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璐被跑飞的脑补带走的神智总算慢慢回笼,她掐指一算,很快猜测出一个靠谱的结论——准是上个月考的那个翻译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她想明白这点,立刻从生理上到心理上全都放松了。
挂一个考试,那算事么?当年她大一期末考试四连挂,都没有撼动她大半夜地跟同学去ktv通宵鬼哭狼嚎的心。
当然,叶子璐这样说是十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年代久远,她早就忘了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考试不及格,不敢拿着成绩单回家的滋味——那时心里好像一把怎么也扑不灭的火,无论是她选择性忘记,出去鬼混疯玩,还是累到精疲力竭一头栽倒睡着、分不清是梦是醒,都无法将那把火扑灭,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王劳拉这个小妞,心理素质太差,逆商太低。”叶子璐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定论,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并且做了个多余的动作,她好奇地伸着脖子往楼下看了一眼。
那十九层楼顶十分不科学,连个放跳楼的东西都没有,旁边的防护栅栏竟然还没高过她的大腿。
像叶子璐这样,坐在教室里整天担心头顶上的吊扇会掉下来的人,顿时脑补了自己是如何不小心翻下去的一百零八种姿势,当即两眼变蚊香,只觉脚下一软,差点把手里拿着的颜珂从楼顶上给摔下去。
颜珂心跳都漏了一拍,也不管有没有外人,连忙四肢并用,玩命地攀住了叶子璐的爪子。
叶子璐脸白惨惨的,弯下腰,像跑步准备起跑的降低了身体的重心,哆哆嗦嗦地对王劳拉说:“咱们能回去说话么,我我我我我我害怕……”
王劳拉木然地抬起眼。
叶子璐哭丧着脸:“姐姐,我给你跪下了,咱能往里走一点么?”
她说完这句话,竟然真的一言九鼎地跪在了地上,颜珂通过她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的声音判断——这家伙应该是吓得自己站不住了。
“不就一个破考试么。”叶子璐一边如同风中落叶一样瑟瑟发抖,一边大言不惭地说,“通过率在那摆着呢,又不是你一个人不过,那么多人要都跟你似的一挂就往楼顶上走,龙城的大街小巷都给得给砸成月球表面你信不信?”
王劳拉摇摇头:“你不懂,你不会懂的,叶子,你起来吧。”
叶子璐心想尼玛,老娘就是起不来啊!
“我懂我懂,我真能懂!”叶子璐说,“要不然你试试对我发射心电感应试试?动感光波也行!我能接受的频率范围可宽了,比有线电视还给力,真的!”
颜珂一屁股坐在了她的手指头上,用力捻了捻,在王劳拉看不见的地方,用眼神示意叶子璐:“说人话!”
王劳拉好似一朵风中的小白花一样,凄凉地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叶子璐被傍晚的风吹得冰凉的脸:“你怎么会懂呢?”
她继而叹了口气:“你那么没心没肺,活得那么潇洒自在,心里毫无追求,就像别人说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你怎么能理解我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叶子璐打了个哆嗦,非常用力地听,也没听出王劳拉这句话里有哪个字是夸她的。
王劳拉看着叶子璐那双眼睛,越看越觉得大而无神,简直是写满无知,她于是满怀心酸地再次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跟这个灵魂和肉体一样单薄的室友,解释自己那丰盈充实却偏偏充满了苦痛的心情——真是巧合,不久以前,叶子璐遇到过和她一样的小麻烦,她们对彼此的看法简直是惊人的一致。
“我的生活,”她最终挑选了一个最为通俗易懂的比喻,对叶子璐说,“就好像站在一个陡峭的斜坡下面,对抗着狂风往上爬,每爬一步,大风就要把我推倒一次,滚回原来的位置,甚至更低……一次我可以忍受,两次我也可以忍受,可是我忍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你明白么叶子?”
叶子璐看着她,王劳拉突然眯了一下眼,好像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似的。
“我靠着一股自信心和不服输的劲往上爬,如果连这点骄傲也没有了,那我还有什么呢?”她轻轻地说,“可是它们现在都在离我远去,总有一天,我就连这一口气也没有了,会变成一具每天浑浑噩噩,在菜市场因为一毛钱跟人吵得不可开交的行尸走肉!”
在菜市场买菜还价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关系?王劳拉挂了那么多的考试,跟她逻辑混乱大概也有一点关系。
这能怪谁呢?叶子璐旁观者清地想,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劳拉,你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我觉得你的生活很乱,始终没什么准主意,你到底是要看几门课,走哪一条路呢?路那么宽,你就算打着滚,也不能全走过来啊。再说,翻译考试,从最基础的初级开始考,一点一点学,不好么?”
王劳拉沉默良久,突然“哈”地笑了一声,她抽回了自己的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做了一个非常抗拒的防御性动作,她说:“你果然觉得我很可怜——你们这些大城市里,从小学英语的重点大学毕业生,每次看到我这种人,都会觉得很可怜是吧?我们生来就和你们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一辈子也追不上。”
叶子璐认为自己的话已经非常推心置腹、苦口婆心了,竟然还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当即皱起了眉。
王劳拉没顾上叶子璐的情绪,她只是兀自点了点头,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咬了咬嘴唇,轻轻地说:“你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
她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本来就个子高腿长的姑娘站在矮小的防护栏后,给叶子璐一种她马上就要栽下去的错觉。
整个城市都在王劳拉的眼中,她看到宽阔得不可思议的街道,如龙般延伸到远方,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熙熙攘攘的人。
她看到华灯初上的龙城,心里跟脸上一样冰冷。
被她的表情吓住了,叶子璐搜肠刮肚地想说几句话来缓和一下气氛:“我怎么会……”
她刚说出这么几个字,突然,一个人影像一道旋风一样席卷了过来,叶子璐只觉眼前一花,被一阵风掀迷了眼,然后面前的王劳拉就不见了——她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宋成梁抓住了,宋成梁大吼一声,神力无比,竟然轻而易举地把她这么大的一个人,活像一袋子土豆一样地给扛在了肩膀!
叶子璐:“……”
王劳拉反应过来以后,开始死命地尖叫,拉扯宋成梁的头发:“你放我下来!混蛋!放我下来!”
宋成梁百忙之中还回过头来,教育叶子璐说:“我跟你说,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扯淡不管用,就得直接趁她不注意,扑上去扛走,然后泼她一脑袋凉水,往屋里一锁,让她自己冷静冷静,就好啦!”
叶子璐言语不能。
宋成梁扑棱了一下脑袋,抬手在王劳拉光裸的小腿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挺使劲,她腿上迅速红起了一个巴掌印,王劳拉的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瞎叫唤什么?”宋成梁皱着眉,不耐烦地说,“败家老娘们儿。”
然后他就这样一路小跑地把王劳拉扛走了。
颜珂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权力,他简短有力地说:“壮士!”
说完,颜小熊慢腾腾地回过头来对着叶子璐:“得了,起磕吧,干什么这五体投地的,朕没有压岁钱给你。”
叶子璐:“我站不起来,脚软。”
颜珂跟她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终于忍无可忍地说:“站不起来你看我干啥?你这吨位的我想扛也有心无力啊!”
叶子璐鬼鬼祟祟地往旁边打量了一眼,发现没有人看见如此丢脸的她,哆哆嗦嗦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十九楼的“万丈深渊”,在恐惧的作用下,以一种十分不雅的姿势,就这样往回爬去——为了报复,她故意把颜珂按得坐在地上,一路拖地地给拖走了,誓要让他屁股开花。
终于远离了危险边缘,叶子璐长出一口气,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感觉像是跑了五千米一样,汗流浃背,肝肾齐虚。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铃又响了,叶子璐一看,竟然是很久没有联系过的舅舅。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舅舅找她能有什么事,也许是刚刚的心惊胆战还没缓过神来,叶子璐的心跳得有一点快。
“叶子啊,”舅舅说,“你妈不让我告诉你,我觉得她是有点急糊涂了,你都这么大了,不让你知道,我认为也不合适。”
舅舅跟她很少用这么严肃低沉的语气说话,叶子璐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她把小熊塞进了帽子里,扶着墙,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声音稳当一点似的,面壁挤出了一个笑容:“舅,怎么了?”
“你爸今天在单位,突然在办公室里晕倒了,天冷,他怕散了热气,办公室就关着门,所以半天也没人知道……”
舅舅后面还说了什么,叶子璐一个字都没听清楚,所有的声音——电话里的声音,大街上的车声、人声,高楼顶上西北风呜咽的声音,全部离她远去了,甚至有那么一两秒,叶子璐觉得自己的视线都黑了下去。
就好像……天塌下来,被糊住了一样。