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刚过,各营便又紧锣密鼓地操练起来,除了日常必需的兵器操练之外,尤其各营之间彼此要配合的阵法,更是一遍又一遍,顶风冒雪地操练至烂熟。
虽然一直未有命令下来,但操练之余,累得精疲力竭的众人心中都能隐隐能感觉到——有人跃跃欲试地期盼着,有人忧心忡忡地等待着,还有人无所谓地埋头过日子。
那日,长安城的清晨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空气冰凉清冽。刘彻立在宫栏边,凭台远眺,周遭尽是滴滴答答的声响……
屋脊上的积雪正在融化,沿着屋檐珍珠般地往下掉落,到了地上汇成细细长长的水流。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倒映出着宫栏旁的刘彻。
刘彻扯掉围在脖颈上貂绒暖脖,丢给旁边的内侍,任凭清冷的空气沿着脖颈直透入体内,低低道:“雪终于融了……去!八百里加急,替朕把去病召回来!”
“诺!”
内侍不敢有丝毫耽搁,脚步匆匆而去。
陇西郡,霍字旗在风中烈烈飘扬。
徐大铁射出箭箙中的最后一箭,正射在靶心边缘上,他乐得不行,拽着易烨直叫他看。
“了不起呀你!”易烨笑道,另把一捆箭矢放入他箭箙之中,“再来!说不定,祖宗保佑,待会还能射中。”
“等俺回去的时候,跟俺妹子说!”徐大铁喜滋滋地转身继续射箭去。
不远处,到河边刷过马的子青正朝他们走过来,神色异于寻常,似有心事。易烨自然最先留意到,待她走近便问道:“想什么呢?呆愣愣的。”
子青抬眼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唇,沉声道:“我看见马槽里加了熟豆饼。”
“熟豆饼!”易烨眉毛扬起来,心疼道,“这些马倒是越吃越好了!照这么下去,若是哪天它们吃上羊肉馍馍,我也不奇怪。”
“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易烨奇道。
“让马吃熟豆饼,是在为长途奔袭做准备。”子青凝眉道,“最多不超出三日,我们便要出征了!”
易烨吃了一惊:“这么快!也没听蒙校尉提过,一点风声都不透的?”
“既然是要突袭,事前是不该透出风声来,你我二人知道便好,你且莫说出去。”
“嗯。”
易烨虽点了头,目光却望向赵钟汶与徐大铁,子青循他目光,也明白他心中所想:出征在即,即使家人就在近处,赵钟汶与徐大铁却仍无法回去与家人再相聚片刻,让人心中怅然不忍。
“走的前一晚,会让留家书的,这是惯例。”子青低低道。
易烨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自主地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白雾在空中消散,再无影踪。
虎威营内,邢医长收拾着他的旧书简,不停口地唠叨着。阿曼在旁,心不在焉地用竹刀削刮着竹牍,听着外间来来往往的马蹄声。
“老邢!”他唤了声邢医长。
邢医长犹撅着腚,埋首于书堆之中,再懒得去纠正阿曼这个西域人在言语上的不敬之处,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阿曼用刀背吱啦吱啦地刮着竹面,吹了吹竹屑,才接着道:“你这么大年纪,若跟着霍将军出征,老胳膊老腿,吃得消么?”
“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别拐弯抹角的,我可最烦这个。”邢医长没好气地转头瞥了他一眼。
阿曼转头一笑,道:“将军若把你放在营里,我可不跟着你。”
“你不跟着我,跟着谁去!”邢医长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有两下子三脚猫功夫,没用,卷毛小子。将军从未让你跟着大军操练过,可见他从没想过让你跟着去。”
“你跟他说说,普通刀剑伤,我帮着包扎包扎也算凑合。”
“没用!将军是什么人,但凡有两下子的,没有他不惦记的。不让你去,肯定是有什么缘故。”
邢医长掏出册布套上满是灰尘的竹简,用力拍了拍,室内尘土乱窜。阿曼不甚在意地扇了扇,道:“你不肯帮忙,那我自己说去!”
“你说也没用。”邢医长自布套中取出竹简,摊开来,朝阿曼走过来,往他跟前一递:“看看这个,是楼兰文么?”
阿曼扫了一眼,点头:“嗯,这东西你打哪里偷来的?”
“什么偷的!送的、送的、人家送的。”
“谁送你这个,明知道你看不懂。”阿曼嗤之以鼻,“这不是糟蹋东西嘛。”
“你看得懂就行。”邢医长难得地陪笑,道,“快,读给我听听。”
“嗯……居延草药手札……”阿曼仅念了开头几字,便停下来不念了,挑眉望着邢医长,“下面的不认得了。”
“你……”
阿曼笑得无赖:“老邢,你去和将军说说,待事成了,说不定我便又认得了。”
“你这臭小子!还敢来威胁我!”邢医长作势卷起竹简便要打。
“别举高了,当心闪了腰……”
阿曼摆出一副任他打的姿态,还好意提醒他。
邢医长被他气得气不打一处来,恼道:“打仗有什么好玩的,一场仗下来,死的死,伤的伤,缺胳膊少腿,你当是儿戏啊。”
“我知道,可我还得去,这是要紧事,很要紧。”阿曼何等聪明,听出邢医长口风已有些松动,笑道,“放心,回来之后我还给你译这些破烂玩意。”
邢医长疑虑地看着他,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阿曼常常被他责骂,却也不见动真气。这个西域少年整日看似嬉皮笑脸,心中却是严守着许多秘密,他直觉地明白这个西域少年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我可不能保证将军一定会答应。”
“行!”
待入夜后,邢医长看灶头上的川贝炖梨已经炖得差不多,遂命阿曼拿下来,用伏兽银纹漆碗装好,覆上盖子,自己亲自拿了往霍去病大帐去。守在帐前的士卒见是刑医长,知道这老头脾气,未敢盘问,直接通报。片刻后,便听见霍去病在内请邢医长进去,遂放行。
“昨夜咳得可好些?”
邢医长进去后,也不管军中礼节,把炖梨放在案上,径自问道。
霍去病正拿了根小竹枝在沙盘前划拉,心不在焉道:“嗯,好……”刚说完,便又低咳了几声。
见状,邢医长叹口气,不满道:“拖了一冬天,连你的嗽疾都治不好,我算是没脸见人,干脆回家种田去得了。”
霍去病此时方自沙盘中抬起头来,朝邢医长暖暖一笑,道:“这老头又怎么了?谁招你惹你,我把他拖出去二十军棍。”
“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过来吃梨。”邢医长催促他道,“待会冷了吃下去,还不如不吃呢。”
知道惹谁也别惹这老头,否则叨咕起来要人的命,霍去病笑着丢了竹枝,起身到案几前坐下来,揭开盖子,随着热气冒出,一股梨子特有的清香直窜入鼻端……
他拿银匙挖起来,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半晌抬眼,发觉邢医长还在跟前,就盯着自己吃梨子。
“有事?”他饮了口里面的梨汤,问道。
邢医长皱眉点了点头。
“说吧。”
“那个卷毛小子想跟着你出征,托我来给他说。”
霍去病低头接着又挖了一匙梨,送入口中,才道:“他没跟着大军操练过,没法去。”
“这理由我说过了,他压根不理,这孩子可不傻,知道这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将军就一句话,他不能去。”霍去病随口道。
邢医长直吹胡子:“他可没这么好打发,最好给个理由,要不然又把我老头子折腾一番。”
霍去病思量片刻,暗忖阿曼用心,微叹口气,道:“你让他过来,我来告诉他。”
等得就是这句话,邢医长又探身过去,皱眉问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你倒是和我说清楚。我瞧他实在有些古怪,并不像一般的西域人。”
“老头,又说大话,你才认得几个西域人,”霍去病抬头笑道,“他就是路上捡来的,身手不错,就留下了。”
邢医长哼了声,背着手自往外走,口中嘀咕道:“身手不错倒留着不用……当我老头糊涂……”临到帐门,又回头重重叮嘱道,“夜里若再咳了记得吃药!”
霍去病笑了笑,道:“知道,你现下就让阿曼过来吧。”
邢医长回去之后,不多时,帐外士卒通传之后,阿曼大步进帐来,见霍去病仍吃着炖梨,也不等他开口,自在榻上坐了,撑案支肘等着他吃完。
霍去病饮完最后一口梨汤,将碗匙一推,朝阿曼道:“你倒说说,你为何想去?因为恨匈奴人?想多杀几个?”
阿曼耸耸肩:“不行么?”
“你光图爽快,会给我惹麻烦的。”霍去病直摇头:“匈奴人中认得你的人怕是不少,混战之中你若是被人认出来,你想过后果么?”
“她一个人,我不放心。”阿曼直截了当道。
“原来你真是为了那个傻小子!”霍去病直摇头道,“他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么?连后果都不顾了。”
阿曼微皱起眉头,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下我不愿考虑那么多。”
“如果你在被匈奴人发觉,这事会给我惹很大麻烦,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应允的。”霍去病制止住开口欲言的阿曼,“而且,一旦匈奴人发觉楼兰两位王子都在汉朝,而且一位还随同汉军与匈奴作战,他们显然会认为楼兰已投靠汉朝,很有可能会对楼兰用兵泄愤。”
阿曼不语。
霍去病淡淡问道:“你难道就不为楼兰着想么?”
“……我早就被楼兰所丢弃的人。”烛光阴影下,阿曼目光郁沉,“在楼兰,没有一个人曾经为我着想过,我为何要替他们着想。”
霍去病半靠下去,撇嘴道:“楼兰虽说和我关系不大,可这事也不是我所希望看见的,匈奴人一旦取下楼兰,据城为守,对于汉军是个麻烦。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楼兰挺美的地方,那地方打起仗来,有些可惜了。”
铜制青玉二九枝灯,烛火交相辉映,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阿曼眼前似乎飞掠过那成群结队如红云般的火烈鸟,他一径沉默着……楼兰,是他美丽的故乡,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看着阿曼默然行出帐外,霍去病低首怅然地叹了口气,片刻之后,一跃而起仍回到沙盘旁边,收敛心神,凝眉细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