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霍去病支肘半靠在案几上,心不在焉地听着赵破奴回报此次出征所擒获俘虏与缴获战利品的清单。
“待下船后,先将单桓王、稽沮王、呼于屠王,酋涂王及五王母、单于阏氏等等人押送进京去。你找个妥帖的人,路上须得以礼相待,不可欺辱打骂。”他吩咐道,倦倦地捏了捏眉心。
“诺。”赵破奴笑道,“人选卑职已心中有数。”
霍去病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将军可是也要回京?”
“嗯。”霍去病想起子青的话,无可奈何道,“你记得替我备辆马车。”
“诺。将军可要人随行?”
“……子青随我同行。”
“他?他家又不在京城中。”赵破奴奇道。
霍去病抬眼瞥了他一眼,压根不愿理会这个问题。
“不过那小子还没去过长安,也该带他去见识见识。”赵破奴很善于自我圆场,卷起面前的竹简,又笑道:“此番大胜,漠南再无忧患,终于好好地歇息一阵子了!我也好久未往家去。我娘自己酿的小米酒,那叫一个香啊!”
“怎么,在军中呆得烦倦了?”
赵破奴嘿嘿一笑:“那倒不至于,只是刀头舔血,毕竟不是正经日子。咱们累死累活地打仗,还不是为了以后可以好好过安生日子,娶妻生娃,那才是正经。”
霍去病唇含浅笑:“这点出息,你爹白白给你起了这名字。”
“名字是我爹起的没错,可他自己还不是在家中娶妻生娃,要不然哪里来的我,这又怎么算?”赵破奴笑道。
仔细想来确是有理,霍去病禁不住好笑,这一笑又牵动腰际伤口,用手抚在伤口上。
“将军,李广李郎中令求见。”此时,舱门外有军士禀道。
赵破奴与霍去病对视一眼,压低声音奇道:“他来做什么?”众所周知,李广为人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怎得会主动来寻霍去病。
霍去病抬手制止赵破奴出声,亲自起身,打开舱门来迎李广。
“李老将军,快请进!”他道,又瞥了眼旁边的赵破奴。
在将军身边呆惯了的,赵破奴何等机灵,忙笑道:“老将军稍坐,我这就去让他们准备茶汤果点。”说罢,退出舱外,替将军关上舱门。
李广规规矩矩地按军阶给霍去病施了一礼。
霍去病忙将他扶起,笑道:“老将军请起,折煞我了,快请坐。”
李广是不惯客套的,依言在下首榻上坐下,双目直视霍去病道:“不瞒将军,老夫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还望将军成全。”
“老将军但说无妨。”
“将军军中的司律中郎将是老夫故友之子。老夫刚刚才得知,故友已逝,膝下仅有一子,所以……”
“所以老将军希望子青能留在自己军中,方便照顾,可对?”霍去病已然明白,淡淡笑道。
“正是如此!还望将军成全。”李广目露恳切之色。
“老将军多虑了,子青两次随我出征,斩折兰,破浑邪,屡立战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在我军中,我又怎么会亏待他。”
正好有军士端着茶汤进来,霍去病笑着让茶,面上一派风轻云淡。
“老将军请用。”
李广暗叹口气,低首饮了一口,尽管比霍去病年长许多,但面对这位年轻将军则完全无法可施。
“将军若能应允老夫,老夫愿意让我家三儿到将军麾下效力。”他诚恳道。
霍去病微楞片刻,继而又是一笑:“李三哥若能来我军中,我自是再欢喜不过。只是子青……”他笑着摇了摇头。
“将军若能应允此事,李家承此大恩,来日定当相报。”李广有些急了。
“老将军若有别的事情,去病自当尽力,但此事,恕难从命。”
李广本就不善言辞,望了霍去病半晌,后者虽面带微笑,但神情坚定,显然此事并无还转余地。一时想不出别的法子,李广只得皱紧眉头,告辞而去。
待李广走后,赵破奴贼头贼脑地,也不知自何处一闪身进来,朝霍去病叹道:“子青这小子还真是香馍馍,个个都想要他!”
霍去病直到此刻方沉下来脸来,没好气道:“个个?你倒说说,还有哪几个?”
赵破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将军你不知道,我听得有好些个校尉都瞄上他了,说这小子有前途,想给自家的姊妹们牵线呢。”
“闻着香就往前凑,”他冷冷一哼,“都有谁?你说与我听听。”
赵破奴嘿嘿一笑,搓了搓手道:“其实他们这么想也没错,我家就有个表妹,年方二八,已到了婚配年纪。我娘在家书中便有嘱咐我多在军中留意,若有青年才俊,不计出身,要紧的是人老实,肯上进……”
“难怪全军就属你的家书最沉,合着还得交代这些事情。”霍去病瞪他,“下回再有信牍,也给我瞧瞧,让我也开开眼。”
“将军……天地良心,我真没打子青的主意。我姨妈好面子,说不计出身那就是骗人的话。我心里是觉得方期那小子还不错,又是羽林郎官出身。将军,你说呢?”
“行了行了,你们家那些婆婆妈妈的事莫来烦我。”
被他呱噪地烦起来,霍去病连连挥手,将他赶了出去。
船舱内回复到宁静之中,他立了片刻,想命人传唤子青,话已到嘴边,却又迟疑起来,思量半晌,自己拉开舱门,向军士问明何处是子青的舱房,便缓步行去。
子青所住之处距离并不算远,下了舷梯,往左行到尽头便是。舱门缝中隐约透出微弱的光线,显然子青还未歇下,霍去病轻叩几下舱门,很快便有人来开门。
“将军?!”
未料到是他,子青微微吃了一惊。
霍去病朝里头望去,一灯如豆,案几上榻上零零落落放着几张粗糙且不甚平整的苎麻纸,阿曼坐在灯旁,手中也正拿着一张苎麻纸,依稀可见纸上描绘图案。
“做什么呢?”他边往里走边问道,待看清纸上所绘图案,“你在画图纸?”
子青掩上门,点了点头道:“嗯,这是一些守城时可用的机关器械。”
也不待她相让,霍去病自在榻上坐下,取过一张图纸,不看图纸却皱眉瞥了眼阿曼,语气不善道:“你让他画的?”
阿曼微笑,并不回答。
“不是,是我想着将来大概用得上,现下无事,便先画出来。”
舱内无茶,子青倒了一耳杯的清水放到将军案前,解释道。
霍去病这时才细细端详图纸,看得出是个连发机括,又拆分成了四、五个部件,绘得极精细……
“真没料到,你还会这些!”他叹道。
子青苦笑道:“我哪里是会,都是死记硬背下来的。这些原都是爹爹留下来的书简中所记载的图样。”
“书简呢?”
“我娘要我悉数记牢之后,便都烧了。”想起当年,子青眉间笼上一层伤郁,“圣上独尊儒术,又因墨家尚武,查得最紧,烧掉书简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霍去病心中惋惜:“可惜了……若能用在边塞官障也是好事。”
“我在边塞官障中见过墨家的转射机,此物威力甚大,以一挡十不在话下,只可惜被弃若废柴,也不知所为何故?”子青颦眉道。
听罢此言,阿曼笑着摇了摇头,轻叹道:“可知,全在于人,而不在于物。”
守边塞的官吏确是不甚得力,长年来早被匈奴打怕了,吃空饷倒是不在少数,这已是长久以来的弊病,霍去病虽心知肚明,但却也无可奈何。
“你能记得的守城器械有几种?”他问子青。
“明器二十八,暗器三十六。”
霍去病吃了一惊,皱眉道:“你都要画出来给他?”
“嗯,都画出来,阿曼便可根据楼兰的地域特点挑出最合适的。”子青点头道,“只有以天时地利相结合,机括才能发挥最大的效验。”
趁霍去病不备,阿曼伸手自他手上将苎麻纸抽出,半真半假道:“将军你还是别看了,谁知道将来兵临城下的会不会是你。”
霍去病冷哼一声,自是不会再去拿图纸,干脆在榻上躺了下来,慢悠悠道:“说得也是,我还不如现下就把你给斩了,干净利落,省得到时候费事……”
也不必眼睁睁地看着子青跟你去楼兰——这后半截话,他未说出来,堵在心口,颇为憋闷,仰面长长地吐出口气。
阿曼正欲还口,被子青颦眉摇头制止住,只哼了一声便无奈作罢。
“子青,方才李广来找我,想要你去他的军中。”霍去病淡淡向她讲述。
子青愣住,然后听见将军接着道:
“我没有应允,可现下我有些后悔了。”
“将军为何后悔?”
子青探询望着他,疑惑且有点不安。
不愿被她盯着看,霍去病侧转过身,面朝船壁,看见子青的影子在船壁上微微晃动着,足足看了半晌,才静静道:“你若去了李广军中,至少,我还见得着你。”
子青怔住,看着一动不动的将军背影,说不出话来。
烛光旁,阿曼注视着子青,同样一言不发。
流水哗哗作响,透过薄薄的舱壁传进来,子青低首伏案,继续画着图样。每一件机括都分为几个部件,每个部件又都需画出尺寸来,再仔细标明该如何组装,故而十分繁琐。
阿曼半靠着舱壁,时而看看图样,时而探身过来替她研墨,间或着瞥一眼合衣躺在子青身后的霍去病,后者始终静静躺着,再未说过一句话。
固定在案几上的油灯随着船身而轻轻晃动。
眼角有几分发涩,阿曼深闭下双目,复睁开来,见子青已又画完一张,便接了她的笔过来在水盂中洗净,道:“今日便画到此处,待改日有空时再接着画,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伏坐良久,子青也觉得肩背有些发僵,尤其是受过伤的左肩,隐隐酸痛起来,依言起身,略略舒活筋骨。
“不早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她朝阿曼道。
阿曼朝榻上霍去病努努嘴,压低声音道:“他还杵在这儿呢……”
始终未再听见将军说话,子青也有几分奇怪,悄悄探身看去,只见将军双目合拢,鼻息浅浅,不知自何时起已然睡着。
朝阿曼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取过薄毯,轻手轻脚地覆在将军身上。
阿曼皱眉,抬腿作势要将他踹醒,子青忙推着他出舱门去,又将门掩了起来。
“嘘……将军睡着了!你千万别又把他吵醒。”她声音小得仅是用气声说话。
阿曼不满:“让他回去睡啊!”
“他已经连着几日都未好好歇息过了,好不容易睡熟,何苦再把他唤醒。”阿曼声音实在太大,子青生怕他将霍去病吵醒,推着他走,“你快睡去,快去快去……”
“你呢?”
“我靠着也能睡,不碍事的。”
子青已经推着阿曼行至舷梯口,明明已经距离船舱有段距离,她还是又朝他做了个须要小声的手势。
“可不许让他对你动手动脚!”阿曼不放心道。
“将军怎会是那等人,想什么呢你!”
子青有些着恼,颦眉看他。
“好好好……”
阿曼不愿惹她生气,无奈下楼回自己的大通铺去。
蹑手蹑脚地回到船舱内,见将军并不曾动过,想来未被吵醒,子青这才安心,自半靠着舱壁坐下,也合目睡去。
一夜流水潺潺,隐隐约约仿若又听见有人在吹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若你走了,以后再想听,可不能够了……”
似有人在耳边轻轻低喃,随即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只听得她心中一阵闷痛,转头想去看那人面容。
那人却隐在雾中,影影绰绰,不可得见,唯有一双眸子清亮温暖,让人眷恋不舍。
“你……”
她本能地想唤他,话才出口,便自梦中骤然惊醒过来。
淡淡的晨曦自舱壁上小小的透气孔中照进来,微弱之极。
而梦中的那双眸子,就近在咫尺之间,正静静地看着她……
四目对视,气息浅浅,舱内一片异样的静谧。
他眼中似有恍惚之色,缓缓伸手抚上她的脸,因长年习武,手掌中尽是粗茧,在她脸颊上磨蹭片刻,拇指又抚上她的唇瓣。
仿佛被定住一般,子青动也不能动,似乎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霍去病的手指沿着她的唇线,轻柔地划过上唇瓣,然后是下唇瓣……
“将……”
她轻声开口,试图打破着奇怪而尴尬的局面。
骤然间,他俯下身子,猝不及防地吻上她。
温暖的气息在唇齿间交缠萦绕,是子青从未体验过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无法抗拒,还是不想抗拒,脑中浑浑噩噩,完全无法思索。
他的吻细细浅浅,时重时轻。
温柔如水,掠夺如风。
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融入他的体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