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中,舞姬们轻歌曼舞,为首者是刘彻最为宠爱的李美人。
自狩猎时李敢被杀、霍去病被逐,数日以来刘彻的心情都极为低落。李美人费尽心思排练了一出舞曲,亦是盼着能博刘彻展颜开怀。
刘彻斜靠在龙榻上,双目虽然是在看着舞蹈,但神情木然,也不知他心思落在何处。底下的臣子都知道他心情沉郁,无人敢开口说笑。
卫青默默而坐,同样是面有郁色。一连数日他都在想寻个刘彻心情稍好的时机,方可以替去病说情,可刘彻始终沉着脸。看着刘彻,他能明白陛下对去病的不舍,去病自小在宫中进进出出,性情脾气与陛下倒有七分相似,深得陛下的宠爱。对于陛下来说,去病并不仅仅只是他手中的绝世利器,而算得上是半个儿子。
所以,陛下也才会如此震怒,久久不能释怀。
想到这层,卫青暗自长叹了口气,他不敢贸然劝谏,也正是因为这层。时机不对,反而会使陛下的怒火燃得更凶。
“陛下,朔方郡有急奏到,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差人送来的。”因见是被称为“奔命书”的赤白囊,又是大司马骠骑将军所奏,内侍不敢有丝毫耽搁,冒着打断歌舞的风险,向刘彻禀道。刘彻骤然坐正身子,急道:“快呈上来!”
“诺。”
李美人见陛下有公务,遂停了舞步,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她带着众舞姬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卫青就在刘彻下首近处,将内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也不愿再掩饰,挺直背脊焦急地望着殿外。
奏报的人快步上殿,跪下,自怀中掏出赤白囊呈上。
内侍接过,然后快步呈给刘彻。
刘彻急急解开捆绑囊口之绳丢至一旁,取出内中的简札,皱眉细看……卫青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简札,去病不是个莽撞孩子,会用上奔命书,必定是十万火急的事,难道是有紧急军情?
眼看着刘彻的眉头越皱越紧,卫青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看完一遍,又复看了一遍,刘彻方把简札放下来,“朔方郡内多处凌汛,且出现重大疫病。传朕口谕,太医令速速遣人往朔方,大司农速往朔方调运粮草、药材。”
“诺。”
刘彻沉默着,似乎心中有事难以决断,片刻之后又道:“再传朕口谕,命大司马骠骑将军即刻回长安。”
“诺。”
卫青听到这话,悬停多日的心终于可以落地,深闭下眼,暗自松了一口长气。
“等一下!”刘彻忽道。
卫青心中一紧,看向陛下。
刘彻朝他看过来,“仲卿,让你家卫伉去一趟朔方,替朕把去病带回来。那孩子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告诉他,朕……”他顿了许久,一直未说出下面的话,已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了。卫青却还在等着。
“……总之,先让他回来吧。”刘彻疲惫道。
“诺。”
卫青立即起身告退,去寻卫伉,因卫伉虽也来了甘泉宫,但并未列席。
寻到卫伉,卫青交代道:“告诉去病,陛下的气己经消了,召他速回。”
“陛下真的肯让表兄回来了?”卫伉喜道。
“陛下此举已是让了一大步,一定让他不可再意气用事,惹恼陛下,速速回来才是。”卫青嘱咐道,“还有你,听说朔方疫情严重,你自己小心,水粮都自带去。”
“我明白。”
卫伉正待出发,却见刘彻身旁的一名内侍匆匆赶来。
“陛下特让我来嘱咐一句,”内侍的声音压得很低,“朔方疫情严重,骠骑将军夫人只怕难以幸免,还请劝骠骑将军节哀。”
闻言,卫伉愣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内侍便躬身退了下去。
“爹,这是……”卫伉不解,看向卫青。
卫青面色凝重,叹了口气道:“陛下只肯让去病回来,要她,死在朔方。”
卫伉惶然,迟疑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卫青不语,脑中复浮现出那日子青在甘泉宫狩猎时的模样,长叹口气,那女子性情着实刚烈,竟在陛下面前说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话来。当时是因为碍着霍去病,但陛下的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身为去病的舅父,卫青并不想看见去病为她所累。
去病对她一往情深,若陛下想要她死,但又不愿被去病记恨,…卫青看着卫伉,许久才问了一句:“我记得她最早在军中是医士吧?”
“嗯,好像是。”
“医士诊治病者,被传染上疫病,也是寻常之事。你明白了么?”
卫伉愣了半晌,方才恍然大悟,“爹爹,你是要我……”
“她是墨家后人,对于他们来说,这种事情绝不会推辞。”卫青忽觉得心中一阵难受。这世上,还能剩下几名墨者?
“爹爹,那我去了。”
“伉儿,”卫青唤住他,“记着,万不能让去病察觉。”
“我知道。”
广牧土城。
子青到马车边取了钱,吩咐家人去买来所有能买到的烙饼,然后至城外分发。生怕灾民因争抢而引发打斗,缔素领着门下贼曹也来帮忙。
一妇人拼命地伸手来拿,却在堪堪拿到的时候,身子软软地倒下去,栽倒在子青跟前。子青连忙将她扶起来,触摸到她的时候,发觉她肌肤烫得惊人,显然是正在发高烧。
“快,拿水来!”
子青扶着她,接过碗水,凑到她嘴边。
妇人伸手扶着碗,大口大口喝着,衣袖滑落下来,手臂上赫然有几块紫黑斑!
缔素首先看见,骇了一跳,急道:“不好,她有疫病!”
周遭的人听见,全都急退开来,离那妇人远远的,只剩下子青还扶着她。
“快把她放下,”缔素朝子青急道。
子青把妇人尽可能轻地放下,却不急着走,半跪在她身旁,拿过手来给她诊脉,眉头愈颦愈紧……《素问》中说道:五疫之至,皆相易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
缔素深皱着眉头看着她。
子青缓缓抬头,看向他,摇了摇头。
疫病之烈,朝发夕死或顷刻而死,兼而有之,以她的粗浅医术,眼下并无能力治疗这种疫病。
缔素急命人找来独轮车。
子青将妇人扶到车上,然后自己寻来清水洗净手,将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下来,深颦的眉头一直没有松过。
“缔素,你能否将城中医工都请过来,我医术粗浅,做不得决定,须得与他们相商才行。”缔素点了点头,“行。”
广牧土城不大,城中医工不过才五六人,又都是背井离乡而来,年纪都不大,对于这种疫病也都未曾见过。众人相商之后,当务之急,须得尽快将有病症者隔离开来,其他百姓也需喝预防的汤药。
城中药材有限,还需得往邻近县急调,这事子青说了不算,还得等县令回来才行。缔素拿了方子,先去医馆中抓药来煎煮,他自己、子青、众医工,还有几名门下游缴每人喝下一碗去。然后用布巾蒙上口鼻,复往城外来,将灾民逐一检查,凡是有体热发烧者或身上已有紫黑斑者一律隔离起来……县令回来后听见发现疫病,骇然而惊,急令将患病者送至距离广牧城最近的凤鸣里,也是刚刚才腾空的里。
子青等人挨个检查,发现身患疫病者十六人。城外架起两口大鼎,火堆燃起,命所有的人都将衣袍脱下,放入热水中煮沸,晒干之后方可再穿。生怕有的灾民未带足够衣物,众人又在城中筹集了些旧衣旧袍分发给城外的灾民。子青吩咐家人几乎将城中所有成衣都买来,送至城外分发。
城内,靠城门处,亦燃起两堆熊熊燃烧的大火,往来进出之人,都须得从两堆火间走过,炙烤得浑身发烫。
这一忙,直至天亮。
子青已是疲惫之极,背靠着树,望着东升旭日,怔怔地想着,这时候也不知道将军是否已经到了朔方郡守处,还有,在长安的嬗儿是不是才刚刚睡醒?
缔素在她旁边靠坐下来,自怀中掏出块模来,撕成两半,一半递给子青。
子青接过来,随口咬下一块,低头看着缔素道:“你还恨李家么?”
缔素嚼饼的动作停了一瞬,很快便接着嚼下去,淡淡道:“我很久都没想过这件事了。”“李敢死了。”她轻声道。
缔素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着她,“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就在几天前,狩猎场上,他中了一箭。”子青直到现在都觉得此事不甚真实。战场上千军万马,何等凶险,李敢大伤小伤无数,也都活过来了,却在狩猎时被一箭毙命。
缔素似也觉得不甚真实,“他们……李敢死了,他们李家还有人吗?”
“小辈里就剩下他的孙儿李陵了。”
李广将军戎马一生,最后自到身亡,三个儿子皆身死,独留下孙儿李陵一人。
缔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怎得,在听过李敢已死之后,他的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和害怕,仿佛看见冥冥之中有一只巨手,让这些他曾经恨过的人一个一个死去。可现在他已经不再恨了……忽然,围着东边大鼎正烤火的灾民那里传来一阵喧哗。
子青急步赶过去,看见又一人栽倒在地,已然昏迷不醒,周遭的灾民躲得远远的。她俯身欲把脉,此人的一条胳膊竟是空的,待细看他的脸,她吃了一惊,眼前这个人竟然就是在陇西不告而别的公孙翼。不知怎得他竟到了此地,又染上了疫病。
“方才挨个检查的时候,他就躲了。”灾民中有人害怕道。
公孙翼己经烧得迷迷瞪瞪,但还认得子青,用仅存的一条胳膊紧紧拽着她的手,“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我们正在想办法。”
子青只能道,朝缔素重重点了下头。
“我不要去凤鸣里,我不要去,去了就是等死,我不要……”公孙翼极力挣扎着,但由于高烧体力严重流失,他的挣扎也不过就是挪了下身子而已。
“快,把他也送到凤鸣里去!”缔素急命人来抬走,又朝子青道,“你快去净手更衣!快去啊!”
他那样焦切地挥着手要她赶紧去,以至于子青一眼就能看出他心底的恐慌。
尽管用了许多预防措施,但疫病还是在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蔓延着,常常是日里还神采奕奕的人,到了夜里就高烧不退,吐血、流鼻血,神智模糊不清,被急急送往凤鸣里。
因着实束手无策,子青与几名医工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先商讨出几个方子,给病人试上一试。他们分为两路,一路往五步乡,安排灾民服防疫的汤药;另一路带了药材至凤鸣里,选取两三名病者,先在他们身上试一试。
子青复看过公孙翼,他的身上出现大量的黑斑,已然昏迷不醒,汤药根本就灌不进去。煎药,喂药,还得注意自身与病患的隔离,子青与另外两名医工忙得焦头烂额,然而结果并不如人意,病者无丝毫好转。而送来的人却是越来越多,死去的人也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