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正位于长安城的正北方,因此刘彻取《诗经》中“城彼朔方”之意,命名为朔方郡。
管领有三封、朔方、修都,临河、呼道、窳浑、渠搜、沃野、广牧、临戎等十县。黄河流经朔方郡,且在郡内逶迤曲折,有好几处弯道。
子青与霍去病向北而行,所去的正是朔方郡内的朔方县。
有一次途中歇息就在距离黄河不远的地方。
从堤坝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大响声,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冲击着堤坝,声音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子青无甚胃口并不想吃东西,听河道里的动静骇人,因不知是什么缘故,她遂行了几步跃上堤坝,朝河内望去……这一看,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处正是黄河在朔方郡内的一处弯道,河水中,许多巨大的流冰都被卡在此处过不去,随着河水的奔涌,流冰相互之间的碰撞,流冰与堤坝之间碰撞,就是他们听见的巨响。
“将军,你来看!”子青朝霍去病招手。
霍去病拎着水囊,跃上,立在她身旁,低头往下看去,顿时皱起眉头来,低低道:“只怕凌汛马上就到了!我们得赶快走!”
这年,朔方郡内的春天来得分外迟,天气很冷,而且多处河道上的冰层依然很厚。但黄河上游的春天却到得很早,积雪融化,水量甚多。当这些河水汹涌而下,到达朔方郡内时,便将冰层冲裂,造成了河道内积蓄了大量厚厚的流冰。郡内河流弯道多,许多流冰都卡在弯道处,以至于弯道处的水位巨涨,极易造成串堤决口、淹没成灾。
此患则谓之凌汛。
匆匆上了马车,继续向北而行,道路上携家拖口的百姓渐多,都是为了躲避凌汛往邻近广牧县去的人。
朔方郡是汉廷新设立不久的新郡,刘彻为此迁移了数万百姓来朔方郡。汉人对乡土甚是依恋,若非万不得已,是绝不愿背井离乡的。迁来的百姓大多都是在家乡穷困潦倒,不得已来朔方郡寻找活路的,路上所见大多衣衫褴褛。
子青看着他们,什么都没说,便跃下马车去。
霍去病自是知她心意,也下马车来。
两人将马车让给路上老弱妇孺,子青连雪点雕都让给两个半大的孩子坐,自己则替他们牵着马。
如此又行了半日,方才到了广收县,一方小小的土城。
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许多拖家带口跋涉至此,刚想进城喘口气的百姓都被拒之城外,广牧县城根本就不让逃难的百姓入内。
数十名佩刀的游缴立在半开的城门前,严阵以待,无人胆敢擅入。
子青皱眉,不解为何不让百姓入城,春寒料峭,寻常百姓又比不得军中士卒,露天冻上一夜,身子怎吃得消。
霍去病正欲亮出身份入城去,忽见一匹决马自西南面绝尘而来,马背上也是一名游缴,气喘吁吁……守城门的游缴见到来者,显然是熟识之人,急问道:“怎么样?”
“西南面那边的口子决了!”马背上游缴气喘吁吁,“又淹了好几个乡……”
西南面,正是子青他们来时的方向,她抬头去看霍去病,眼底满是忧患。
听见他们的对话,周遭百姓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人都是从西南面逃过来的,虽逃了出来,但心底总存了一丝希望,盼着不会真的有凌汛。此时听闻西南面那边决口的消息,人群中呜咽之声此起彼伏。
守城的人忙让报信的游缴进城门去,然后继续坚守,其中一名游缴朗声安慰眼前的百姓道:“大家少安毋躁,县令大人己经在给你们安排去处,待会儿就会有人来领你们去。”
霍去病行至前头,亮起身份。
见当朝大司马骠骑将军突然至此,守城游缴们丝毫不敢怠慢,连忙让开一条路让霍去病一行车马入内,只是车上一望便知的逃难百姓却被游缴们拦了下来。
“他们为何不能入内?”霍去病皱眉问道。
“大司马恕罪,难民的去处县令正在安排,很快就会有人来将他们领去。”游缴恭敬道。
霍去病盯着他,目光难测,“若我一定要领他们入内呢?”
尽管身份地位悬殊,游缴却是丝毫不让,“卑职奉命守住城门,只知恪尽职守,请大司马恕罪。”
未料到这个小小土城中的小小游缴竟有如此勇气,霍去病未再说什么。
子青抬首,似乎想说什么。
“没必要为难他们,我去寻县令。”不等她开口,霍去病便道。
子青默默点头,将马背上的两个孩子抱下来,复交到他们父母手中,自己牵着马跟着霍去病身后进了土城。
广牧土城并不大,他们不用问人便寻到了县府所在,正欲入内,恰见几人自内匆匆出来。为首一人迎头看见霍去病,毫不迟疑,干脆利落地行了个军礼——“卑职参见骠骑将军。”
子青在旁看着此人,又惊又喜,“缔素!你怎得在这里?”
霍去病扫了眼缔素所穿衣袍,已猜出他的身份,微笑道:“你是广牧县尉,什么时候来的?”
“卑职前年调任此地。”
县尉在辖县内掌管军事,秩俸二百石至四百石,若在别的郡,这官职也算不差,但在朔万郡,却委实算不上好差事。
“正好,我问你,城门外头聚集了甚多难民,为何不让他们进城。”霍去病沉声问道。
“回禀将军,这是无奈之举!”缔素眉头深皱,禀道,“八日前渠搜县内凌汛,死了不少人,也有逃出来的,但发现百姓中不少身患疫病,传染极快,死了不少人。”
“是何种疫病?”子青颦眉问道。
“我并未亲眼所见,听说身上会起黑斑,大小不一,许多人挨不过三日,短短几日便死了近百人。”
这是何种疫病,竟然如此烈性,子青骇然而惊。
霍去病问道:“可有向朔方郡守禀报?”
“听说医曹椽史已带了人去,给其他县也下了死令,发现疫病者无论身份,不惜代价,即刻圈禁。县令大人己为了此事在城东面腾空了两个里,专门接纳逃难者。县令大人不让他们入城,就是担心将疫病带入城中。”缔素微微呼出口气,“还好,我一直派人在探查,广牧县内还未发现这种疫病。”
“你这是要去何处?”子青见他身后还跟着几名门下贼曹。
“方才游缴来报,西南面决了口子,我得带人去看看!”缔素看上去很头疼,广牧县人手实在有限。
“我跟你去!”
子青想都不想就道。
霍去病奉命驻守朔方,眼下黄河凌汛,自是不能置身事外,道:“我跟你看看!”他转头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到妥当的地方,然后先行去歇息。
骑上马,沿着来路奔去。
子青的雪点雕和霍去病的玄马自是比缔素等人马匹要神骏得多,两人奔在了前头。此时不用像来时那样慢慢走,不消半个时辰,眼前再无路,仍是一片茫茫接天的水。
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是方才经过的地方,子青勒住雪点雕,看着被河水淹没的道路、田地、房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房屋多是夯土打实的墙,这般被水泡着,过一日半日便尽数毁了,那是多少人眷恋而守护的家,就这样毁于一旦。
缔素未看见其他人迹,松了口气,“幸而前日就传令乡长、亭长,让附近乡里的人全都撤走,虽然撤得拖拖拉拉的,总算是都撤出来了。”
一条黄狗在水中奋力游着,朝这边靠过来,好不容易爬上实地,甩甩身上的水。还有几只老鼠湿漉漉地自水中蹿上来,黄狗冲着它们吠了几声,而后精疲力竭地躺倒在树边。老鼠窜入草丛之中。
子青看着那些老鼠,愣了下神……三人折返回广牧土城,此时城门前的百姓己经聚集得越来越多。县令也已回来,见到霍去病连忙向他施礼。
“眼下城外那些人,你如何安置?”霍去病不耐虚礼,先问他。
县令也在烦恼此事,“有许多并非是本县百姓,从别处逃了来的,我已经挪出两个里来安置,可还是不够啊。”
“再腾出两个里来,或者在城中找处地方安置他们。这时候还冷得很,让他们在外头过夜,非得冻死几个不可。”霍去病下令道。
“将军!不是卑职不愿意,可眼下渠搜县疫病蔓延,卑职担心……还是不让他们进城的好。”县令道,“否则万一疫病扩散开来,不堪设想。”听县令说得也甚是有理,霍去病思量片刻,道:“既是如此,他们一直呆着外头冻着也不行,你派人再去腾出两个里来安置,要快!另外,再派人取粮施粥,保证一日两顿。”
他的命令简单明了,但县令却立在当地,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了?”
“在下并非存心违抗大司马,但是……一旦这里开始施粥,必定引得更多的人前来广牧。广牧只是个小小县城,粮仓储备有限,根本支撑不住。”
“你放心,我亲自去向郡守说明此事,会有人运送粮草过来。当务之急,你先安置好灾民。”
“诺!”
县令急急带人去了。
霍去病皱眉想了一瞬,心知灾民只会越来越多,此事拖不得,须得尽快赶往朔方郡守处,迫他送粮送钱才行。此番朔方郡内多处凌汛,疫病蔓延,此事也须得尽快告知陛下。
他立即写一封信赎,用赤白囊装上,遣一名游缴速速送往长安。赤白囊又被称为“奔命书”,紧急公务才可用。
“我马上启程去朔方县找郡守。”他看向子青,如今她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连夜奔驰恐怕吃不消,“你留在这里等我。”
子青轻点下头,“好,我留在这里帮忙,你路上小心!”
此时已经入夜,缔素担心霍去病对朔方郡道路不熟悉,唤来一名游缴,命他与将军同行。子青便将自己的雪点雕让给那名游缴。
霍去病伸手轻轻抚弄下她的脸颊,不放心道:“你自己也要小心!我很快回来。”
“嗯。”
子青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