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就设在内殿中,女眷们入内的时候,霍去病施礼之际一个个看过去,唯独不见子青,心中奇怪,朝母亲投去询问的目光。偏偏卫少儿正给刘彻施礼,天子面前,自是不敢失礼,无暇顾及其他。
不知子青此时此刻身在何处,霍去病心中暗自担忧,又担心待会卫伉与她碰面,思量着是否该出去寻她。
刘彻自昨天听卫长提过,特地颁口谕让霍去病带着那女子一起来,当下并未见到她,也有些奇怪,又将霍去病神态收入眼中,遂朝卫子夫笑问道:“去病带来的那姑娘呢?怎得不在这里?”
卫子夫笑答道:“她只是庶民,未得陛下召唤,不敢让她轻易入内。”
“唤她过来让朕瞧瞧。”刘彻不在意地道,“咱们这是家宴,不必理会那些虚礼。再说了,去病方才在承光台上便心不在焉,若不让他见着,只怕这顿饭他都食不知味。”
霍去病忙道:“陛下说笑,只是她一介布衣,卑将恐怕她到了此间,多有惶恐,做出冒犯天颜的事情。卑将以为,还是……”
“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啰嗦起来了。”
刘彻笑着打断他,示意卫子夫命人去唤。
霍去病只得不再言语,心中暗自忐忑。
过了一会儿,宫女果然领着子青进来,子青踏上堂来,堂内烛火辉煌,最引人注目是两座三十九支的大型铜制烛树,烛火闪烁映得人直晃眼。
之前便听卫长说此女子如何平庸寻常,刘彻也有些好奇,按理说,去病跟在他身旁,母亲还有姨母都是绝代佳人,眼光应该不会差才对。
子青上前行向刘彻行叩首礼:“民女秦原,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
刘彻仔细打量着她,姿容确是寻常,并无过人之处,只是那份不卑不亢的从容着实不太像是初见天颜的平民。
卫伉看见子青,只觉得眼熟得很,苦苦思量,忽得猛然想起来,大吃一惊,立即就望向霍去病:“她、她不是……”他毕竟还是年轻,尚未学会掩饰情绪,惊诧之意行于表外,,想开口相询。
霍去病狠狠地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微不可见地朝他摇了摇头。
卫伉楞了楞,这才想起之前霍去病所说的那句话“你待会不管看见谁,都别乱说话,知道吗?”,愕然片刻,方明白其中缘故。
只是到了当下这刻,他的惊呼声殿上人人都已听见,再想装成若无其事,已不可能。
卫青虽不明缘由,但率先瞪了他一眼,自是恼他在殿前无状之故。
刘彻问道:“怎么,卫伉你也认得她?为何如此惊讶?”
“她、她……我确是认得的。”在霍去病紧迫盯人的目光下,卫伉脑筋急转,既不能说实话,又不能让圣上起疑,遂道,“因她武艺精湛,精通骑射之术,我曾见识过,未想到她竟是表兄府里的人,故而惊诧。殿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刘彻摆摆手,自是不会与他计较失仪之过,挑眉看向霍去病,笑道:“原来她精通骑射之术,能陪着你驰骋旷野,难怪你对她如此中意。”
霍去病含笑答道:“陛下休得听卫伉夸大其词,不过是我教过她,让她骑在马上不至于摔下来罢了。”
“你何时变得这般谦逊起来,卫伉也算是羽林郎中拔尖的,能让他说出‘精通骑射之术’,想必这位姑娘当真不凡。”刘彻颇觉有趣,望向子青,问道,“既然武艺精湛,想必也会用剑了?”
子青能听出将军不愿意让刘彻知道她习武一事,但一则有卫伉的话已说在前头,若说自己不会用剑,恐怕刘彻多半不会相信,反而引他猜忌将军;二则她完全猜度不出刘彻问此话的用意为何。
迟疑一瞬,她点了点头,顺着霍去病的话道:“将军曾指点过一二。”
端起鎏金铜觥,刘彻歪着身子饮了口酒,笑道:“如此甚好,你就舞剑来助一助兴吧。来人,去取一柄佩剑给她使。”
舞剑?!
子青怔住……
“请陛下恕罪,她腿伤初愈,恐怕无法舞剑。”霍去病忙起身,向刘彻禀道。
刘彻奇道:“我看她行路无碍啊。”
卫子夫在旁打岔,朝刘彻温柔含笑道:“想必是去病心疼她,陛下,臣妾还是头一遭见他这般着紧一位姑娘呢。”她说话时,卫少儿乘机朝霍去病轻轻摇头,示意他莫一再拂逆圣意。
“想不到他也有今日。”刘彻哈哈一笑,朝霍去病道:“方才在承光台上就心不在焉,原本说要罚酒,现下倒要换个法子,就罚你抚琴一曲,琴歌剑舞,正是相得益彰。”
说话间,已有宫人捧着佩剑入内,送至子青面前。
她看着那柄佩剑,儿时第一次习剑时,爹爹所说的话重新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墨家剑法,一招一式,扶危救困,死不旋踵。
若爹爹知道自己须得当众舞剑、供人赏玩的时候,也不知他恼是不恼?
子青深吸口气,尽管不愿,但还是缓缓伸手取过剑来。只是寻常的佩剑,拿在手中像是千斤重般,直往下坠。
而原本侯在帷幕之间的乐师也已将七弦琴献至霍去病案上。
“陛下……”
霍去病还欲进言推辞,却听得一声清吟,子青已拔出剑来,将剑鞘弃在旁边,双目清亮,正看着他。
烛光下,两人四目相投,再无须多言。
深吸口气,霍去病思量片刻,将手轻轻抚上七弦琴,低低沉沉的音律流淌而出,似一人漫步于山路之上,不急不缓,任凭林间落叶徐徐飘落身侧……
子青听着琴音,垂目静静而立,一动不动。
直过了半晌,众人不明何故,不免等得不耐烦。卫长公主料她是因不通音律,压根就不知道该如何合着琴音舞剑,嘴角嚼着一丝笑,等着看她出糗。
卫少儿观众人脸上,见刘彻也微微颦起眉头,暗自为子青心焦,正欲出言提醒,却见子青缓缓抬手,做了个起势……
不动则已,一动则全身皆动,剑招如流水般连绵不绝。
素日众人所观赏的女子宫廷舞剑,是将剑术与舞艺结合在一起,身法矫捷,飘逸潇洒,为得是赏心悦目。而子青从小到大,剑法自是练得纯熟,但于舞艺是半分也不懂,更不懂该如何做到赏心悦目,只懂得在琴音引导下平心静气,将自幼所习剑法从头至尾演练出来。
点、刺、劈、挂……
子青含胸,转腰,剑贴身而走,划出一道圆弧。双目只随着剑尖而走,专注之极。继而微仰头,翻腕抖剑,平剑在眼前环绕一圈,似拨云见月般。
霍去病也不看她,只专注在琴弦之上。
崩、绞、架、截……
剑尖沿臂同方向穿出,腰往前倾,同时挽出数朵剑花。伤腿作疼,她犹自硬撑着,背后冷汗直冒,手中的剑却未有片刻滞缓。
琴音似有所感,奏了个悠悠颤颤的尾音,毫无预兆,却又理所当然地结束了。
子青收剑,施礼。
殿上一片寂静,刘彻不发话,旁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褒该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