宫谢恩。太后的决定甚至没有通过任何臣工,就那样让人把孩子带走了。颂银看着恭王志得意满远去,暗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太后要为皇帝扫清障碍的意愿是好的,只是使的劲儿过大了,反而着了别人的道。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她帮不上容实太多忙,大阿哥出宫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遗诏了。那张诏书不知还在不在陆润手里,万一已经交给皇帝或是毁了,那么这件事就得冒风险。所以她还得想法子试探陆润,只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大阿哥才出宫,陆润对皇帝也没有什么不满,他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所以缓一缓吧,等时机到了再说。

她依旧闷头干活,皇帝的婚仪耗资巨万,当然也并非只有内务府单打独斗,需要几个衙门分工合作。比如由翰林院撰写册文、宝文,礼部制造金册、金宝等。皇帝迎亲和普通人一样,纳彩纳征一样也不能少,这些才是由内务府承办。换句话说但凡使钱的地方必找内务府,内务府就是个大写的钱字。皇帝的礼金要重一些,不过这新女婿是拿足了乔,丈人爹家不伸一根脚指头,全由使臣持节代办。所以嫁给皇帝有什么好,丈人连一声阿玛都听不着,见了他还得跪拜磕头,养的闺女相当于白扔。

太后对于此次大婚很看重,说:“自太祖开国以来,只有一位皇帝在宫里迎娶过皇后,咱们万岁爷是第二位,孛儿只斤家的闺女好福气。”

宫廷是有这个规矩的,当王或是储君时娶的嫡福晋,登基之后直接封后。那些皇后授了金册金印,便随意在东西六宫择一处作为寝宫,没有机会好好走一走紫禁城的中轴线。登基后迎娶的皇后则不同,新后的凤辇从午门进来,经太和、中左、后左门到达乾清门,步行穿过交泰殿,有幸在坤宁宫住上三天,这也是朝纲永固的象征。

颂银只管诺诺称是,把大典布置的进程向太后回禀。诸事繁琐,一个恍惚已经到了四月里。

进入四月,颂银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她也差人打听河工完成的情况,实在是时间太紧迫,又逢霜冻,归海闸的修缮遇阻,并没有能够如期完工。初六那天阿玛回京复旨了,她听了消息急匆匆赶往乾清宫,不能进正大光明殿,只能在滴水下打转。

不出所料,皇帝雷霆震怒,拍桌呵斥的声音传出来,听得她心惊肉跳。本来天不时地不利,贻误也是有情可原,栽就栽在拦水大坝没打牢,闸口重修时江水倾泻而出,淹了下游的百里农田。

皇帝杀心早起了,奈何地方官员是镶黄旗人,又在账目上不清不楚,只好叫那两个人先当了替罪羊。至于述明呢,眼看要开发,颂银再也顾不得了,闯进殿里磕头,“请万岁爷法外开恩。”

她的出现令殿内众人吃惊,宝座上的皇帝却并不意外,他等的就是这天。佟佳颂银是个硬骨头,然而脊梁再直,扛得住千斤重压吗?他堂堂的帝王,不能令她屈服,还当的什么皇帝!

他的唇角有笑意浮现,也只一瞬,很快沉下了脸,“内府官员不得议政,佟大人忘了规矩。”

颂银恭敬叩首,“臣与家父同是内府官员,既然家父有罪,臣愿一同承担,望主子成全。”

她虽然不明说,但话里话外颇有反驳他的意思。既然内府官员不参政,那么令她阿玛治水本身就是个错误。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什么让个毫无经验的人去监河工?皇帝责难的时候不该先检讨自己吗?

述明变了脸色,压声道:“别添乱,回去!”

颂银看着阿玛,以前白白胖胖的,现在又黑又瘦,全是她害的。她深深泥首下去,手指扣着金砖,扣得指甲煞白。

上首的皇帝冷笑,“好一出父女情深,可这正大光明殿是讲法度的地方,不是做把戏的戏台子。述明负恩徇纵,论罪当斩!”

颂银几乎魂飞魄散,惶然抬眼:“主子……”

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她,缓声又道:“念在他三十余年恪尽职守的份上,罪减一等。明日午时,押赴法场陪斩吧。”

所谓的陪斩就是和死囚一同上刑场,别人砍头,他在边上看着。虽然自身不会有什么损害,但眼巴巴瞧着同僚在面前身首异处,残酷程度不亚于刑罚。

颂银没想到他会这么缺德,琢磨出个损招儿来,给她下了一帖狠药。她总在躲避他,这回终于不得不面对了,她阿玛的生死在他手里攥着,叫他陪斩是轻的,只要惹他不痛快,随时可以取他的性命。

那两个钱塘官员和工部侍郎嚎哭得杀猪一样,嘴里叫着主子,被御前侍卫强行带了出去。述明两手撑地,发疟疾似的哆嗦着,什么都没说,也被人押出了正大光明殿。皇帝是个独断专横的人,军机处传来议罪的章京并没有插上一句话,走了个过场似的,默默又都散了。颂银跪在阶下起不来身,心头乱得厉害,他只说陪斩,之后呢?能不能就这么放过佟家?

她跪地不起,陆润向上觑了眼,轻声唤她,“小佟大人,跪安吧。”

她迟迟看他,勉强站起来,腿肚子里直转筋。陆润见势不妙,上前搀了她一把。她扣住他的手腕,眼里蓄着泪,把陆润看得六神无主。

所以她宁愿和陆润哀告,也不肯向他低头。皇帝手里的折子狠狠摔在御案上,拂袖往东暖阁去了。

陆润的视线追随过去,直到那身影不见了才劝慰她:“去服个软吧,这时候不该意气用事。”

可是她不敢,似乎已经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她去了,无非是送上门的鱼肉,只等被他宰割罢了。她脚下踟蹰着,走了两步又停下,“我不想去。”

陆润皱了皱眉,“陪斩只是下马威,小佟大人当真不计后果吗?”

她的肠子都要拧起来了,他就是想让她走投无路,如果真的爱她,为什么会这样逼她?一个官员被绑赴刑场陪斩,官威还剩多少?佟佳氏世代蒙圣恩,丢不起这人,他明知道的,就是拿这个软肋来压迫她,想逼她就范。

她松开他的手,深深吸了口气,“陆润,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请你看顾我阿玛和让玉。”

他吃了一惊,她却头也不回,笔直走进了东暖阁。

皇帝盘腿在南炕上坐着,手里的折子都拿反了,还在装模作样,“你进来做什么?”

她说:“我想和主子谈谈。”

他别开了脸,“咱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没什么可谈,却一再以权谋私,为什么?可转念一想,似乎确实没什么可谈,她拿什么做交换,才能赢得他的开恩?他已经有皇后了,再也不必求她母仪天下,说到底无非是她的身体,仅此而已。

她有自己的坚持,她不想对不起容实,可阿玛怎么办?真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似乎不放弃也得放弃。

她垮下了肩头,“主子不想和我说话,那奴才就告退了。”

她却行退到门前,刚想转身,听他叫了声“回来”。她心里一颤,重又到他面前,他下炕来,走近她,离她不足两尺远。因为站得太近,仿佛随时一勾手,她就会没入他怀里似的。

“既然你想谈,咱们就来谈一谈,是谈你阿玛的罪状,还是谈你和容实背着朕偷欢?”他的声音像勾兑了酒,微微一点火星子就会点燃一样,好声好气的说话,已经给了她极大的面子,“你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朕敬你,让你当皇后,你死活不情愿。现在呢,把你阿玛拖下水了,反倒厚着脸皮来求朕,你的骨气哪里去了?”

他的话极尽刻薄之能事,把她说得面红耳赤。可是必须按捺,她呵腰说:“主子大可以羞辱奴才,奴才在主子面前从来没什么脸面可言。我和容实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今儿单来说我阿玛。我阿玛是内务府总管,本就不该去监河工,万岁爷神机妙算,岂会算不到这结果!再说从元月到眼下,不过区区三个月时间,要建闸修坝,莫说是我阿玛,就是神仙也做不到。主子是明君,明君不该有偏颇,要是做得过了,怎么堵住朝野上下悠悠众口?我没旁的说,只求主子体念,念在阿玛也曾为主子鞍前马后的份上,请主子宽恕他。”

这是来翻旧帐来了,先帝后宫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确实是他授意述明做的,要说功臣,他也算一个。所以她来指责他不念旧情了吗?真要不念旧情,还等到这会子!

“朕也不是铁石心肠,你们佟家往日种种的好处,朕都记在心里。奈何情不由人,如果你愿意跟朕,何至于闹到今天这样不可开交的地步?你是个死心眼子,不懂审时度势。为什么你不贪慕虚荣一点儿?就因为你佟家金山银山几辈子吃不完吗?只要朕愿意,可以借着这次的机会抄你的家,发配你们一家老小。朕已然手下留情了,你却不自知,还敢来找朕理论。你这么大的胆子,不过仗着朕放不下你,否则就凭你的出言不逊,早就叉下去廷杖伺候了。”说完了审视她的脸,果真见了惧色,看来成效不错。他微微倾下身子靠近她颊畔,那股独特的幽香唤醒他的执念,“还有那个容实,留着他领侍卫内大臣的衔儿,不过是因为朕刚登基,不好立时开发。你跟着他,最后能得着什么好处?惹得朕恼火,原本五十的寿元,叫他活不过二十五。你且好好想想吧!”

她变了脸色,“您究竟想怎么样?”

他笑了笑,“朕这一辈子,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不痛快了,就在哪里找补回来。”

她转头定定看他,“您所谓的不痛快是什么?奴才挑了那个不着四六的容实,没有挑您吗?”

他被她戳着了痛肋,倏地有了发怒的迹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得脸?”

说实话是有点儿,可庆幸的不是折辱了他,是自己挑对了人,没有因他的地位向他屈服。她缓缓长叹,“主子爷,有些事儿是不能勉强的,各人有各人的姻缘,您的姻缘在皇后那里,和我就是君臣的情义。况且您也知道我和容实……我不瞒您,瞒也瞒不住。”

他眯起了眼,冷冷一牵嘴角道:“你来找朕,就是为了和朕说大道理?朕执掌天下,道理比你懂得透彻。什么是所谓的姻缘?朕的后宫里有那么多女人,于朕来说她们面目模糊,个个都一样。朕想要的人,才是朕姻缘的方向。”

所以依旧鸡同鸭讲,要是没有作好献身的准备,就不该来找他商谈。颂银终究狠不下心肠来,面前这个人,她从来没有亲近的感觉。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他是云端上的人,甚至和他们不是呼吸同一片空气。他说喜欢他,她受宠若惊,但并不觉得欢喜。她希望彼此能够和平相处,即便求而不得也不要反目成仇。可惜他没有那么好的风度,他的世界非黑即白,如果不顺着他,那就是违逆,最后必须消灭。

她垂着手说:“即便奴才不情不愿,您也不在乎?”

“你会情愿的。”他抬手抚抚她的脸颊,“你阿玛的生死全在朕一念之间,只有从了朕,才能救他。陪斩不过是给那些朝臣看的,杀鸡儆猴罢了。你要是再不醒悟,后头有的是磨难,不光是容实,还有让玉。她和陆润的事朕为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就是为了拿捏你么。”

她终于惊讶于他的卑劣,在他眼里人人都能利用,他可以抬举一个人,也可以轻而易举毁灭。陆润也算为他受尽苦了,当他要达到某种目的的时候,依然能够毫不犹豫地牺牲他。

她抓住了他的袖褖,“奴才已经是容实的人了,一个没有贞洁的女人,您还要吗?”

“要。”他斩钉截铁说,“孝宪皇后是太祖皇帝的嫂子,咱们满人不像汉人这么积粘,你知道的。”

她站不住了,蹲踞下来抱着膝头说:“您给我点时间,容我想想。”

他居高临下望着她,她低垂着头,领下露出一截柔弱洁白的颈项,真是无一处不美的人儿,在内务府摸爬滚打简直可惜。他说好,“只要你回心转意,朕把一颗心都给你。”

她从东暖阁辞了出来,跌跌撞撞去了竹香馆。竹香馆不同于别处,这里春雨蒲草,清幽雅致,没有寿安宫里浓重的檀香味,是游离于紫禁城之外的所在。让玉在这里很闲适,养花种草,看书下棋,几乎和东西六宫里的主儿无异,这都得益于陆润的照应。

颂银进门时没了人色,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忙上来接应,切切问怎么了。颂银坐在榻上掩面而泣,“阿玛的差事没有办下来,皇上判他‘陪斩’,叫老太太和额涅知道,我在家里是没脸活了。”

让玉也呆住了,咬牙切齿地咒骂:“这个混账王八,真是个坏得流脓的主儿。”

颂银满心的委屈没处诉说,只能来找她哭一哭,“远水救不了近火……这回是陪斩,下回怎么样?他逼得我无路可退,我了不得一死,你们呢?陆润手里有先帝遗诏,他早晚会除掉他,这回放话出来,看样子也在不远了。我先和你通个气,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让玉惊慌失措,“那怎么办?人家弄死咱们玩儿似的,咱们连逃都没处逃。”

“所以你得未雨绸缪,他对陆润有救命之恩,不到万不得已,我知道陆润不会把遗诏拿出来。”她驱身握住她的手,“只有把金銮殿里那个人扳倒,才能永绝后患。”

可是把遗诏拿出来,陆润也是个死,这么说来是进退维谷了。让玉为难道:“他从没有和我交过底,究竟有没有那个东西,谁也不知道。再说他私藏遗诏,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这是个难题,要全身而退不是不能,只不过宫里呆不了了,得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可一人有一个活法,就如他说的,他是天生应该生活在宫里的,出了紫禁城,他什么都不是。如果当真离开这里,他还能做什么?

和让玉的商议终究没有什么结果,问题还在,是她一个人的问题,谁也帮不了她。她犹豫不决,知道容实他们的计划进行到这里,出不得半点岔子。她不能去给他添麻烦,只有一个人默默背负。

没法下决定,时间过得飞快,眨眼便到了第二天正午。她急得团团转,隐约听见法场传来一声轰鸣,是行刑前打炮,但凡朝廷命官处决,都要以此诏告四方。她站在内务府檐下哭得伤心欲绝,走不开,不知道阿玛现在怎么样了。她真是不孝,为了自己的爱情把阿玛坑害至此,要不是她跑到热河私会容实,皇帝也不会把阿玛派去治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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